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吧，我在這坐會兒。”
“是，賀總。”
打發走了司機，賀筠獨自坐在黑暗的車裏，遠遠看著別墅二樓透出的燈光。混亂的思緒在大腦中奔騰，讓他焦躁又惱火。
下午肖旭來跟他報告，派出去的人打探到薑義燃現在在周易原來的部門當警察。聽到這個消息時，賀筠的第一個反應是沒來由的嫉妒。那一瞬間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會如此妒火中燒。那種感覺就像是，讓他看到那段婚禮上的視頻、知道周易有多喜歡這個人還不夠，那個該死的小崽子還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他叫囂著：你看啊！看我們之間的愛有多堅定！根本就沒有你的立！足！之！地！
嫉妒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慚愧，是無地自容。同樣是愛一個人，薑義燃可以在失去周易後毅然決然追隨著他的腳步走下去，而賀筠卻為了把這個人留在身邊甚至不惜用層層疊加的謊言把他變成另一副模樣。賀筠人生第一次產生了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周易的疑問，但很快他就自己將這個問號抹掉了。認識十年依然心動如初，即使周易昏迷不醒他也從未放棄，為了周易他可以做任何事，這不是愛還能是什麽？
對，他是愛周易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愛周易，連那個執迷不悟的小子都比不了。走到今天這步他也是情非得已，他有太多旁人無法理解的苦衷。
當賀筠在不斷的自我安慰中從這些負麵情緒裏解脫出來後，忽然意識到情況比他想象的要更為複雜得多。既然薑義燃是在雋州做刑警，而供出謝硯的那個人就是在雋州被捕的，那薑義燃就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可為什麽他沒有來親自上門來討伐，反而是讓寧禹警方來代為調查？究竟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薑義燃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周易的前男友？賀筠與薑義燃僅僅見過兩次，對這個人完全不了解。對敵人情況的一無所知讓他非常惱火，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原則，他隻能做最壞的打算。假設薑義燃知道他是周易的前男友，那麽這個小警察的不露麵就變得十分可疑。放著這麽好的將情敵踩在腳下的機會而不去做，會不會是因為不想打草驚蛇？也許謝硯隻是一個誘餌，薑義燃手裏或許還有其他證據，按兵不動是想要釣大魚？想到謝硯，賀筠突然想到周易收到的那些照片，有沒有可能那個微信號背後就是薑義燃？假如是這樣，那周易有沒有可能也參與其中？
賀筠的腦袋嗡嗡作響，渾身冷得連牙齒都在發顫。周易對他若即若離的態度，警方不按套路出牌的調查程序，注冊地為雋州的匿名微信，越來越多的疑點慢慢串連起來，將一個殘酷無情的事實逐漸清晰的展現在他麵前。
不會的，一定是他想太多了，這一切一定隻是個巧合。賀筠不敢再想下去，事到如今他還是舍不得掀開蓋在自己頭上的那一捧沙。
二樓的房間燈光被調暗，賀筠知道周易要開始睡前閱讀了。這個習慣是周易在複健中才養成的，當年他們交往的時候兩個人都很忙，難得在一起的夜晚自然是沒有時間留給書本的，以至於賀筠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周易認真看書的樣子。他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浮現出周易完美的側顏，被暖調台燈點亮的肌膚柔和細膩，這幅畫麵他可以一直看到天荒地老。賀筠曾經一度以為這樣也很好，他們早已過了躁動的年紀，細水長流的溫柔相守更讓人向往。那些與周易一起坐在床頭各自安靜閱讀的夜晚給了他一種錯覺，讓他以為來日方長，以為這個人遲早會愛上他，以為他們會有望不盡的未來。現在有人把殘酷的真相硬生生塞到他麵前，強迫他去麵對。他記起自己是個毒販，記起周易本來的身份，記起他們早已隨風而逝的戀情，記起那些永遠無法挽回的錯誤。記起他或許壓根就沒有明天。
從窗簾裏透出的燈光昏暗晦澀，卻刺得賀筠眼睛生疼。他坐在車裏瘋狂流著淚，滿腦子都是當年那個身穿製服的年輕刑警明亮耀眼的笑容。活到這把年紀，他終於體會到人們所說的“人生若隻如初見”是一種怎樣深不見底的惘然。
周易下班後照例吃飯健身洗澡準備睡覺，賀筠不在的夜晚他都分外輕鬆。他受夠了從早到晚的演戲，受夠了看賀筠扮演深情，受夠了這毫無煙火氣的住處，更受夠了與薑義燃分隔兩地。他隻想盡早結束這種生活回到愛的人身邊，至於賀筠到底是真的出去應酬，還是留在其他人**，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證據的搜集工作雖不如想象中順利，但總算是有些進展。周易基本上已經可以識別出賀筠公司的貿易往來中哪些是被偽裝起來的毒品交易，也能判斷出他下一次交易的時間和地點，若隻是想要抓賊抓髒，他們已經具備了充分的情報。但賀筠不是單純的毒販，而是背後擁有著製毒工廠的毒梟，最重要的不是阻斷他的交易，而是要將工廠連根拔起，從源頭上斷絕。可周易至今都沒有發現製毒工廠所在地點的蛛絲馬跡，他不敢輕易冒險出手抓賀筠，以他對賀筠的了解，這家夥被捕時大概率會拚個魚死網破，就算不死也絕不會交代出工廠的位置，而工廠那邊一旦收到風聲很可能會立刻撤走，他潛伏這麽久到最後搞不好會前功盡棄。究竟要怎麽樣才能讓賀筠暴露出工廠地址，是周易當前麵臨的最大難題。
周易洗完澡調暗了燈光，在準備看書前先習慣性的刷了下汽車論壇。即便是在論壇上用打暗語的方式留言，也不可以頻繁的聯係，以免引起賀筠的懷疑，因此周易大多數時候隻能默默看著評論裏那個由一串數字組成的用戶名，想象著遠方那個人忙碌的樣子。
當那條留言躍入眼簾時，周易興奮得手指都在微微顫抖。薑義燃從來都沒讓他失望過，隨便撒下點麵包屑就能讓對方一步步走入布置好的陷阱。如此一來，他現在的困局或許就可解了。
短短的一句回複打了刪，刪了打，反反複複幾遍才終於發了出去。太想讓他知道自己有多想他了，可最終還是選擇了克製。
退出論壇，周易盯著熄了屏的手機發了陣呆。他其實至今都還沒能完全習慣薑義燃的變化，記憶裏那個整天在他耳邊老大老大叫個不停的小屁孩兒就這樣不著痕跡的消失了，他甚至無緣見證這孩子蛻變的過程。他曾經拚了命的想要保護薑義燃，怕他受傷害，怕他走彎路，總想要盡可能的幫他規避風險。可或許是老天都見不慣他這副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模樣，硬是給了他們這樣的磨難。薑義燃最終還是長大了，以最殘忍的方式。從還沒走出校園的學生到雷厲風行的刑警隊副隊長，薑義燃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周易甚至不敢去細想，沒人能體會到他有多心疼。
走廊裏的羊毛地毯隱去了腳步聲，因此當賀筠不敲門直接闖入時嚇了周易一跳。賀筠雙眼通紅的站在門口，樣子有點狼狽。
周易趕忙收起手機站起身。“你怎麽了？”
賀筠一言不發的走到他麵前，一把抱住他。淚水打濕了他肩頭的衣料，周易就那麽安靜的站著，聽著賀筠抽泣，等待著時間的流逝。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賀筠在他耳邊不停的重複著。
周易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麽，就是不想回應。倦了，厭了，煩了，不想再假裝關懷了。他真正心疼的那個人此刻正在遠方孤身奮戰，他甚至都不能給他一個擁抱，憑什麽他要給一個雙手染血的毒販同情和安慰？！
“周易，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賀筠流著淚吻著他的耳側。
說你也愛我，求你隻說一次就好。隻要你說我就信，隻要你說，我就什麽都可以放棄。
“你喝酒了？”周易淡淡的說道。賀筠身上淡淡的酒氣混雜著俗氣的香水味讓他不禁皺了皺眉，賀筠向來不用香水，那味道從何而來可想而知。周易隻覺得人和人真的千差萬別，為什麽有的人可以做到在別人**溫存夠了又跑到另一個人麵前掏心掏肺，換做是他，怕是連站到對方麵前的勇氣都沒有。
賀筠淚流滿麵的看著他，眼神裏全是祈求：“周易，我們放下一切重新開始好不好？”
從周易醒來開始，賀筠就過著如履薄冰的生活，沒人知道他有多害怕。怕一句不經意的交談，一個似曾相識的事物，一個熟悉的詞語，甚至隻是空氣裏偶然的味道，就能喚醒周易那沉睡的記憶。剛開始得知周易失憶時，他以為這是老天送給他的禮物，給他重新來過的機會。時至今日他才終於明白，這是一場最深重的責罰。堆砌到遮天蔽日的謊言壓得他喘不過氣，可縱是如此卻依然換不回這個人的愛意，這讓他近乎絕望。他真的好想重新開始，抹掉這十年的一切，回到初見時的那一刻，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犯錯。
周易不明所以的看向他：“什麽意思？什麽叫‘重新開始’？”
賀筠看著他疑惑的眼神，頭腦瞬間清醒了一半。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是自己猜錯了，多慮了，事情根本沒有他想的那麽糟。周易根本不會演戲，如果知道被騙了，一定會第一時間跟他決裂，絕不會留在他身邊這麽久。周易隻是因為記憶混亂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感情，他不會騙自己的，一定不會。
“我是想說……我們把車禍的事情忘掉，把之前發生的事全都忘掉，我們就當作兩個剛認識的人，重新去了解彼此好不好？”
周易遲疑的看著他：“啊……好……賀筠，你真的沒事嗎？”
賀筠訕訕的笑了笑：“沒事，今晚確實喝的有點兒多了，對不起……”他撫摸著周易的臉頰，懇求道：“周易，我們這個周末就來一場約會好不好？就當作咱們重新認識後的第一次約會，可以嗎？”
周易默默看著他，拚命掩飾著內心的抗拒。“行，你看著安排吧。”
兩個人無聲的對視了一陣，都想從對方眼中尋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片刻過後，賀筠終於淡淡的笑了笑：“好，那就這麽說定了。”他看著麵前人那雙毫無溫度的眸子，腦海裏又浮現出這個人手持捧花滿眼溫柔看著另一個人的模樣。
“那……我不耽誤你睡覺了。”賀筠話雖這樣說，卻絲毫沒有動。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周易，心裏抱著最後一絲期盼，希望周易可以挽留自己。
“嗯，晚安。”周易毫無感情的說著，像是在下逐客令。
賀筠眼神裏僅存的微光瞬間熄滅，他放下抱著周易的雙手，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轉身離開。
周易看著賀筠的背影，濃重的疑慮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