《左傳》說的三種不朽是:(一)立德的不朽,(二)立功的不朽,(三)立言的不朽。“德”便是個人人格的價值,像墨翟、耶穌一類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誠勇猛,使當時的人敬愛信仰,使千百年後的人想念崇拜。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事業,像哥侖布發現美洲,像華盛頓造成美洲共和國,替當時的人開一新天地,替曆史開一新紀元,替天下後世的人種下無量幸福的種子。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語言著作,像那《詩經》三百篇的許多無名詩人,又像陶潛、杜甫、蕭士比亞、易卜生一類的文學家,又像柏拉圖、盧騷、彌兒一類的文學家,又像牛敦、達爾文一類的科學家,或是做了幾首好詩使千百年後的人歡喜感歎;或是做了幾本好戲使當時的人鼓舞感動,使後世的人發憤興起;或是創出一種新哲學,或是發明了一種新學說,或在當時發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後世影響無窮。這便是立言的不朽。
總而言之,這種不朽說,不問人死後靈魂能不能存在,隻問他的人格,他的事業,他的著作有沒有永遠存在的價值。即如基督教徒說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他的神靈永永存在,我們正不用駁這種無憑據的神話,隻說耶穌的人格,事業和教訓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說那些無謂的神話呢?又如孔教會的人每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舉行祭孔的典禮,還有些人學那“朝山進香”的法子,要趕到曲阜孔林去對孔丘的神靈表示敬意!其實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與教訓,不在他那“在天之靈”。大總統多行兩次丁祭,孔教會多行兩次“朝山進香”,就可以使孔丘格外不朽了嗎?
更進一步說,像那《三百篇》裏的詩人,也沒有姓名,也沒有事實,但是他們都可說是立言的不朽。為什麽呢?因為不朽全靠一個人的真價值,並不靠姓名事實的流傳,也不靠靈魂的存在。試看古今來的多少大發明家,那發明火的,發明養蠶的,發明繅絲的,發明織布的,發明水車的,發明舂米的水碓的,發明規矩的,發明秤的,……雖然姓名不傳,事實湮沒,但他們的功業永遠存在,他們也就都不朽了。這種不朽比那個人的小小靈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可寶貴,更可羨慕嗎?況且那靈魂的有無還在不可知之中,這三種不朽——德,功,言,——可是實在的。這三種不朽可不是比那靈魂的不滅更靠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