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的生命,無論是看縱剖麵,是看橫截麵,都像一種有機的組織。從縱剖麵看來,社會的曆史是不斷的;前人影響後人,後人又影響更後人;沒有我們的祖宗和那無數的古人,又那裏有今日的我和你?沒有今日的我和你,又那裏有將來的後人?沒有那無量數的個人,便沒有曆史,但是沒有曆史,那無數的個人也決不是那個樣子的個人:總而言之,個人造成曆史,曆史造成個人。從橫截麵看來,社會的生活是交互影響的:個人造成社會,社會造成個人;社會的生活全靠個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不同,都脫不了社會的影響;若沒有那樣這樣的社會,決不會有這樣那樣的我和你;若沒有無數的我和你,社會也決不是這個樣子。來勃尼慈(Leibnitz)說得好:
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c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裏麵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並且間接又間接的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裏麵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見Monadology第六十一節)
從這個交互影響的社會觀和世界觀上麵,便生出我所說的“社會的不朽論”來。我這“社會的不朽論”的大旨是:
我這個“小我”不是獨立存在的,是和無量數小我有直接或間接的交互關係的;是和社會的全體和世界的全體都有互為影響的關係的;是和社會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有因果關係的。種種從前的因,種種現在無數“小我”和無數他種勢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這個“小我”的一部分。我這個“小我”,加上了種種從前的因,又加上了種種現在的因,傳遞下去,又要造成無數將來的“小我”。這種種過去的“小我”,和種種現在的“小我”,和種種將來無窮的“小我”,一代傳一代,一點加一滴;一線相傳,連綿不斷;一水奔流,滔滔不絕——這便是一個“大我”。“小我”是會消滅的,“大我”是永遠不滅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遠不死,永遠不朽的。“小我”雖然會死,但是每一個“小我”的一切作為,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語言行事,無論大小,無論是非,無論善惡,一一都永遠留存在那個“大我”之中。那個“大我”,便是古往今來一切“小我”的紀功碑,彰善祠,罪狀判決書,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的惡諡法。這個“大我”是永遠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業,人格,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個念頭,一場功勞,一樁罪過,也都永遠不朽。這便是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