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困盹中醒來首先看到黑夜,黃、白燈球散落於荒丘與亂野之間,像魔火正在焚燒山根。她有嚴重散光,世間風景在她眼裏非常虛幻,尤其夜晚,燈光漫漶成火海,吞噬螻蟻人間。夜風餓虎似的撲入胸口又呼嘯而去,她朦朧覺得心肝被掏了,隻剩無血無淚的軀殼在回家的末班車上。
“總講一句,伊笨到有剩啦!”就是這句話吵醒她,夾在轟隆的車聲中仍不失匕首般鋒利。她找到說話者,坐在門口第一張單人座的臃腫老婦,左腳拐住夜市攤販用的塑膠布包,右腳大剌剌懸空頂著扶杆,扯開嗓門對司機敘述某個女人被丈夫遺棄的故事,一麵利落地抽煙。司機猛催油門,車身顛簸得快要解體,從答話中,才發現司機是個聲音夾沙的中年女人。她坐在司機背後第一張單人椅上。
“這裏沒一條好路!”女司機吼著,字字砂石,使狠超過一輛垃圾車卻被另一輛擋著。臭味灌進來,她懶得關窗正在尋思“沒一條好路”的雙關語義。附近進行重大工程破壞路麵是真的,但也用不著吼叫;她想女人的心肝被掏出後肉體會不會發腐?有沒有垃圾車專收發腐的女身,在沒有一條好走的女人路上?那副心肝泡過鹹淚後會不會生出新形體?
車內隻有三個女人,那名被激烈談論的女人替她們劃出神秘的四角關係,仿佛女人的生態循環鏈。她感到強烈不快,抗拒進入循環,但那位無形女人卻像磁鐵吸住她,使她出乎意料插話:“有給贍養費嗎?”老婦轉頭,憤怒地:“免想啦!伊笨到用伊尫的名買厝,現在才會一身空空……”“免!有本領自己賺!”司機揮手打斷,像個權威的霸王訓斥嘍囉。她才知道司機離婚五年了。
下車後,她感到驚怖,車廂內有一把詭異的魔火,把四個女人焚成男人。
一九九二年五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