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中學生的作文課(全3冊)

抒情篇

字體:16+-

閱讀指導

為文第一要激動

我常聽到這樣的話:你看到此情此景又可寫一篇好文章了。但我大多數情況下卻心靜如水,沒有創作的激動。

寫作就是一種感情和思想的噴發。你可以在學識、技巧各方麵已有足夠的準備,但是沒有一個契機,它還是不能成文。就像一座火山要等百年千年才噴一次,也可能永遠地懷抱岩漿,沉默不語。

文章之有激動和無激動大不一樣。有激動為真文章,能感到作者想說話,說真話,讀者就有新感覺、新啟發。無激動,作者所含必抄襲、必重複、必說教,讀來令人心煩。無激動之文有四種:

一是新手初學而為文,比如學生作文。這時作者的主要目標在掌握文字技巧,訓練文字的駕馭能力,布局得當、文字通順皆可,重在學形式,還不能一氣貫文中,所以也多找不到什麽激動之情。

二是外行為文。有一部分人並不是當作家的料,但是對寫作十分愛好,十分投入,而且自以為找到了感覺,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地寫。實際上他是在照樣畫葫蘆。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找到那個激動點,沒有找到進山的路。如果他有發表的條件,就更促成了這種惡性循環。甚至他一生就這樣穿著皇帝的新衣,出席作家會議,上台領獎,為人簽名,等等。

三是匠人原地踏步為文。有的人確實寫過幾篇成名作,但是再找不到新突破,又不甘心被人忘掉,就在自己原有的高度上不斷重複。像一個匠人,在熟練地工作,所提高的隻是技巧與速度,設計造型沒有新突破,上不到大師這個台階。

四是老手敷衍為文。文章寫多了就累人,名家也難篇篇激動,老手在為文債所逼時也會敷衍為文,並不去動真情。就像一個名演員,一生總演這一出戲,也有膩的時候,場場激動受不了。這四種人,第一、二種是根本不知道為文要激動,第三種是丟失了激動,第四種是懶得激動。

為文為什麽要激動,就是為了產生一種爆發力、爆炸力,這樣才能震撼人心,感動讀者。讀者捧讀一篇新文章前,本來心靜如水,全靠作者這一粒石子投入他心海之中,激起情感的漣漪。能不能投得準,是關鍵。而投之前,又要看作者是不是先激動,即先產生投的欲望。劉勰所謂“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心不動,難為文。如果作者心如止水,怎麽能期望讀者其心如沸呢?激動者,情為所激,心為所動,實際上是一個由事物到作者、再到讀者的連續過程,必得“雙動”才行。作者不動情,不能為文。就算為文,讀者不動心,不算好文。所以這個激動點一般要找在時代和最大多數人的共振點上,才能收大激動、大影響之效。比如,家家婚喪嫁娶,都有個人之喜、個人之悲。但這並不是社會全體之喜、之悲,這種文章寫出來自己激動,別人並不激動。這就是為什麽小情小景不足取。凡曆史上留下來的名篇都是大激動之文。雖也有取之常情常景者,如朱自清《背影》,但實際上它是寓共性於個性,揭示出人倫之大情。

怎樣才算有激動之文呢?簡單說,就是無中生有,死中求活。無論是作者內心平靜的世界,還是外部的客觀事物,原本是孤立的,不成文章。隻有兩相一激,便無中生有,生出新的思想,便死寂之中忽然躍出活靈靈的情感。像春天第一聲春雷,震醒冬眠蟄伏之物;像春雨浸潤土中的種子,催生新芽。作家的修養學識經外部事物一激,就如原子輻射使生物變異,可以激發出想象不到的新思想、新情意、新文章。作家許多時候並不想為文,但忽遇外事外景所激,反會順手寫出一篇好文,正所謂“文章乃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寫過許多山水文章,對象都是萬年舊物,前人詠過何止千遍,但仍覺有可激動之處:也寫過許多文章,都是古人故人,別人也多有抒寫評點,但仍有激動我的地方。也還有許多的山水人物看過想過不知多少遍,但就是不想寫,因為我還沒有發現激動我的那個點。一個作品的成功,概括來說是“二次激動”,“三點一線”,先要作者激動,並發而為文,像杜甫那樣“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再用這種文章去激動別人,洛陽紙貴。作者、寫作對象、讀者三點一線,在激動這根弦上共振才行。魯迅說寫不出時不要硬寫,不激動時,就不要提筆。

年感

鍾聲一響,已入不惑之年;爆竹聲中,青春已成昨天。是誰發明了“年”這個怪東西,它像一把刀,直把我們的生命,就這樣寸寸地剁去。可是人們好像還歡迎這種切剁,還張燈結彩地相慶,還美酒盈杯地相賀。我卻暗暗地詛咒:“你這個教我無可奈何的家夥!”

你在我生命的直尺上留下怎樣的印記呢?

有許多地方是淺淺的一痕,甚至今天想來都憶不起是怎樣劃下的。當小學生時苦等著下課的鈴聲,盼著星期六的到來,盼著一個學年快快地逝去。當大學生時,正趕上**的年代,整日亂哄哄地集會,莫名其妙地激動,慷慨激昂地鬥爭,最後又都將這些一把抹去。發配邊疆,白日冷對大漠的孤煙,夜裏遙望西天的寒星。這許多歲月就這樣在我的心中被煩惱地推開,被急切切地趕走了。年,是年年過的,可是除卻劃了淺淺的表示時間已過的一痕,便再沒有什麽。

但在有的地方,卻是重重的一筆,一道深深的印記。當我學會用筆和墨工作,知道向知識的長河裏吸取乳汁時,也就懂得了把時間緊緊地攥在手裏。靜靜的閱覽室裏,突然下班的鈴聲響了,我無可奈何地合上書,抬頭瞪一眼管理員。本是被攔蓄了一上午的時間,就讓她這麽輕輕一點,閘門大開,時間的綠波便洞然瀉去,而我立時也成了一條被困在幹灘上的魚。而當我一人伏案疾書時,我就用鋒利的筆尖,將一日、幾時撕成分秒,再將這分分秒秒點瓜種豆般地填到稿紙格裏。我拖著時間之車的輪,求它慢一點,不要這樣急。但是年,還是要過的。記得我第一本書出版時,正趕上一個年頭的歲末。我悵然對著牆上的日曆,久久地像望著山路上遠去的情人,望著她那飄逝的裙裾。但她也沒有負我,留下了手中這本還散著墨香的厚禮。這個年就這樣難舍難分地送去了,生命直尺上用汗水和墨重重地畫下了一筆。

想來孔夫子把四十作為“不惑”之年也真有他的道理。人生到此,正如行路爬上了山巔,登高一望,回首過去,我頓然明白,原來狡猾的歲月是悄悄地用一個個的年來換我們一程程的生命的。有那聰明的哲人,會做這個買賣,牛頓用他生命的第23個年頭換了一個“萬有引力”,而哥白尼已垂危床頭,還掙紮著用生命的最後一年換了一個嶄新的日心說體係。時間不可留,但卻能換得做成一件事,明白一個理,而我過去多傻,做了多少賠錢的,不,賠了生命的交易啊。假若把過去那些亂哄哄的日子壓成一塊海綿,浸在知識的長河裏能飽吸多少汁液,假使把那寒夜的苦寂變為積極的思索,又能悟出多少哲理。

時間這個冰冷卻又公平的家夥,你無情,他就無意;可你有求,他就給予。人生原來就這樣被年、月、時,一尺、一寸、一分地度量著,人生又像一支蠟燭,每時都在做著物與光的交易。但是總有一部分蠟變成光熱,另一部分變成了淚滴。年,是年年要過的,爆竹是歲歲要響的,美酒是每回都要斟滿的,不過,有的人在傻嗬嗬地隨人家過年,有的卻微笑著,竊喜自己用“年”換來的果實。

這麽想來,我真清楚了,真的不惑了。我不該詛咒那年,倒後悔自己的過去。人,假如三十或二十就能不惑呢?生命又該煥發出怎樣的價值?

一個大黨和一隻小船

中國共產黨現在是一個擁有8600萬黨員的大黨,是一個掌管著960萬平方公裏國土、13億人口國度的執政黨。可是誰能想到,當初她卻是誕生在一隻小船上。在建黨80周年之際,我特地趕到嘉興南湖瞻仰這隻小船。這是一隻多麽小的船啊,要低頭彎腰才能進入艙內,剛能容下十幾個人促膝側坐。它被一條細繩係在湖邊,隨著輕風細浪,慢慢地搖**。我真不敢想,我們轟轟烈烈、排山倒海的80年就是從這條船艙裏傾瀉出來的嗎?

因為她是黨史的起點,這條船現在被稱為紅船。1921年7月23日,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上海法租界的一棟房子裏召開,但很快就被巡捕監視上了。不得已,立即休會轉移。代表之一的李達,他的夫人王會悟是嘉興南湖人,她提議轉移到這裏來開會。8月1日,王會悟、李達、毛澤東先從上海來到嘉興,租好了旅館,就出來選“會場”。他們登上南湖湖心島上的煙雨樓,見四周煙雨茫茫,水麵上冷冷清清地漂著幾隻遊船,不覺靈機一動,就租下一隻船來當“會場”。當時還計劃好遊船停泊的位置,在樓的東北方向,既不靠岸,也不傍島,就在水中來回漂**。第二天,其餘代表分散行動,從上海來到南湖,來到這隻小船上。下午,通過了最後兩個文件,中國共產黨就這樣誕生了。

今天,我重登煙雨樓,天明水靜,楊柳依依。這煙雨樓最早建於五代,原址是在湖岸上。清嘉慶年間當地知府趙贏疏浚南湖,用挖起的土在湖心壘島,第二年又在島上起樓。有湖有島有樓,再加上此地氣候常細雨蒙蒙,南湖煙雨便成了一處絕景。清乾隆皇帝曾六下江南,八到煙雨樓,至今島上還留有禦碑。現在樓頭大匾上“煙雨樓”三個大字是當年的一大代表董必武親筆所書。曆史滄桑煙雨茫茫,我今撫欄回望,真不敢想象我們這樣一個大黨,當初是那樣的艱難。那時百姓窮無立錐之地,要想建一個代表百姓利益的黨,當然也就沒有可落腳之處。列寧說,群眾分為階級,階級有黨,黨有領袖。當時這12個領袖是何等的窘迫,舉目神州,無我寸土。我眼看手摸著這隻小船,這些小桌小凳,這竹棚木舷。我算了一下,就是把艙裏全擺滿,頂多隻能擠下14個小凳,這就是現在有6500萬黨員的中共一大會場嗎?但這個會場仍不安全,王會悟同誌是專管在船頭放哨的。下午,忽有一汽艇從湖麵駛過,她疑有警情,忙發暗號,船內就立即響起一片麻將聲。他們是一夥租了遊船來玩的青年文人啊!汽艇一過,麻將撤去,再低聲討論文件,同時也沒有忘記放開留聲機作掩護。但不管怎樣,工農的黨在這條小船的繈褓裏誕生了。

距南湖不遠是以大潮聞名的錢塘江,當年孫中山過此,觀潮而歎曰:“世界潮流浩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共產黨在此順潮流而生,合乎天意。

西方人信上帝,我們信馬克思主義。也許是馬克思在冥冥中的安排,專門讓我們這個大黨誕生在一隻小船上。於是黨的膚體裏就有了船的基因,黨的活動就再也離不開船。

宋人潘閬有一首寫大潮中行船的名詞:“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麵鼓聲中。弄濤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共產黨就是敢立於濤頭的弄濤兒。一大之後,毛澤東一出南湖便南下到湖南組織農民運動。大革命失敗,他振臂一呼,發動秋收起義,上了井岡山。這時全國正處在“白色恐怖”之中,許多人不知革命希望在何方。他挺立井岡之巔大聲說道:“革命**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這時,周恩來也領導了南昌起義,兵敗後南下廣州,隻靠一隻小木船,深夜裏偷渡香港,又轉道上海,再埋火種。誰曾想到,驚濤駭浪中,這隻小木船上坐著的就是未來共和國的總理。蔣介石曾希望借中國大地上的江河之阻“剿滅”革命,但革命隊伍卻一次次地利用木船突圍決勝。天險大渡河曾毀滅了石達開的十萬大軍,但是當蔣介石圍追紅軍於此,隻見到幾隻遠去的船影和留在岸上的一雙草鞋。抗戰八年,共產黨在陝北聚積了力量,然後東渡黃河,問鼎北平。而東渡黃河靠的還是老艄公搖的一條木船,船仍然不大,以至於連毛澤東心愛的白馬也沒能裝上。中國革命的整個司令部就這樣在一條木船上實現了戰略大轉移。不久就有百萬雄師乘著帆船過大江,解放全中國。中國曆史上的秦皇漢武們喜歡說他們是馬上得天下。中國共產黨真正是船上得天下,是船上生,浪裏走而奪得天下的啊。

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曆史長河的巨浪也顛簸著最早上船的12名領袖。第一個為革命犧牲的是何叔衡,紅軍長征後,他在一次突圍中,為不連累同誌跳崖而死。以後脫黨的有劉仁靜,叛黨的有陳公博、周佛海、張國燾。毛澤東則成了黨最長期的領袖。12個人中隻有董必武再回過故地。毛澤東1958年到杭州時,專列經過南湖,他急令停車,在路邊凝望南湖足有40分鍾,想偉人當時胸中濤翻雲湧,其思何如。

中國古代有一個最著名的關於船的寓言故事:刻舟求劍,是講不實事求是,不會發展地、辯證地看問題。我們不諱言曾犯過錯誤,也曾做過一些刻舟求劍的事。我們曾急切地追求過新的生產關係,追求那些在本本裏看到的模式,硬要在我們自己的刻舟之處去找主觀上想要的東西。因此也曾有幾次盡興放舟,爭渡、爭渡,“誤入藕花深處”。最危險的一次是**,險些翻船。但是我們也敢於承認錯誤,改正錯誤。這時中國共產黨早已是一條大船,都說船大難調頭,但是鄧小平成功地指揮它調了過來。在我們幹社會主義數十年後,又敢於重新問一句什麽是社會主義,敢於說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至少需要一百年。這勇氣不下於當年在南湖煙雨中問蒼茫大地,船向何處。

紅船自南湖出發已經航行了80年。其間有時“春和景明,波瀾不驚”;有時“陰風怒號,濁浪排空”。80年來,黨的領袖們時時心憂天下,處處留意行船的規律。曆史上第一個以舟水關係而喻治國馭世的政治家,是唐太宗。他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當我們這隻小船航行到第34個年頭時,時在1945年7月1日,中國共產黨剛開過七大,勝利在即,將掌天下。民主人士黃炎培赴延安,與毛澤東有一次著名的談話。黃問,如何能逃出新政權“其興也浡,其亡也忽”的周期律。毛澤東答:“靠民主,靠相信人民群眾。”依靠人民群眾,我們打造出一隻共和國的大船。後來,紅船航行到第71個年頭,1992年,鄧小平南巡再指航向:“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發展才是硬道理”,我們揚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風帆,又一次勇敢地衝上浪尖。今天這隻船航行到第80年。我們的事業蒸蒸日上,興旺發達,中國共產黨已是一個偉大的、成熟的黨。

南湖邊上現在還停著這隻小小的木船。煙消雨停,山明水靜。遊人走過,悄悄地向她行著注目禮。這已經是一種政治的象征和哲學意義的昭示。8600萬黨員的大黨就是從這裏上岸的啊。從貧無寸土,漂泊水上,到神州萬裏,萬裏江山。黨在船上,船行水上,不懼風浪,不忘憂患,順乎潮流,再登彼岸。

【注】政治抒情文字最難寫,很易流於枯燥、說教、假模假樣。或者是硬往上貼,楊朔散文就曾犯此毛病。辦法是切口要小,情感要大要深要真。能不能找到一個可借以抒發的文學意象是關鍵。建黨80周年前數月,許多報刊約稿,我苦於找不到意象,不敢動筆。6月的一天到太原出差,在飛機上讀報,見到南湖的紅船已修複,便專程到嘉興南湖采訪,回京後草成此文,發於《人民日報》。當清樣排出時,報社領導及諸同仁都喜曰:一篇難得的好文。見報後被連連轉載選編。這實在要感謝那條剛剛修複的紅船和在飛機上偶爾讀到的消息。文章從來是可遇而不可求。

西北三綠

古曲有《陽關三疊》,如怨如訴,敘西北之荒涼,寫旅人之悲愴。今天,當我也作西北之行時,卻感到別有一番生機,即興所記,而成西北三綠。

劉家峽綠波

當我乘交通艇,一進入黃河上遊的劉家峽水庫時,便立即傾倒於她的綠了。這裏的景色和我此時的心情,是在西北各處和黃河中下遊各段從來沒有過的。

一條大壩攔腰一截,黃河便膨脹了,寬了,深了,而且性格也變得沉靜了。那本是夾泥帶沙,色灰且黃的河水;那本是在山間湍流,或在垣上漫溢的河床,這時卻突然變成了一汪百多平方公裏的碧波。我立即想起朱自清寫梅雨潭的那篇《綠》來。他說:“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我真沒有想到,這以“黃”而聞名於世的大河,也會變成一張綠荷葉的。水麵是極廣的。向前,看不到她的源頭,向後,望不盡她的去處。我挺身船頭,真不知該作怎樣的遐想。朱自清說,西湖的綠波太明,秦淮河的綠波太暗,梅雨潭的特點是她的鮮潤。

而這劉家峽呢?我說她綠得深沉、綠得固執。沉沉的,看不到河底,而且幾尺深以下就都看不進去,反正下麵都是綠。我們平時看慣了紙上、牆上的綠色,那是薄薄的一層,隻有一筆或一刷的功底。我們看慣了樹木的綠色,那也隻不過是一葉、一團或一片的綠意。而這是深深的一庫啊,這偌多的綠,可供多少筆來蘸抹呢?她飛化開來,不知會把世界打扮成什麽樣子。大湖是極靜的,整個水麵隻有些微的波,像一麵正在晃動的鏡子,又像一塊正在抖動的綠綢,沒有浪的花、濤的聲。船頭上那白色的浪點剛被激起,便又倏地落入水中,融進綠波;船尾那條深深的水溝,剛被犁開,隨即又悄然攏合,平滑無痕。好固執的綠啊。我疑這水確是與別處不同的,好像更稠些,分子結構更緊些,要不怎會有這樣的性格?

這個大湖是長的,約有65公裏,但卻不算寬,一般寬處隻有二三公裏吧,總還不脫河的原貌。一路走著,我俯身在船舷,平視著這如鏡的湖麵,看著湖中山的倒影,一種美的享受湧上心頭。山是拔水而出的,更確切點,是水漫到半山的。因此,那些石山,像柱、像筍、像屏,插列兩岸,有的地方陡立的石壁,則是豎在水中的一堵高牆。因為水的深綠,那倒影也不像在別處那樣單薄與輕飄,而是一溜莊重的輪廓,使人想起夕陽中的古城。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刻,即使遊人也不敢像在一般風景區那樣輕慢,那樣嬉戲,那樣喊叫。人們依在舷邊,佇望兩岸或凝視湖麵。這新奇的綠景,最易惹人在享受之外思考。我知道,這水麵的高度竟是海拔1700多米。李白詩雲“黃河之水天上來”,那麽,這個庫就是一個人們在半空中接住天水而造的湖,也就是說,我們現時正看半空水上遊呢。我國幅員遼闊,人工的庫、湖何止萬千,劉家峽水庫無論從高度、從規模,都是首屈一指的。當年郭沫若遊此曾賦詞歎道:“成績輝煌,歎人力真偉大。回憶處,新安鴨綠,都成次亞。”那黃河本是在西北高原上橫行慣了的,她從天上飛來,一下子被鎖在這裏。她隻有等待,在等待中漸漸馴順,她沉落了身上的泥沙,積蓄著力量,磨煉著性格,增加著修養,而鑄就了這汪沉沉的綠。她是河,但是被人們鎖起來的河;她是海,但是人工的海。她再沒有河流那樣的輕俏,也沒有大海那樣的**。她已是人化了的水泊,滿貯著人的意誌,寄托著人們改造自然的理想。她已不是一般的山窪綠水,而是一池生命的乳漿,所以才這樣固執、這樣深沉,才有這樣的性格。

船在庫內航行,不時見兩邊的山坡上掉下一根根的粗管子,像巨龍吸水,頭一直埋在湖裏,那是正修著的揚水工程。不久,這綠水將越過高山,去灌溉戈壁,去滋潤沙漠。當我棄舟登岸,立身壩頂時,庫外卻是另一種景象。一排有9層樓高的電廠廠房,倚著大壩橫騎在水頭上。那本是靜如處女的綠水,從這廠房裏出來後,瞬即成為一股急噴狂湧的雪浪,衝著、撞著向山下奔去,她被解放了,她完成任務了,她剛才在那廠房裏已將自己內涵的力轉化為電。大壩外,鐵塔上的高壓線正向山那邊穿去。像許多一齊射出的箭。她帶著熱能,東至關中平原,西到青海高原,北至騰格裏沙漠,南到隴南。這裏的工作人員說,他們每年要發56億度電,隻往天水方向就要送去16億度,相當於節煤120萬噸呢。我環視四周,發現大壩兩岸山上的新樹已經吐出一層茸茸的綠意,無數噴水龍頭正在左右旋轉著將水霧灑向它們。是水發出了電,電又提起水來滋潤這些綠色生命。這沉沉的綠水啊,在半空中作著長久的聚積,原來是為了孕育這一瞬的轉化,是為了獲得這爆發的力。現在劉家峽的上遊又要建11個這樣大的水庫了,將要再出現11層綠色的階梯。黃河啊,你快綠了,你將會“碧波綠水從天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劉家峽啊,你這一湖綠色會染綠西北,染綠全國的。我默默地祝賀著你。

天池綠雪

雪,自然不會是綠的,但是它卻能幻化出無窮的綠。我一到天池,便得了這個詩意。

在新疆廣袤的大地上旅行,隨處可以看見終年積雪的天山高峰。到天池去,便向著那個白色的極頂。車子溯溝而上,未見池,先發現池中流下來的水,成一條河。因山極高,又峰回溝轉,這河早成了一條纏綿無絕的白練,紛紛揚揚,時而垂下絕壁,時而繞過綠樹。山是石山,溝裏無半點泥沙,水落下來摔在石板上跌得粉碎,河床又不平,水流過七棱八角的尖石,激起團團的沫。所以河裏常是一團白霧,千堆白雪。我知道這水從雪山上來,先在上麵貯成一池綠水,又飛流而下的。雪水到底是雪水,她有自己的性格、姿態和魅力。當她一飛動起來時,便要還原成雪的原貌。她在回憶自己的童年,她在流連自己的本性。她本來是這樣白、這樣純、這樣柔,這樣飄飄揚揚的。她那飛著的沫,向上濺著、射著、飄著,好像當初從天上下來時舒舒慢慢的樣子。她急慌慌地將自己撞碎,成星星點點、成煙、成霧,是為了再乘風飄去。我還未到天池邊,就想,這就是天池裏的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