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他去凯斯顿车站接克拉拉。在站台上待着的时候,他心里思来想去,老觉得自己有种未卜先知的预感。
“我为什么感觉她来定了呢?”他想道,觉着要弄个明白,心里怪怪的,忐忑得厉害。这就好像是种预兆一般。然后他又突然产生了另一种预感,感觉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啦,他也没办法跟想象中那样陪她一起走过田野回家,而是要自己一个人回去了。火车晚点了。整个下午都泡汤了,晚上也一样。他恨她。她怎么能不来呢?要是她不能说话算话,那就不要轻易答应好了。也许她错过火车了,他自己就经常错过的。可这不能成为她错过这班车的理由啊,因为这班车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恼火了,开始生起她的气来。
突然他看到火车偷偷转过拐角,缓缓地爬了过来。这车终于是到了,可她却肯定是没来的了。绿色的火车头嘶嘶地吐着白气驶进站台,棕色的车厢缓缓停下,几扇门开了。没来,她没来。不对,啊,她来啦!戴了个大黑帽子。他一下子就跑到了她身边。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说道。
她向他伸出手,笑得喘不过气来。两个人的眼神相交。他拉着她疾步穿过站台,嘴里滔滔不绝以掩饰自己的感受。她看上去很漂亮,帽子上镶着两大朵丝做的暗金色玫瑰,深色的衣装衬着洁白的胸脯和肩膀异常美丽。他跟她走在一起的时候不由得意气风发,感觉车站里认识自己的人都倍感惊艳地望着她。
“我刚才还肯定你是来不了的。”他笑得直发颤。
她也回以一笑,声音高得有点像在喊叫。
“我哪,还在车上想,要是你不来接我可怎么办!”她说道。
他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的手,两个人沿着树篱间的狭道往前走。他们挑了去纳塔尔的路,从分账屋农场那里过。天气明媚柔和,到处都是散落的黄叶。林边的树篱上纷纷点点地挂着许多红艳艳的玫瑰果。他采了一些来给她戴上。
“其实,”他说道,一边把果子嵌在她上衣胸前,“你不该让我采的,鸟儿还要吃呢。不过在这个地方它们倒不太在乎玫瑰果了,因为有好多其他好吃的。春天的时候经常能看见浆果都烂掉了也没鸟吃。”
他一路说个不停,对自己到底在讲些什么却毫无意识,只知道自己在她胸前的衣服上别了些果子,她耐心地站在那里等他放完。而她望着他麻利的双手,感到那上面充满了活力,似乎以前就从来没见过如此生机勃勃的东西。在此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地模糊,让人毫无印象。
他们到了煤矿附近。矿山静静地矗立着,在麦田里显得黑黢黢的,大堆大堆的煤渣仿佛要从燕麦丛中溢出来。
“真可惜,本来这儿很漂亮的,结果摊上了个矿井!”克拉拉说道。
“你是这么想的吗?”他说道,“你瞧,我对它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要是不见了的话倒要想它了。我喜欢身边有矿井,喜欢看见大排的车皮,吊架,白天里的蒸汽,还有晚上的灯火。我小时候经常觉得日里一条白烟,夜里一条火柱,成天蒸汽袅绕,灯火通明,煤坡上烧得红通通的,这就是所谓的煤井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上帝就住在煤井顶上。”
他们快到家了,她开始一声不吭,好像要拖在后面。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她脸红了,不过没有挣扎。
“你不想来我家吗?”他问道。
“想啊,我想来的。”她答道。
他没有意识到,她到他家里会感到别扭和难堪。对他来说,这就好像是自己要带个男性朋友来家里介绍给母亲一样,而且情况还要更好一些。
孟若家住在一条丑陋的街道上。那条街从一个陡坡上铺下去,让人感觉面目可憎。他家的房子比街上的大多数房子都要漂亮,不过也显得老旧不堪,有些灰头土脸的。房子和旁边的一栋相连,正面有扇巨大的飘窗,不过看上去还是黯淡无光。保罗上前开了花园门,顿时柳暗花明。园子里好像是另一片天地,仿佛周日的下午一直都逗留在这里一般。小径上种着金黄的艾菊和柔嫩的小树。窗前的草地光灿灿的,周围是一圈紫丁香。阳光下,大丛**纷繁点缀的花园一直通向远处的梧桐树和更远处的田野。极目望去,还可以看见后面几栋房子的红顶,再上面则是连绵的群山,沐浴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之下。
孟若太太正坐在摇椅里,穿着黑色的丝绸上衣,灰褐的头发自鬓角和宽阔的额头往后梳去,妆容一丝不苟,不过脸色却白得厉害。克拉拉心里惴惴不安,跟着保罗进了厨房。孟若太太站了起来。克拉拉觉得她有贵妇的派头,感觉上像是不太好说话。这个年轻的女人有点慌了神,不由得露出些求恳的表情来,竟像是在表示顺从。
“妈妈,这是克拉拉。”保罗说道。
孟若太太微笑着伸出手来。
“他跟我讲了你很多事。”她说道。
克拉拉脸上火辣辣的。
“我希望没有打搅到你。”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他跟我说要带你来,我觉得很高兴。”孟若太太答道。
保罗在一旁看着,心里觉得一阵抽痛。母亲看上去干巴巴的很瘦小,跟光彩照人的克拉拉一比好像已经完全凋谢。
“天气真好啊,妈妈!”他说道,“我们还看见了一只蓝鸟呢。”
母亲望着他。他刚才已经向她转过身来,一身深色的上好衣服,看上去英气逼人。他脸色白皙,神色超然。这么好的男人,任哪个女人都很难守得住吧,她暗暗想道,有些心花怒放,同时也为克拉拉感到遗憾。
“你可以把东西放在客厅里。”孟若太太和颜悦色地对年轻女人说道。
“来吧。”保罗说道,引她来到前面的小房间。里面架着一个老旧的钢琴,家具都是红褐色的,大理石的壁炉台面已经开始泛黄。屋里生着火,书本和画板丢得到处都是。“我喜欢把东西随意乱放。”他说道。“这样想在哪里用就在哪里用。”
她喜欢他这艺术家的一套行头,还有那些书,还有家里人的照片。很快他就开始给他介绍起来:这个是威廉,这个穿晚礼服的是威廉的未婚妻,还有安妮跟她的丈夫,以及亚瑟、妻子和小孩子。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了家庭一员似的。他把照片、书本、素描一一给她看过去,然后聊了一会儿天。之后两个人又回到厨房。孟若太太把书放在了一边。克拉拉穿着一件精致的雪纺绸细黑白条上衣,头发简单地盘着,看起来雍容娴雅。
“你们搬去斯奈顿大街住了?”孟若太太说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嗨,什么小姑娘!我年轻的时候就住在麦那瓦排屋。”
“啊,真的!”克拉拉说道,“我有个朋友就住在麦那瓦排屋六号。”
于是俩人就聊上了天。她们讲起了诺丁汉和那里的人情物事,两个人都兴致勃勃的。克拉拉还是很紧张,孟若太太也还是有些威风凛然的样子,讲起话来毫不拖泥带水。不过两个人会处得好的,保罗看得出来。
孟若太太暗自跟年轻的女人做了比较,觉得自己很轻易地就占了上风。克拉拉毕恭毕敬的,因为她知道保罗对母亲惊人地看重。之前她对这次会面心怀畏惧,觉得会受到冷遇,结果却吃了一惊,原来是个对自己挺有兴趣,愿意搭茬的小老太太。她不想碍孟若太太的事儿,也不愿意让保罗难做。他母亲看上去坚毅沉稳,好像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吃不定的时候。
不一会儿孟若也睡完午觉下楼来了,头发一团糟,嘴里打着哈欠。他挠着斑白的头发,只着了袜子没穿鞋子的脚踩得地板咚咚作响,马甲敞开着搭在衬衫外,看上去和家里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协调。
“爸爸,这位是道斯太太。”保罗说道。
孟若登时精神起来。他颔首握手的姿态和保罗如出一辙,克拉拉一眼就认出来了。
“啊,见到你真高兴。”孟若大着嗓门道,“真的,我担保是这样。不过不要放不开啊,自在点儿好了,我们可欢迎你啦。”
克拉拉对老矿工身上汹涌而出的热情感到诧异。他太客气,太殷勤了!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主儿。
“那你是远道而来的吧?”他问道。
“不远,就是诺丁汉。”她说道。
“诺丁汉!那你今天的旅程一定很惬意了。”
接着他晃**着进了洗碗间,洗了手和脸,然后拿了条毛巾出来到炉子那儿去擦干净,这完全是习惯使然。
吃茶的时候克拉拉感到这个家庭异常的文雅从容。孟若太太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边倒茶一边招呼着大家,下意识之间一心多用,一点儿都不影响她说话。椭圆形的桌子地方很大,桌布光滑亮泽,衬得青色的柳条花纹瓷器愈发素雅。桌子上还放着一小盆**,花朵又黄又小。克拉拉感觉自己在保罗家填补了一个空缺,为此有些乐滋滋的。不过孟若一家是那么泰然自若,倒让她有点害怕。不管是做父亲的还是其他人都是如此。她也学着用他们的腔调讲话,这样就不感到突兀了。气氛整体上轻松平静,每个人都很自在,感觉挺和谐的。克拉拉喜欢这样的气氛,不过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些惧怕。
保罗让母亲和克拉拉谈天,自己收拾了桌子。他那敏捷又充满活力的身体四处忙碌着,好像给风推着来回走似的,让克拉拉禁不住留意。这身影就像是片叶子在空中摇曳,没人猜得着下一刻会怎样。她的心大半都系在他身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好像在聆听着什么。孟若太太一看就知道她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年长的妇人不由得再次为她感到惋惜。
干完活儿,他踱着步子去了花园,让两个女人自己聊天。这是个雾气朦胧的下午,日头不小,不过照在身上暖暖的很是舒服。克拉拉透过窗子瞧着外面,见他在**丛中徘徊。她觉得自己好像给什么有形的东西绑在他身上一样,而他的一举一动又是那么悠闲舒雅、毫不费力。有些花朵太沉了,他就把花茎系在一旁的桩子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克拉拉看着他,心里有些无助,几乎就要放声大叫。
孟若太太站起身来。
“让我帮你洗碗吧。”克拉拉说道。
“嗯,没什么好洗的,几分钟就好了。”孟若太太答道。
可克拉拉还是帮着把茶具给擦干了。能跟他母亲相处融洽,她感到很高兴,可是不能跟他一起去花园又是一种煎熬。终于,她放自己过去找他了,感觉好像脚踝上的绳子被拿掉了一般。
太阳正在慢慢落下,德比郡的群山一片金黄。他站在对面花园里一株浅色的紫苑旁,定定地看着最后几只蜜蜂归巢。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说道:
“这些小家伙快忙完了。”
克拉拉站到他边上。两人身前是一堵红色的矮墙,外面是大片的野地,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处处山丘,全都是黄苍苍的。
此时米兰从花园门进来了。她看见克拉拉走到他身边,看见他转过身来,也看见他俩走到一起站着。看着他们静静的、和周围完全隔绝的样子,她知道两个人已经成了。在她心里,他们已经是一对了。她慢吞吞地沿着长形花园的煤渣路走过去。
克拉拉从蜀葵茎上摘下一个籽盘,用手剥开,把种子一粒粒取出来。她低着头,身后的粉红色花朵怒视着,好像在守护她一般。晚归的蜜蜂终于全部落到巢上。
“快数数有多少钱吧。”保罗看着她把扁平的种子一粒粒从硬币一样的籽盘上掰下来,笑着打趣道。她看了他一眼,也笑了。
“我可赚了好大一笔呢。”
“有多少?噗!”他打了个响指道,“要不要我点籽成金呢?”
“恐怕用不着。”她笑道。
他们互视着大笑起来。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了米兰。咔嗒一下,气氛马上就变了。
“你好啊,米兰!”他叫道,“你说了要过来的!”
“对啊,你没有忘记吧?”
她跟克拉拉握了手,说道:
“在这儿见到你,感觉有点奇怪。”
“是啊,”克拉拉应道,“到这儿来是有点奇怪。”
两个人都有点犹疑,一时无话。
“这里很漂亮,是吧?”米兰说道。
“我很喜欢。”克拉拉答道。
米兰立刻意识到,从来就对她很抗拒的保罗家接受了克拉拉。
“你是自己过来的吗?”保罗问道。
“是的,我先去阿加莎家里喝了茶,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做礼拜。我就是过来看看克拉拉。”
“你应该到这儿来喝茶的。”他说道。
米兰微微笑了笑,克拉拉转过头去,一脸的不耐。
“你喜欢这些**吗?”他问道。
“喜欢啊,很好看。”米兰答道。
“你最喜欢哪一种呢?”他问道。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是古铜色的吧。”
“有几种你可能还没见过。过来看一下吧。克拉拉,你也过来看看,不知道你会喜欢哪种多一点。”
他领着两个女人回到了自己的花园。那里到处都是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朵,沿着园中的小径纷乱地立着,一直延伸到田野里。在他意识里,现在这样的情形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米兰你过来看,这些白色的是从你家花园里移来的,在这儿长得不如你们家漂亮了,是不是?”
“嗯。”米兰说道。
“可是比原来结实了。你家的遮护太好,长得是大了,不过就娇弱一点,容易死掉。这些黄色的小花是我喜欢的。你要不要摘一点去?”
他们在外面站着的时候,教堂里的钟开始敲了起来,洪亮的钟鸣在镇子和田野中回响。米兰望着层层屋顶中鹤立鸡群的钟楼,不由得记起了他曾经带给她看的那些素描,一时间恍如隔世。不过到现在他俩依然是藕断丝连。她问他讨一本书来看,于是他跑进屋里去了。
“怎么回事!那不是米兰吗?”母亲冷冷地说道。
“对。她说会过来见下克拉拉。”
“这么说来还是你透的口风?”这话里带着挖苦。
“对,有什么不妥的吗?”
“你要这么做,当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孟若太太说道,自顾低头看书去了。母亲的讽刺让他心头一凛,皱起了眉头,犹自赌气想着:“我就不能想干啥干啥吗?”
“你之前没见过孟若太太吧?”米兰对克拉拉说道。
“没有,不过她人真好!”
“对。”米兰说道,垂下了头,“有些方面是非常好的。”
“我觉得是。”
“保罗跟你讲过好些她的事情吧?”
“讲的确实不少。”
“哈!”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再吭声了,直到保罗拿了书回来。
“什么时候还你?”米兰问道。
“你看着办好了。”他答道。
克拉拉转身准备进屋,他则陪着米兰往院子门口走。
“你有时间来威利农场吗?”米兰问克拉拉。
“说不好。”克拉拉答道。
“我妈让我跟你说下,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过来她都会很欢迎的。”
“谢谢啦。我肯定愿意过来,不过时间上还说不好。”
“哦,那你随意好了!”米兰气苦地大声说道,转身出去了。
她顺着小路往前走,把他给自己的花儿抵在唇间。
“你真的不进来坐坐了吗?”他问道。
“不坐了,谢谢你。”
“我们一会儿也去做礼拜。”
“啊,那我们待会儿见好了!”米兰心头十分凄苦。
“好。”
两个人告别了。他对她有种负罪感。她心里很难过,也瞧不起他。她相信保罗还是属于自己的,不过他却可以大摇大摆地跟克拉拉交往,带她回家,做礼拜的时候跟她一起坐在母亲身旁,递给她多年前曾经递给自己的赞美诗集。她听到他飞快地跑进屋里去了。
不过他却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在门前的草地上停了下来,因为他听见母亲的声音,然后是克拉拉的应答。
“我最恨的就是米兰那副四处打探的样儿,像条狗似的。”
“没错,”母亲急急地说道,“没错,现在就是,你不恨她才怪!”
他的心头冒起一阵怒火,对她们背后议论米兰感到不忿。她们有什么权利说这样的闲话?这话让他心里刺痛,也不由得生出对米兰的恨意。对克拉拉这样肆无忌惮地指斥米兰,他又发自内心的不满。不管怎么说,要比较心地善良的话,还是米兰更胜一筹。他进了门。母亲看起来很兴奋,她的手有节律地拍打着沙发的扶手。女人累了的时候总是这样。他看了这样的动作就忍不住难受。屋里一阵沉默,然后他开始跟她们讲起了话。
在礼拜堂里米兰看见他为克拉拉在赞美诗集上找到要唱的地方,跟他以前为自己做的一模一样。讲道时他也可以看见另一边的米兰,脸遮在帽子投下的阴影里。他和克拉拉在一起,她看了会怎么想?他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不过他感到自己对米兰是冷酷了一点。
礼拜做完之后,他跟克拉拉一起去了奔切奇村。秋夜里一片黑茫茫的。他们跟米兰道了别。让这个女孩子独自离开,他心里隐隐生疼。“可这是她活该。”他对自己说道。在她眼皮底下和另一个漂亮女人一起走开让他几乎感到快意。
黑暗中弥漫着潮湿叶子的气味。克拉拉的手懒懒地搁在他的掌中,热乎乎的。他心头焦躁不堪,内心的挣扎让他感到绝望。
到了奔切奇山上,克拉拉靠住了他,两个人紧贴着走路。他的手滑过去,搂住了她的腰。她的身体随步伐在他怀中摆动。渐渐地,米兰给他胸中带来的那种紧张感消失了,热血重新涌动起来。他把她越抱越紧。
然后,她平静地说道:“你还在跟米兰来往。”
“只是说说话罢了。其实我们之间除了说话,就从来没有太多别的东西。”他苦涩地说道。
“你妈看不上她。”克拉拉说道。
“对,要不我们现在都可能是夫妻了。不过一切已经全结束了!”
他的声音突然间充满了强烈的恨意。
“要是我跟她一起的话,现在准保是在大谈什么宗教奥义,要么就是类似的东西。谢天谢地,我们分手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个人继续走着,谁也不说话。
“可你还是不能完全放手。”克拉拉说道。
“我没有放手,是因为没什么好放的。”他说道。
“对她来说还有。”
“我不明白,难道我跟她这辈子就不能只做朋友吗?”他说道。“只是朋友而已。”
克拉拉抽身出去,不让他碰。
“你这是做什么?”他问道。
她没有作声,不过离他更远了。
“你想要一个人走吗?这是要干啥?”他问道。
还是没有回答。她气呼呼地低着头走路。
“就为我说要跟米兰做朋友,值当吗?”他叫道。
她不愿意再跟他说任何话。
“我都跟你讲了,跟她就是说话而已。”他坚持道,一边想把她再搂过来。
她挣扎着。突然他跨了一大步,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去路。
“见鬼!”他说道,“你到底想要干啥?”
“你还是去追米兰好了。”克拉拉嘲讽道。
他的血一下子冒到头上,咬着牙站在那里不动了。她低着头,气鼓鼓的。路上黑漆漆的,一片凄凉。他突然把她抱在怀里,俯身向前,狠狠地在她脸上吻了起来。她拼命挣扎,可是他抱得很紧。他的嘴倔强而不停歇地吻着,她的**硌在他的胸腔上都有点疼了。她怎么也挣不脱,渐渐地在他怀中瘫软下来,任他不断亲着,亲着。
他听见有人从山上下来。
“站起来,快站起来!”他低声说道,手攥得她的胳膊生疼。要是放开她的话,她肯定就摔到地上去了。
她叹了口气,晕乎乎地走在他身旁。他们无声无息地继续走着。
“我们穿过田野去。”他说道。她此时才开始清醒过来。
不过她还是让他搀着自己爬过树篱,来到石阶上。两个人默默地穿过第一片黑暗的田野。到诺丁汉和车站都要走这条路,这她是知道的。他好像一直在四下张望。他们到了一个光秃秃的山顶上。有个废弃的磨坊黑乎乎地竖在那里,他停了下来。两个人在这黑茫茫的高处并肩站着,看着眼前的夜色中散落的灯火。那一丛丛晶莹的光点,就是高高低低的一个个村庄,在黑暗中四处分布着。
“咱们这样就好像是在星空里漫步一样。”他笑道,笑声都有点发颤了。
然后他又把她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她挪开嘴,用低沉而固执的声音问道:
“现在几点了?”
“无所谓吧。”他恳切地低声说道。
“有所谓,有所谓!我必须得回去了!”
“还早呢。”他说道。
“现在几点了?”她追问道。
漆黑的夜幕中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灯火。
“我不知道。”
她探手到他胸前去找表。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好像着了火一般。她在他的马甲口袋里摸着,他站在那里,喘气粗重。黑暗中她可以看见圆圆的白色表面,可是指针却看不清楚。她低下头来仔细看着。他深深地呼了几口气,这才感到平静下来,重新把她搂在怀中。
“我看不清楚。”她说道。
“那就不要管了。”
“不行,我得走了!”她说着转身就走。
“等一下,我看了再说。”可是他也看不出来,“我划根火柴看吧。”
他暗自希望时间晚一点,这样就赶不上火车了。他点亮火柴,拢在手里,光芒自指间散出来,仿佛一盏小灯笼。他的脸也被照亮了,眼睛盯着手表。瞬间一切又都重归黑暗。她眼前一片黑色,只有脚边的火柴还在发出红色的微光。他在哪儿呢?
“几点了?”她问道,心里有些害怕。
“赶不上了。”他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有一刻她什么都没说,感到自己好像已经置于他的掌握之中。他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让她惶恐不安。
“到底几点了?”她又问道,语气平静、坚定而又无助。
“差两分九点。”他答道,犹豫了一下才决定说真话。
“那从这儿到火车站十四分钟够吗?”
“不够,不管怎么说——”
这时她又可以再度分辨出他那黑乎乎的身影来,就在身前一码左右。她想赶快逃离他。
“可我赶不到吗?”她恳求道。
“要是你抓紧的话还有可能。”他粗鲁地说道,“可是走路回去也不费力的,克拉拉。只要再走七英里就可以乘到电车了。我陪你走好了。”
“不行,我要去坐火车。”
“可这又是为啥?”
“没什么,我就是想赶火车。”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
“随你好了。”他语气生硬,干巴巴地说道,“那就赶紧走吧。”
接着他一头蹿进黑暗之中。她跟在后面跑,直想哭出来。他现在的态度冷硬残酷。她跟着他,一路在黑沉沉凹凸不平的田野上奔行,气都喘不过来,随时都准备停下来不走了。可是车站那两排灯光越离越近。突然间,他大叫一声:“车来啦!”然后拔腿就跑。
一阵低沉的轰鸣传入耳中。在他们的右边,列车好像一条闪光的青虫划过夜色穿行而来。轰鸣声渐息。
“火车正在过高架桥,刚刚赶得上。”
克拉拉气喘吁吁地飞跑起来,最后终于一头栽进火车里。火车鸣着笛出发了。他走了,不见了!而她已经到了一个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之中。她感到现实的残酷。
他转过身,拼命往家赶,还没缓过劲来,就已经坐在了自家厨房里。他脸色煞白,眼神郁郁,看起来很危险,好像喝醉酒了似的。母亲打量着他。
“好吧,你这鞋子真够干净的,我可一定得说道说道。”
他看了下自己的脚,然后脱下了外套。母亲心里猜度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
“那她是赶上火车了?”她问道。
“对。”
“我希望她的脚没你那么脏。你到底是把她拉去什么地方了,我真是奇怪!”
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幽怨地说道:
“你喜欢她吗?”
“喜欢,我喜欢她。不过你会厌倦她的,儿子,这你自己也清楚。”
他没有作声。她留心到他正在小心平抑自己的呼吸。
“你刚才跑来着?”她问道。
“我们必须跑着才能赶上火车。”
“你这样不把自己撞了才怪。最好还是喝点热牛奶吧。”
牛奶倒是可以让他平静下来,不过他没要,直接上床去了。他把头埋在床单里,愤恨痛苦的眼泪唰唰往下流。这是种肉体的痛苦,他咬得嘴唇都出血了,心中翻腾成一片,根本没法思考,甚至连感觉都麻木了。
“她就是这样子对我的,是不是?”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道,把脸压在被子里。他恨她。适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他对她生出了更多恨意。
第二天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冷淡。克拉拉对他很温柔,那态度都能称得上溺爱了。而他却疏远着她,神气中透着一丝轻蔑。她叹着气,继续对他百依百顺,这才让他的心意回转过来。
那一周有个晚上莎拉·伯恩哈特会在诺丁汉的皇家剧院上演《茶花女》。保罗想见见这位上了年纪的著名女演员,于是他让克拉拉陪她一起去,然后告诉母亲,把钥匙放在窗户底下,他晚回时好用。
“那我去订票啦?”他问克拉拉道。
“好啊。你能穿晚礼服吗?我还从来没见你穿过呢。”
“可是,老天啊,克拉拉!在剧院里穿晚礼服,你想过那是个什么样子吗?”他抗议道。
“那你是不愿意喽?”她问道。
“要是你一定要我穿,那我就穿好了,不过感觉比较傻罢了。”
她冲他笑笑。
“那就为我傻一回吧,好吗?”
这样的求恳让他浑身的血直往上涌。
“那就义不容辞了。”
“你带个手提箱做什么?”那天母亲问他道。
他一下子脸红耳赤。
“克拉拉要我带的。”他说道。
“那你们坐什么座位呢?”
“楼厅的,每张票三先令六便士!”
“哈,确实要那么贵才行!”母亲嘲讽地叫道。
“几十年就这么一遭吧。”他说道。
他在乔丹工厂换了衣服,外面罩了件外套,戴了个帽子,在咖啡馆跟克拉拉碰了头。她和另一个女权运动的朋友一起来的,外头穿了件旧长外套,跟她很不搭,头上裹了一小方头巾,他也很不喜欢。三个人一同往剧院走。
克拉拉把外套脱下,搁在台阶上。他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是件类似晚礼服的裙子,臂膀、脖颈和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她的头发做了个很时髦的样式。裙子是绿绉纱料子的,式样简单,很合她的气质。她看上去真像回事,他在心里想道。他可以想见那连衣裙下的身体,好像裙子是完全贴合地罩在她身周一般。他打量着她的时候,感觉好像能触摸到她那结实而又柔软的挺拔身体。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而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就会坐在这**在外的美丽臂膀旁,注视着那强健的喉咙自坚实的胸脯上挺起,注视着那绿色料子下高耸的**,还有那紧身的裙子中手臂和大腿的曲线。他心里又生出一股怒气,怪她让自己挨得这么近,以至于要遭受这样的煎熬。她支着头,直直地盯着前方,嘴微微翘着,一动不动地,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好像是因为命运太过强悍,因此不得不把自己交由它来摆布。他看了禁不住又萌生爱意。她没办法掌控自己,因为落在了远超自己的力量手中。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不朽的气息,仿佛是沉思的斯芬克斯,让他忍不住一定要亲下她。他故意把剧目表弄掉在地,然后弯腰去捡,趁势吻了她的手和腕。她的美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她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在灯光熄灭的时候稍微沉下身子,向他靠近了一点。他用手指轻抚着她的手和胳膊,鼻中沁入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这期间他浑身的热血依旧汹涌不停,让他根本无法清醒地思考。
戏还在演,可是在他眼里,却好像不在眼前,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上演似的,具体在哪里他也不清楚,但就像是在他心里某个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自己好像就是克拉拉那白皙丰满的手臂,喉颈和起伏的胸腹。他好像化身成了她身体的这些部分一般。远处,戏还在继续演着,他也能隐隐地融进去。而他自己却已经不复存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克拉拉那灰黑相间的眼睛,她靠在身边的胸部,还有他手中紧紧握着的胳膊。这让他感到自己渺小无助,在她高高在上的掌控下无所遁形。
幕间休息时灯光亮起,这时候他才感到难受不堪。他想逃出去,哪里都行,只要没有光就可以。他晕乎乎地走出去买了点喝的。灯光又熄灭了,克拉拉和戏剧组成的那种奇怪而又疯狂的现实又牢牢地把他攥住。
戏继续演着。可是他头脑里已经被一个念头充斥,一定要去亲一亲她那弯曲的胳膊上盘着的小小蓝色血管。他都能感到那里的温润。他的脸仿佛已经无处可放,只有把嘴唇贴在那上面才能安生下来。一定要这么做。可是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最后他低下头,用嘴唇飞快地触了下她的胳膊。他的胡子扫过那敏感的肌肤。克拉拉抖了一下,把胳膊抽了出来。
戏终于演完了,灯光大亮,大家都在鼓掌。他意识过来,看了下手表。最后一班车已经开了。
“看来我得走回去了!”他说道。
克拉拉看着他。
“太晚了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然后帮她穿上外套。
“我爱你!你穿这身裙子真漂亮。”他在她肩膀上喃喃道,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一直没作声。他们一起走出了剧院。他看见外面人来人往,还有出租车在等着。转眼间好像有一对褐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可他却没认出来是谁。他跟克拉拉转过身去,不假思索地往车站的方向走。
火车已经开走了,看来他得走十英里路回家才成。
“没关系,”他说道,“我乐在其中。”
“是吗?”她说道,脸腾地红了,“要不你跟我回家过夜吧?我可以跟我妈睡。”
他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那你妈怎么说?”他问道。
“她不会在意的。”
“真的吗?”
“没错!”
“那我就跟你走啦?”
“你愿意就成。”
“好嘞。”
于是他们转身上路了。经过第一个车站的时候他们上了电车。晚风拂面,十分清新。镇子上黑漆漆的,电车急急地开着,时不时颠簸一下。他紧握她的手坐着。
“你妈已经上床了吧?”他问道。
“可能吧,希望还没有。”
他们匆匆地在黑暗静谧的窄街上赶路,街上根本没有其他人。克拉拉一下子就进了门,他却在外面踌躇了一会儿。
最后他还是跳上台阶,进了屋。她母亲出现在里屋门口,身材高大,面露敌意。
“你把什么人给带家里来了?”她问道。
“是孟若先生,他错过火车了。我想让他到咱们家过夜,这样就不用走十英里路回家了。”
“哼!”雷德福太太叫道,“自己找的事情自己管好了。反正你请他过来,我这里绝不会不欢迎。可是多出来的家务事你得负责搞定!”
“要是你不高兴的话,我还是回去好了。”他说道。
“没有,没有,不用的啦!快进来吧。我可没给她准备什么正经晚饭,你不要见笑。”
原来是一小碟薯条,还有一片培根,在桌子上胡乱摆着,只有一个人的餐具。
“要培根呢还有一点。”雷德福太太说道,“薯条就没得多了。”
“打搅你啦,真是抱歉。”他说道。
“噢,抱什么歉哪!我才不要听!看戏是你请她的吧,对不对?”这最后一个问题里有点挖苦的意思。
“怎么哪?”保罗不自然地笑道。
“怎么啦,跟看戏比起来,这一小条培根算得了什么呢!把外套脱了。”
这个高大的老妇人站得笔直,来回思索到底怎么回事。她在碗橱边绕着圈子。克拉拉接过他的衣服。房间在灯光下显得温暖惬意。
“乖乖!”雷德福太太叫道,“真是郎才女貌啊,我说!这么副扮相是要做什么?”
“我们自己也不清楚啊。”他说道,俨然也是个受害者。
“两个人都这么人模狗样,咱这小家小屋的可就容不下了。你们真是够隆重的啦。”她打趣道,把他们讽刺得够呛。
他穿的是晚礼服,克拉拉身着绿裙,臂膀露在外面,一时都有些尴尬。他们觉得在这个小厨房里必须得相互遮掩才行。
“看看咱这女儿,穿得花枝招展的!”雷德福太太指着克拉拉接着说道。“她这到底是要闹哪出啊?”
保罗看了眼克拉拉,见她面红耳赤的。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她这样你看到也喜欢的吧?”他问道。
这个当妈的算是把他们攥在手心里了。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人也紧张得厉害,不过他还是要回击的。
“我看了喜欢!”老妇人叫道,“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跟傻瓜一样,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这么说来,我还见过更傻的人哪。”他说道,一心为克拉拉说话。
“哦,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反驳的话也是一副挖苦的口气。
“就是把自己扮得丑模丑样的时候吧。”他答道。
雷德福太太手拿叉子,站在炉前地毯上停了一会儿。她身高马大,看起来盛气凌人。
“反正都是傻瓜。”她最后答道,往荷兰烤锅那儿去了。
“不对。”他说道,勇气十足地继续争辩道,“大家应该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漂亮才对。”
“你说那样子是漂亮啊!”当母亲的叫了起来,不屑地用叉子指着克拉拉,“那个样子,那样子根本就是不正经吧!”
“我觉得你是嫉妒了,因为你不能穿得跟她一样拉风啊。”他说着笑了起来。
“我嫉妒!只要我想的话,跟谁一起穿晚礼服出去还不都是一句话!”回答还是充满了轻蔑。
“那你为什么不想呢?”他一语中的地问道,“还是说你从来就没穿过?”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吭声。雷德福太太在荷兰烤锅里翻着培根。他的心跳加速了,生怕自己冒犯了她。
“我吗?”她最后大声道,“我的确没穿过,我从来都不穿!以前我在别人家里干活的时候,就看见有的女佣露着肩膀出来。不消说就知道是个**,这是要去那种不值钱的舞会了!”
“你就高尚到不愿意去那种舞会了吗?”他说道。
克拉拉垂头坐着。他的眼睛乌油油地闪着光。雷德福太太把荷兰烤锅从火上端下来,站在他身边,把小块小块的培根放在他的盘子里。
“来一块热滋滋的吧!”她说道。
“可别把最好的都给我啊!”他说道。
“她都如愿以偿了,还想要什么。”她答道。
老妇人的口气里依然有嘲讽,不过已经克制了许多。保罗知道她的心已经软了下来。
“可还是要吃点的吧!”他对克拉拉说道。
她抬起灰色的双眼看着他,一副忍辱负重、郁郁寡欢的样子。
“不用了,谢谢你。”她说道。
“为什么不吃呢?”他随口应道,此时血液正仿佛着了火一般在血管中沸腾着。
雷德福太太又坐了下来,身形高大、神情淡漠,让人一眼难忘。他就不再去管克拉拉,而是跟当母亲的攀谈起来。
“他们都说莎拉·伯恩哈特只有五十岁。”他说道。
“五十!她都已经六十了!”答话中对女演员嗤之以鼻。
“是嘛,”他说道,“你可想不到!她演得可好啦,我今天在下面都想给她大声叫好。”
“那么个老破白菜帮子,有什么值当叫好的,我可就奇了怪了!”雷德福太太说道,“这么一把年纪了,在家当奶奶才对,偏偏要出来抛头露面,做个鬼哭狼嚎的凯特马兰——”
他笑了起来。
“凯特马兰不是马来人用的那种双头船吗?”他说道。
“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她顶嘴道。
“我妈有时候也这么讲,怎么跟她说都没用。”他说道。
“我看她得给你几耳光管教下才行。”雷德福太太乐呵呵地说道。
“她倒是想,而且嘴里也说要打我的,所以我就给她一个小板凳,她站在上面好够得到我。”
“我妈就可怕多了。”克拉拉说道,“她打人就从来用不着小板凳。”
“可我就算拿了根长棍子也是很难揍到这位女士的呀。”雷德福太太向保罗分辩道。
“我看还是你自己不想用棍子来揍她吧。”他笑道,“我就不想。”
“真该给你俩每人头上都来那么一下。”当母亲的说道,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真是不肯放过我啊,这是为啥?”他说道,“我又没偷你什么东西。”
“现在是还没有,不过我会盯牢你的。”老妇人笑道。
很快晚饭就吃完了。雷德福太太还坐在椅子上守着。保罗点了支烟抽。克拉拉上了楼,回来的时候拿了套睡衣,搁在壁炉围栏上烘着。
“哎呀,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呢!”雷德福太太说道,“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在我抽屉里。”
“嚯!你给道斯买了以后他都不肯穿是吧?”她发出一阵大笑。“还说在**穿什么裤子。”她转过头来,对保罗悄悄说道:“他受不了,不愿意穿睡衣什么的。”
年轻的小伙子坐在那里吐着烟圈。
“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位吧。”他笑道。
接下来是关于睡衣优点的一点讨论。
“我妈喜欢我穿睡衣的样子。”他说道,“她说我穿着睡衣像个小丑。”
“我可以想见,应该很合你的形象。”雷德福太太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瞧了眼壁炉台上滴答滴答走着的小钟。已经十二点半了。
“真有意思。”他说道,“看戏回来挺兴奋的,要平静下来睡觉去没个把钟头可不行。”
“差不多也该睡了。”雷德福太太收拾着桌子说道。
“你累了吧?”他问克拉拉道。
“一点儿也不累。”她避开他的眼睛答道。
“那我们打会儿牌吧。”
“我都不记得怎么打的了。”
“那我再教你一遍好了。我们打牌好吗,雷德福太太?”他问道。
“随你们。”她说道,“不过时候可不早了。”
“打几圈就困了。”他答道。
克拉拉拿来了纸牌。他洗牌的时候她在桌上转起了自己的结婚戒指。雷德福太太则在洗碗间清洗餐具。时间越来越晚,保罗感到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十五点——两分,十五点——四分,十五点——六分,还有两个,一共八分!”
钟已经在敲一点了,牌局还在继续。雷德福太太把睡觉前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门也锁了,水壶也灌满了。可保罗还是在继续发牌、计分。他脑海里萦绕的全是克拉拉美丽的手臂和脖颈。他觉得自己还可以看见她乳沟的上沿。他无法就此跟她分开。她看着他双手麻利的动作,感到骨子里头都酥成一片。她离他很近,好像触手可及,可是又好像碰不到一般。他的斗志一下子激了起来。他恨雷德福太太。她还是继续坐着,人已经打起了瞌睡,可却顽固不化地不肯离开椅子。保罗瞄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下克拉拉。她看到了他的眼神,里面有怒气,嘲讽,还有种钢铁般的强硬。她用眼神回应着他,不过却带着一丝羞愧。至少他明白她的想法和自己是一致的。他继续打着牌。
终于雷德福太太动了动僵直的身子,说道:
“你们俩还不想睡觉去吗?”
保罗没吱声,只是接着打牌。他心里都恨不得要杀了这个老太婆。
“再打一小会儿就好。”他说道。
老妇人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洗碗间,回来的时候给他拿了蜡烛,放在壁炉台上,然后又坐了下来。他恨得厉害,感到血直往上涌,就把牌一把丢在桌上。
“那我们就不打了。”他说道,不过声音里还带着挑衅。
克拉拉看见他紧咬着唇。他又瞥了她一眼,好像是两个人约定了什么似的。她俯身在牌上咳嗽了下,清了清嗓子。
“嘿,你们总算是打完了。”雷德福太太说道,“来,拿好自己的东西。”她把烘热的睡衣塞在他手里。“这是给你的蜡烛,你的房间在那头,反正只有两间,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好啦,晚安了,睡个好觉。”
“没问题,我一般都睡得好。”他说道。
“嗯,你这样的年纪是应该的。”她答道。
他给克拉拉道了晚安,然后就走了。楼梯是弯曲着的,每走一步,脚下擦得白亮亮的地板都嘎吱作响。他顽强地走了上去。楼上的两个房间是面对面的。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推上,没有上栓。
房间很小,里面却有张大床。梳妆台上放着克拉拉的几个发夹,还有一个梳子。角落里的一块布下挂着几件她的衣服和裙子。一个椅子上还搭着她的两条长袜。他在屋里四处张望了下。架子上有两本书正是他自己的。他脱了衣服叠好,然后坐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接着他吹熄了蜡烛,躺了下来,没两分钟就差不多睡过去了。咔嗒!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他一下子惊醒过来,难受地翻腾着,就好像刚要睡着却突然被什么东西蛰了似的,感觉让人发狂。他坐了起来,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双脚摞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不知哪里有只猫在叫,接着传来那个母亲从容而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克拉拉清晰的嗓音:
“帮我解下裙子好吧?”
之后有段时间听不到任何声息。终于做母亲的说道:
“好了!你要什么时候才能上去睡?”
“还没好,再过一会儿。”女儿冷静地说道。
“哦,随你的便。你要嫌现在还不够晚,那就再拖下去好了。等会儿我睡着了你可不要把我给吵醒。”
“用不了多久的。”克拉拉说道。
很快保罗就听到雷德福太太缓步上楼来。烛光从门上的缝隙间透了进来。她的裙子扫到门上,他的心跳得厉害。之后又是一片漆黑,他听到她的门闩响了下。她睡前的准备可真是不紧不慢。过了好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还坐在**,全身绷得紧紧的,微微发着颤。他的门开着条小缝,克拉拉上楼的话他可以出去截住她。他默默地等着。外面一片死寂。钟敲到了两点。然后他听到楼下壁炉的挡板发出轻微的刮擦声。他再也忍不住了,全身不自禁地抖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必须下去,要么就死掉算了。
于是他走下床来,站了一会儿,全身打着哆嗦。然后他直接走到门前,尽量轻手轻脚的。第一级楼梯嘎吱响了一下,在静夜里仿佛枪声一般。他竖起耳朵听着。老妇人在**翻动了下。楼梯上很黑,楼底的门上透出一丝光来,那门后面就是厨房了。他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浑身僵硬地往下走。每走一步脚下都嘎吱一声。他背后凉飕飕地,生怕楼上老妇人的门会突然在身后打开。他下到底楼,摸着门把手。门闩狠狠地响了下,给打了开来。他进到厨房里,把门重重地关上。那个老太太现在应该不敢再过来了。
然后他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克拉拉**身子跪坐在炉前的毯子上,身下是一堆白色的内衣。她背冲着他,正在烤火取暖。她没有回头看,只是俯身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用美丽圆润的背对着他,脸藏在阴影里。她在火前暖着身子,以此来慰藉自己。她的身子一侧是红热的火光,另一侧投下黑色温暖的影子。她的双臂软软地搭在身旁。
他哆嗦得厉害,只得拼命地咬着牙,攥着拳头才能控制住自己。接着他就走上前去。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把手指搁在她下巴上,抬起了她的脸。他碰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子不自禁地**着,身上发起抖来,一下,两下。她只是低头不语。
“对不起!”他喃喃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很冷。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都是恐惧,好像在害怕死神一般。
“我的手太冷了。”他继续喃喃道。
“我喜欢。”她轻声道,眼睛闭了起来。她说话时吐出的气息直接传到他嘴里。她的双臂抱住了他的腿。他睡衣上的腰带摩擦着她的身体,让她哆嗦起来。身体的温热传进他怀里,他的颤抖逐渐平息下来。
终于,他再也站不住了,就把她托了起来。她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他的双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体现出无尽的温柔。她紧贴在他身上,尽力把自己藏在他怀里。他把她搂得紧紧的。然后她总算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无声而恳切地在他眼里搜寻着反应,看自己是否应该觉得羞耻。
他的眼睛乌黑深邃,恬静无比。她是那么美,却即将为他采撷,这好像刺痛了他一般,让他有些悲伤。他怀着一丝痛苦看着她,心里有点害怕。在她面前他是如此地卑微。她热烈地吻着他的眼睛,先是一只,然后是另一只。然后她弯腰靠过去,把身子交给了他。他紧紧地抱住她。这一刻焦灼得让人痛苦。
她站在那里,由着他爱怜自己。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浑身兴奋得直发抖。她受伤的自尊愈合了,心灵得到了疗治,整个人都开心起来,感到无比自豪昂扬。之前她受到了糟践,受伤的自尊偷偷地藏匿着,现在一切都好了,她神采奕奕,充满了快乐和尊严。这是对她的认可,她由此得以重生。
他低头看着她,脸上容光四射。两人都笑了起来。他把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然后是一分钟又一分钟。两个人僵直地搂在一起,嘴贴着嘴,好像连在一起的雕塑一般。
可他的手指又开始在她身上索求起来,那么不安分、不满足,来回逡巡。热血又一波波地涌上。她把头搁在他肩上。
“到我房间里来吧。”他低声说道。
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嘴唇惆怅地撅着,眼睛里满是沉重。他定定地望着她。
“来吧!”他说道。
她还是摇摇头。
“为啥?”他问道。
她看着他,目光依旧沉重悲哀。然后她再次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固了,便不再坚持。
后来他回到**,心里奇怪她为什么不愿意光明正大地到自己房间里来,让她母亲也知道这一切。不管怎么说,那样的话就可以把事情定下来。而且她就可以跟他过夜,而不用离开他,跟母亲一起睡。可她还是走了。这有些奇怪,让他不解。没想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早上有人朝他说话,把他给吵醒了。睁开眼,他就瞧见雷德福太太高大威严的身子。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茶。
“你是不是要睡到世界末日才行啊?”她问道。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现在应该才只有五点左右吧。”他说道。
“嘿,”她答道,“才不是哩,都已经七点半了。来,我给你带了杯茶喝。”
他揉揉脸,把乱蓬蓬的头发从额上捋到后面去,然后坐起身来。
“怎么这么晚!”他嘟哝着。
他最恨被吵醒了。这让她暗自发乐。她看到他绒布睡衣下露出的脖颈,又圆又白,好似女孩子一样。他气鼓鼓地撸着头发。
“挠头也没用。”她说道,“又不会让时间早一点。还有,拿好了。难道你要我一直站在这儿给你端着茶吗?”
“哦,可恶的杯子!”他说道。
“怪自己吧,谁叫你不早点上床。”女人说道。
他抬眼看着她,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上床可是在你之前。”他说道。
“真的,老天,这倒是实话!”她叫道。
“乖乖不得了。”他说道,一边搅着茶水,“送茶到**喝,我妈要是知道,肯定觉得我是没得救了。”
“她从来不这么做吗?”雷德福太太问道。
“绝对不可能。”
“噢,看来我是把家里人给惯坏了。怪不得他们一个个后来都那么坏。”老妇人说道。
“你现在身边也只有克拉拉了吧。”他说道,“雷德福先生已经在天堂里了。所以能变坏的也只有你自己而已。”
“我又不坏,只是心肠软罢了。”她说道,一边走出卧室。“我就是个笨蛋,十足的笨蛋!”
早餐的时候克拉拉十分安静,可是言行之间透出股神气,仿佛他已经是她的人了,这让他心花怒放。雷德福太太显然也很喜欢他。他开始讲到自己的画作。
“这都有什么用呢?”做母亲的叫道,“你那么费劲巴力地画呀画呀,还担心个够呛。你倒说说看,都落了什么好?还不如自己多找点乐子。”
“噢,可是呢,”保罗大声道,“我去年靠这赚了三十多个几尼呢。”
“真的么!那倒是值得考虑。不过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还是不合算。”
“而且还没算欠的四英镑呢。有个人说给我五英镑,让我把他、老婆、狗跟房子一起画下来。后来我去了他家,没有画狗,而是画了鸡鸭。结果呢他就不乐意了,所以我只好少收一镑。我可不喜欢给他们画那画,还有那只狗我也看不上。不过还是画了,到时他给我那四镑钱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觉得呢?”
“这不用跟我们说。你自己的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了。”雷德福太太说道。
“可是我打算拿这四镑钱胡花一通。要不咱们去海边待上一两天吧?”
“咱们是谁?”
“你,克拉拉还有我啊。”
“什么,用你的钱?”她叫了起来,有点生气。
“有啥不可以的?”
“你这样乱花钱,早晚会一头撞死!”她说道。
“钱嘛,只要用得爽就行。你愿意来吗?”
“我不管。你们俩自己决定好了。”
“那你是愿意的喽?”他问道,有些惊喜。
“你自己随便。”雷德福太太说道,“管我愿意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