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廳窗旁,高聳的木櫃配玻璃拉門,往下凸出一條長方形平台,當作廚房與飯廳的轉口站,偶爾扮演小酒吧。現在,她坐在高腳椅,雙肘拄在平台上,手指耙抓頭發,動也不動。從背後看,像一尊剛出土、崩了角的石雕。
黃昏時刻,有人回家,有人離家;有人手刃故事,有人正要開始。她慢慢抬頭,看到一輪完美夕陽映在灰蒙蒙的玻璃門上,鮮血般色澤閃耀強光,如沸騰的銀液澆在紅日上。玻璃布滿塵埃,使紅日染上一層曖昧的汙影,仿佛來自夕陽內部的黑暗力量,企圖咬破紅日之核,瞬間吞沒一切,不吐骨頭。
她被吸引,凝視著,忘記自身正在參與的故事——依照故事進行的邏輯,現在應該哭泣。然而,竟有不確定的愉悅在她觀賞玻璃夕陽時流瀉出來。她嗔怪自己多年來熟悉這棟房子每件器具的位置,卻從未發現木櫃玻璃上的詭譎夕陽。她歸咎自己很少在夕陽西沉時回到家,而且櫃子裏外塞滿杯盤,花瓶也遮蔽了風景,就像人慣用無數的假象和諧,遮蔽真實內心。
櫃子空了,夕陽很清楚。她靜靜欣賞疊印在玻璃夕陽上自己的那張披散長發的臉,暗影中輪廓柔和,表情平安,好像終於認清自己是跟隨夕陽到世間作客的孤鬼,不再占據故事,亦不抱怨所有的故事終歸是他人記憶中的贗品。她迷戀自己的臉被夕陽壓黑的感覺,浩浩****的世界跟她無關了。
踩過滿地瓷片、碎玻璃杯,破腹的陶瓶仍在淌水,幾朵紅玫瑰橫屍在一條油煎的鯧魚上,焦黃的魚眼瞪著她。
朝夕陽沉落的方向走,黑夜很快掩護一個離家出走的女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