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紅

女鬼

字體:16+-

炎夏台北,眼前街道是一截發炎的盲腸,陽光撒下一貨櫃,冷的小刀。

把現實的自己遺棄於大街,盤坐在高樓的玻璃窗前,帶著奢侈的優哉,看那具瘦小的軀體像一條花俏的肉蛆在街頭蠕動,暫時跟她斷絕關係。落地帷幕是很牢靠的框,所有疾行車輛與蝗災人潮都因框的存在而獲得解讀。對街那棵瘦狠了的槭,擺著出土青銅的絕情臉色,無疑是這幅曖昧油彩的秘密支撐。當雙向的車輛切割市招顏色,畫麵變得零碎、荒唐;四竄的行人忽聚忽散,留下一些顏色,帶走一些顏色。我總算因青槭的存在不至於墜入魔幻的框內。這樣的對看仿佛已經一千年了。

的確不願搭理那條茫然的小蛆在街上掩口躲避灰塵的事實。耽溺在這個被隔離的位置觀看塵埃,此刻清楚地知道自己活著;活在一個有時看得到春日之白鷺掠過綠潭的世界,然而大部分時候像現在,是一口沾了年代的大鼎,熬著肉骨頭,響起沉悶的沸泡。我讀到一股腥香,這幅幻畫是一頁多脂肪的食譜。我仿佛聽到白袍侍者正在長桌上擺設銀刀叉,金屬的碰觸聲使夏日有了主題。想必秘密的邀請卡都發了,盛夏筵席正等待華服賓客,也等著萃取他們的熱汗,調一桶鹹鹹的開胃酒。那麽,我沒有理由取締那隻挨餓的小蟲了,她盜用我的名字,擠入人堆,摟抱自己的肉骨頭渴望接近火,幻想鮮美的肉汁慢慢滲透舌根的滋味。她活著,跟眾人一起活著。

我不忍心苛責什麽,打算永遠不告訴她真相。漸漸興起同歡的興致觀賞畫中人物,我仍然坐著,被我拋棄的她正在百貨大樓門口按電話。夏季五折消息的懸布刷下來,畫了個泳裝墨鏡打扮的油脂少女,正好遮去她的上半身,銜接那件過於老氣的裙子及雙腳,仿佛她也是打折貨,七折八扣拍賣著。她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很可笑的位置變成拚裝人被我偷窺,依舊嚴肅地按電話鍵。有位慌張男子從她身旁竄出,趁黃燈大跑步殺過馬路,有些人見機尾隨,卻被困在路中央進退不得,那些車六親不認的,就算站在斑馬線上有他的親爺爺,一樣拉一蓬黑煙賞他。這就是活得真真的世界。她終於接通電話,捂耳朵大喊:“請大聲點兒,我根本聽不到,這裏好吵……”服飾店的音響如山崩海裂,“什麽?再大聲點兒……”她隻聽到話筒內像大卡車倒沙石,不知道誰接了電話,說了什麽,也許那個人正是她要找的,也許不是……她憤憤地掛了,衝進服飾店想找人吼:“你們賣衣服還是治耳聾的?”與她擦身而過,從服飾店走出來一位很滿足的胖媽媽牽著胖兒子的手,胖兒子牽著胖嘟嘟的蛋卷冰激淩,冰激淩牽著兒童的舌頭,舌頭吧嗒吧嗒朝灌氣球的小販說好好玩,小販將氣球係在孩子的太陽帽上,現在氣球把整棟大廈穩穩頂住了。胖媽媽側身看一名剛到的女販撐開腳架,掀開大木箱,斑斕的珠子項飾激迸銳光,那女販用會施魔法的手拎出一串,圈牲口般掛在胖媽媽的脖子上,兩個女人正在鑒賞鏡子裏的幻象,她在服飾店等管音樂的人上完廁所,從衣列的空隙窺視那兩個女人的嘴唇幹戈。胖兒子抱著行人號誌燈杆溜圈圈,氣球也溜圈圈,胖小子被繞住了,氣球破了,線還纏著,喊媽媽。她偷笑:“把帽子拿下來嘛,真是的!”胖媽媽牽著胖兒子過馬路了,女販朝她們露了輕蔑的冷臉,那張臉布著善謀的狂妄,仿佛她的床底下養了隻害喜的大母貝,每天早晨嘔吐一籮筐珠子後,就舒服多了。她熟諳那些閱讀床笫與繁殖課本的人對圈套的依賴,珠子項鏈也就生意不惡了。她終於使熱門搖滾的獸聲減低,目送胖母子安全抵達對街,等待女販談妥下一筆交易,把那部電話空出來。她捏著一塊錢幣,認分地站著,開始幻想公共電話肚子裏的錢幣談過什麽?也許它們正在輪流放音,有的高聲尖笑,有的結結巴巴如含了顆大石榴,有的錢幣克藥般嘟囔:“我愛你,永遠愛你,無法自拔地愛你……”有的憤怒:“不必解釋,我再也不相信你說的話……”她非常氣餒,剛才她的錢幣隻會說:“請大聲點兒……根本聽不到……什麽?……”頹喪的情緒使她疲憊起來,炎夏的陽光劃過肌膚,汗汩汩地濡濕額頭。她想放棄一塊錢的對談,讓那位等著她去做感情談判的男子去等,他若不想等就自然不會等,她忽然覺得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