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那對夫妻想必睡得十分熟,桃子睡成酒似的。我躺在**像一粒生米,青光閃閃。用手指勾枕頭的荷葉邊,扯幾條廢線,扯膩了,抬頭數葉子。床尾那盆黃金葛狂妄極了,攀夠了蛇木爬窗戶。一條粗藤拖家帶眷在我的**空盤了三圈,繼續朝房門**去,挺像一隻兩頭爬蟲動物,賊得很,趁我不注意偷偷爬行。其中一頭最近鑽破紗窗往外發展,每晚聽到它吸食月光的聲音。
那對夫妻搬來後,我的睡眠皺得一塌糊塗。又來了,撞鐵欄的聲音,在寂靜子夜好像冤獄囚犯的控訴。躺在**了無睡意,世界變成一張印刷失敗的黑白風景海報,我仿佛趴在半空往下探:看到賊頭賊腦的黃金葛掙脫黏搭搭的油墨,冒出的綠葉子破了框;聽到那隻被鎖在鐵欄內的大型犬以暴力企圖撞開黑籠;也看到失眠的自己抬腳撥開玻璃窗,配合撞柵欄的節奏,用腳趾夾摘一片片枯葉,從窗口踢出去。葉子飄下四層樓的高度,掉到狗籠邊,很快被月光烤焦……仍然睡不著。
不怪那隻狗,被占有而不被愛的滋味令它憤怒。夫妻倆早出晚歸,不開夥的上班族了不起一天倒一次狗食,成天將它關得死緊。說是寵物,看不出寵在哪裏;要說防賊,籠內狗能防誰?從吠叫、撞欄、拖鐵鏈的聲音判斷,是隻壯碩高大的狗,說不定附了血統證明書。它有沒有自尊?當發覺自己隻是被占有而不受關注時,會不會悲哀?如果不能給任何一種生靈仁道的承諾,為何要占有?
在我的腦海裏逐漸變成一個被軟禁的壯漢而非一條標了價的狗。每晚,黃金葛笑嘻嘻地吸食月光,它獨對夜空控訴人的貪婪,而作為一個人,我居然在睡與醒的掙紮間漸漸變成一條小狗,讚成它繼續猛力撞擊鐵欄。
一九九二年三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