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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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正德皇帝朱厚照以“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壽”的名義率領大軍離了京城,禦駕親征。

八月二十六日,大軍進駐涿州城,軍馬在城外紮下營盤,朱厚照帶著江彬等人進了城。剛剛駐蹕停當,忽然有人來報,從江西方麵送來十萬火急的軍報,朱厚照當即命人把奏章取來一看,是王守仁上的《擒獲宸濠捷音疏》。

想不到親征的大軍剛出都門不遠,寧王之亂已經徹底平定了!

接了這道奏章,朱厚照有點兒不知所措,趕緊把江彬、張永等人找來商量。江彬把奏章看了一遍,腦門上也冒出幾滴汗來。倒是張永心裏高興,忙說:“想不到反叛旬日而定,這也是社稷之福,皇上出京未遠,就此奏凱還朝吧?”

朱厚照心裏可不是這樣打算的,聽張永的話不合意,根本就不理他,隻是看著江彬。江彬想了想:“皇上,這奏章是從江西剛送來的,朝廷裏還不知道。依臣看幹脆把這道奏章壓下,大軍照樣南下,到了南昌再說。”

張永趕緊問:“可叛亂已平,幾萬大軍開到江西,總得有個說道吧?”

江彬盯了張永一眼,扳起自己的手指頭來:“一來,江西奏捷如此之快,不合常理,到底情勢如何?皇上不可不查明,所以應該繼續南下,待查明真相再說;二來,江西大亂,非當地兵馬可以安靖,京軍親至,可以安定人心;三來,江西寧王蓄謀已久,隻怕各地都有他的心腹反賊,陛下親征,正可以就地收拾這些反叛。”說了這麽三條,對江彬這個武夫來說也算絞盡腦汁了,再也編不出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了,搔了搔頭皮,笑著說,“皇上此番好不容易出了京,怎麽也不能就此回京,一定要下江南,平叛倒在其次,在各地巡幸一番,也是好的。”

江彬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無恥得特別坦白,巧的是朱厚照身上也有這個特點,倆人這叫一拍即合。朱厚照立刻說:“你說得對,好容易出了京,哪能回去!”指著張永說:“王守仁這個捷報奏章先不必發往京城,就放在你手裏。”又吩咐江彬,“明天一早就發兵,到保定再歇。”

就這麽著,正德皇帝硬是把“反叛已平”的奏章扣了下來,天剛一亮就率領大軍飛一樣往保定趕來,隻在城裏停留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拔腿飛奔,一口氣跑到山東臨清,這才歇了腳。

這時候,雷濟也正從涿州快馬加鞭飛趕進京。

王守仁是個經過無數大事的人,辦事非常細心,在給皇帝上奏章的同時,還準備了一份文書送交兵部衙門。雷濟也是個聰明人,眼看皇帝已經親率大軍出了京師,到了涿州,知道事情比想象的複雜,把《擒獲宸濠捷音疏》交給皇帝之後,片刻也沒有停留,立刻飛馬進京,把公移文書送進了兵部衙門。

自從在正德皇帝麵前齟齬江彬露了形跡,兵部尚書王瓊的日子不太好過了。豹房裏江彬、許泰等人表麵不露聲色,暗裏卻和王瓊日漸疏遠,朝廷中首輔楊廷和以及幾位元輔重臣蔣冕、梁儲、毛紀早就對王瓊有了成見,也都對他側目而視,這位精明幹練的王晉溪真正混成了一個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好在三年前王晉溪慧眼獨具,看準了一個王守仁,三顧茅廬把他請出山,去擔任了南贛巡撫。這幾年王守仁果然不負眾望,在南贛平寇剿匪大有作為,如今又旬日而破寧王,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勞。王瓊也覺與有榮焉,大喜過望,趕緊拿著這份公文去見首輔。

看了擒獲寧王的公文,楊廷和也是樂不可支,平時對王瓊一向不假辭色,今天好歹有了個笑臉兒:“想不到江西省內還有王守仁這樣的能臣,果然不愧是一代文學宗師,竟有出奇之能,了不起!”

聽楊廷和誇獎守仁,王瓊也十分得意,一時心裏激動,幾乎要對首輔誇下口來,說舉薦王守仁為南贛巡撫,又為他請下王命旗牌,以至王守仁能建今日之功,其中實在有他王晉溪一份功勞。可又一想,楊廷和對自己成見頗深,此時說了這話,反而沒什麽好處,硬把一番表功的心思壓了下去,反而笑著說:“首輔說得對,這王守仁實在算得不世出的人才,早年他在京師講學,所見所識高妙精絕,門下弟子眾多,還出過一個‘五子登龍門’,不知首輔聽說過嗎?”

楊廷和一愣:“什麽五子登龍門?”

“就是王守仁門下弟子中,一場春闈同時考中了五位進士。”

“這倒了不起!王守仁講的是什麽學問?”

“聽說他和廣東湛甘泉一起講論‘心學’,如今王守仁已是位大宗師,都說他所講論的是‘陽明心學’了。”

楊廷和是個學識深湛的人,又從政多年,很多時候他的思路異常敏銳,聽了王瓊兩句無心的話,他的腦子裏登時有了想法:“晉溪可知道這王守仁平時講論些什麽學問?”

“良知之學。”

聽了“良知”二字,楊廷和又是一愣。半晌問了一句:“可有著述?”

“但沒聽說有什麽著述,隻是弟子集其講論語錄,輯刻了一本《傳習錄》。”

楊廷和點點頭,暫時把這些話都擱在心裏,先和王瓊說眼下的事:“溪翁,江西寧王叛亂蓄謀已久,兵勢強盛,現在居然旬日而平,這裏頭不會有什麽隱情吧?”

楊廷和這一句話把王瓊給嚇了一跳,但低頭一想也明白了,王守仁平叛一事太快、太利落了,楊廷和這裏追問一句,不過是讓兵部下個保證。在這上頭王瓊是信得過守仁的:“首輔隻管放心,王守仁是前任禮部左侍郎王實庵的公子,忠信耿直,文武全才,自到南贛任上,平賊滅寇屢建奇勳,此人傳來的消息斷不會有假。”

其實楊廷和心裏也知道守仁之功必是真的,隻不過為了穩妥多問這一句罷了。現在有了王瓊這話,楊廷和再不猶豫:“如此最好!陛下剛剛出京,我這就寫奏章派人趕到涿州去,請陛下回鑾。”

當天晚上楊廷和就寫了奏章,立刻派人飛馬送往涿州,陳說江西叛亂已平,請親征大軍立刻回京,等候江西方麵獻俘。

可楊廷和哪裏想得到,正德皇帝倒比他先一天得到了江西叛亂已平的消息。而得了消息之後,這個任性至極的皇帝就像個一心要出去遊逛的孩子,已經出了家門,任大人怎麽叫,他也不肯聽了,隻管帶著大軍一路向前飛跑。等楊廷和派來送奏章的信使追上皇駕的時候,皇帝率領的軍馬已經進了山東省境。

此時離京師已有數百裏之遙,朱厚照哪還理會楊廷和的奏章?接了首輔的奏章大概看了看,順手遞給江彬:“你看這事怎麽應付?”

江彬連看也沒看,順手把首輔的奏章丟在一旁:“聖駕已到山東,怎能輕易回鑾?皇上隻要留中不發就是了。”

把首輔的奏章留中不發,朱厚照心裏也是這個主意。可他還有一個顧慮:“萬一江西官員把寧王押到京師獻俘怎麽辦?”

“這好辦,陛下隻要下一道旨,命令江西官員把寧王押在南昌,等陛下到江西之後再行發落就是了。”

“可發聖旨要經過內閣,隻怕這幾個老家夥又要攔著。”

聽朱厚照這麽說,在一旁的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笑道:“奴才覺得不必這麽麻煩,皇上幹脆就以‘威武大將軍’的名義下一道鈞帖給江西官員,他們自然知道這是皇上的意思,自然依旨而行。”

一句話把朱厚照說樂了。當天就寫了一道“鈞帖”,著命快馬送往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