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夫妻家住在平安街八號一樓那裏外間房。兩人同歲,都是四十五。
先說抬頭老婆。姓於,在街辦的一家襪子廠當辦公室主任。但從來沒人叫她於主任,不論襪子廠上上下下還是家門口的鄰居都喊她於姐。這麽叫慣了,叫久了,連管界的戶籍警也說不出她的名字來。
於姐精明強幹。鼓鼓一對球眼,像總開著的一對小燈亮閃閃。她身上的一切都和這精明外露的眼睛相配。四十開外的人,沒一根白發,滿頭又黑又亮齊刷刷。嘴唇薄,話說得幹脆利索;手瘦硬,幹活正得用;兩條直腿走路快,騎車也快,上下車騙腿時動作像個騎兵。別小看了這個連初中也沒畢業的女人家,論幹活她才是襪子廠的一把手。憑著她勤快能幹,辦法多,又不惜力氣,硬叫這小廠子一百來號人有吃有喝有錢看病一直挨到今天。
再說低頭漢,姓龔。他可不如他老婆,不單名字——連他的“姓”也沒人知道。所有熟人,包括他老婆都叫他老悶兒。
他人悶,模樣也悶,好像在罐裏盒裏箱子裏捂久了,抽抽巴巴,烏裏烏塗。黑臉的人本來就看不清楚,一雙小眼再藏在反光的鏡片後邊,很難看出他的心思。他從不張嘴大笑,不知他的嘴是大是小。雖然沒聽說他有什麽病,但身子軟綿綿,站直了也是歪的。多少年來,他一直像個小學生那樣斜挎著一個長背帶的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上下班。他在大沽路那邊的百貨公司做會計。有人說他這樣挎包是因為包裏邊裝的全是賬本,提在手裏不保險,會丟,會被搶,套在身上才牢靠。他走路很慢,不會騎車,每天走路要用很多時間,他為什麽不學騎車呢?不愛說話的人的道理是無法知道的。
他的腳步極輕,沒有聲音。這腳步就像他本人,從不打擾別人,碰上鄰坊最多抿嘴一笑,不像他老婆興衝衝的步伐像“咚咚”敲鼓。老婆喜歡和人搭訕,喜歡主動說話,不在乎對方是不是生人,也不在乎別人什麽想法,求人幫忙時也一樣,就像工廠派活時,一下子就交到人家手裏。可是老悶兒不行,逢到必須開口求人幫忙時,嘴上就像貼了膠帶。於是家裏所有要和外邊打交道的事就全落在老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