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濟送罷文書從京師回來的時候,王守仁正在南昌城裏費盡心機,一哨一哨遣散從各府縣召集起來的各支軍馬。
江西地麵上已經連著遭了幾年大災,正德十四年更是糟糕,從三月份起,江西一省滴雨未落,當守仁率軍攻克南昌的時候,城裏就已經斷了糧,隻是那時候打仗要緊,暫時沒工夫考慮這些事。可現在寧王已破,該是回過頭來安撫百姓的時候了,守仁才發現,南昌城裏十幾萬百姓伸著兩隻手向他要賑米,城外還駐紮著三萬大軍。
以前打仗時隻嫌兵少,現在卻是隻恨人多。
眼看手裏一粒糧食都沒有了,守仁隻好咬咬牙,來一個“過河拆橋”,先和贛州衛都指揮餘恩商量,把贛州衛的官軍撤回衛所,又發下旗牌,命從福建借一批糧食來供給衛所官軍食用。接著又把袁州、瑞州、撫州、臨江、吉安各處調來的兵馬逐一遣散。手裏太窮、太緊張,遣散這些鄉兵的時候一文錢也沒發,一斤糧也沒補,硬是厚著臉皮讓這些人白打了一場仗,然後兩手空空地把人家都打發回老家去了。
為這事守仁明裏暗裏落了不少埋怨,可他也沒有辦法。好歹把這些人支應走了,南昌城裏隻剩了災民,守仁又仗著自己是提督軍務右副都禦史的官銜,手裏還有八麵王命旗牌,派人拿著他的手令到福建、廣東各省去借調糧米,弄到些米,就給百姓熬碗粥喝,就這麽苦苦地支應著,隻等著老天爺下一場好雨,看看地裏能不能補種幾棵莊稼。
可惜,個把月熬過去之後,雨沒等來,卻等來了一位上差,從山東臨清趕來傳皇帝的聖旨。一開始守仁倒以為是皇帝知道江西官員立了大功,發來的加官晉爵的旨意,若是這樣的聖旨,依常規,其中每每會有“免除戰亂之地錢糧賦稅”的內容,想到這兒守仁倒挺高興,趕緊親自迎了出來,把來傳聖旨的錦衣衛千戶接進巡撫衙門。那錦衣千戶展開手中卷軸念道:“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鈞帖:宸濠等不得押解入京,暫寄南昌待命。此敕。”
見了這道“鈞帖”,王守仁大吃一驚,馬上就猜到了,皇帝不讓他把寧王等人押往京師,分明是想借這機會下江南,直至南昌。
其實守仁早已想到皇帝可能借寧王謀反的機會下一趟江南,所以在擊破寧王之後就急著上奏捷折子,希望能借此阻止皇帝南下。可皇帝到底還是出了京師,現在又以“威武大將軍”的名義下了鈞帖,這是非來南昌不可的意思了。現在南昌城裏連養活老百姓的糧食都沒有,大軍來了,皇帝來了,拿什麽供養?
可鈞帖已下,沒有辦法,守仁隻好先接了鈞帖,回到書房,和伍文定麵對麵地坐在一起發起呆來。伍文定琢磨了好半天,實在想不出什麽主意,隻好說:“都堂,皇上既有此意,我等遵旨就是了。”
王守仁和伍文定不同,這是一位做了十幾年“知行合一”修身功夫的大宗師。早在聽說皇帝要下江南的那一刻,王守仁心中的良知已經發動!告訴他:江西遭此大劫,百姓窮成這樣,皇帝再來,害人不淺!王守仁在江西做這個官,就必須出來阻止皇帝下江南!
——知行合一,良知一發動,行動就跟上,其間無隙可乘!
王守仁拿出的是一個令人驚訝的主意,下定的是個鋼鐵般的決心。現在聽伍文定這麽說,立刻把頭一搖:“這樣的旨怎麽能遵!皇上要下江南,分明是不該的,咱們這些人不能不勸。”
“可怎麽勸?都堂已經上了奏捷的折子,皇上想必看到了,估計內閣六部的人也都勸阻過了,勸不住!”
“他們勸不住,因為他們隻是京官,本院卻和他們不同,應該能勸住皇帝。”
伍文定一愣:“都堂要怎麽勸?”
“本院這就把寧王押解進京。”
“可那鈞帖上明明寫著……”
皇帝的聖旨上全是胡說八道,王守仁既已下了“阻止皇帝下江南”的決心,就有膽量違抗皇帝的聖旨。立刻把手一擺:“這件事本院自有主意,不需旁人與聞!伍大人明日且回吉安去調糧食,這幾天不要在南昌了。”
伍文定心裏明白,王守仁在這個時候讓他走,是要一個人把違旨的罪過全背下來。可伍文定和守仁一起出生入死,也算是患難的交情,哪裏肯走:“都堂要押送寧王等人進京,就讓下官做個副手吧。”
這時候王守仁已經拿定了主意,對伍文定說:“這件事你不用管……”話還沒說完,卻見雷濟走了進來,附在守仁耳邊低聲說:“那個傳旨的錦衣衛千戶想跟咱們要‘禮錢’,先生看這個事怎麽辦?”
守仁一時沒聽明白:“你說什麽?”
“禮錢。”
禮錢,也叫例錢,這個東西不言自明,是那些辦事跑腿的差人討要的一份好處。王守仁當官也這麽多年了,當然知道“禮錢”是怎麽回事,隻是這些事自有下麵辦事的人應酬,實在不該來和堂官說。現在雷濟專門為此事來找守仁商量,倒讓守仁覺得奇怪。
可再一想卻又不怪。
如今南昌府庫已空,一兩閑銀子都沒有了。這個從京城來傳旨的又是個正五品的錦衣千戶,非比尋常角色,要打發他,銀子不能給得少了。所以雷濟專門跑來和守仁商量,也是迫不得已。
王守仁自己為官多年,從沒收過這些禮錢,可今天這個欽差在眼前,不給些錢打發不了,沒辦法,隻好一言不發,起身回到住處,找到杏兒問她:“你這裏有錢嗎?”
王守仁一輩子在銀錢的事上從來就沒有數,都在旁人手裏收著,他自己除了偶爾買些書來讀,吃的穿的用的一件也不會買,什麽也不知道。現在守仁忽然來跟杏兒要錢,杏兒忙問:“要多少?”
守仁低頭想了想,這個來傳旨的是個錦衣衛千戶,官兒著實不小,銀子少了怕是拿不出手:“得十兩銀子吧。”
一聽這話杏兒皺起眉頭來了。
在大明朝,像王守仁這樣一星賄賂不吃、一點兒贓銀不拿的官員個個都窮得要命,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眼下未必就有。可守仁說了話,杏兒也不敢多問,進去找了半天,拿了些銀子出來:“先生,我這裏隻有七兩銀子,你看……”
錢這東西到用的時候才知道麻煩,看著杏兒手裏這幾塊碎銀子,守仁暗暗搖頭。好在外頭還有一個吉安知府伍文定坐著,從他那兒借三兩也差不多了。當下接了銀子出來,衝伍文定笑著說:“時泰身上有沒有銀子?借給我三兩吧。”
見守仁隻拿出這麽幾塊碎銀子,又跟伍文定“借三兩”,在一旁的雷濟臉色十分尷尬。守仁看了出來,這才想起問雷濟一句:“那位上差說要多少禮錢?”
“此人話裏的意思,要……五百兩。”
一聽這話,守仁驚得直跳起來,連伍文定也變了臉色。
五百兩!五百兩銀子是王守仁兩年半的俸祿!這些銀子用來買米是一千石,熬成粥,能救南昌城裏幾千條人命呢!
“他怎麽要這麽些錢?”
“學生也是覺得奇怪,轉了幾個彎子問他,聽這人話裏的意思,倒像是我等攻克南昌之時得了寧府的贓銀,還說了些厲害的話:‘南昌城裏的銀子像一座山,一兩個人使不完的,與其白扔在那裏,不如分些與旁人……’”
雷濟話音未落,守仁已經拍案喝道:“豈有此理!這人把我等看成什麽了!”
見守仁發了脾氣,雷濟和伍文定都不敢吭聲了。守仁也沉著臉,半天說了一句:“既然如此,一兩銀子也沒有,叫他走吧!”
王守仁這個人平時隨和得很,可真要倔強起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偏巧雷濟這人也是這個脾氣:“都堂說得對,這樣的人,跟他說什麽都是多餘!”起身就要出去,又一想,把守仁扔在桌上那幾塊碎銀子拿了起來,“且把這些碎銀子給他,看他怎麽說!”
當下雷濟拿著那幾塊碎銀子來到廳裏,衝著來傳旨的錦衣衛千戶笑道:“這位大人,巡撫大人說了,大人遠來傳旨,十分辛苦,謝儀是不能少的,可府庫裏的官銀實在不敢私取,巡撫大人把自己手裏的銀錢湊了湊,隻得這些,都付與大人吧。”說著把那幾塊碎銀子放在桌上。
這個來傳旨的錦衣衛千戶名叫錢秉直,今年也有四十來歲,是個見過大場麵的人。早聽說江西寧王富甲天下,這次到江西來傳聖旨,早就憋足了勁要從王守仁這些江西官員手裏大撈一筆,現在聽雷濟說這樣的話,又看了桌上這幾塊碎銀子,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是什麽意思?”
雷濟冷冷地說:“江西巡撫隻有這些錢,盡數送與大人做謝儀。”
看雷濟這麽一副嘴臉,錢秉直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冷笑道:“天下的官我見得多了,像你等這樣的,還真是初次見到。”
這些日子江西一省如此艱難,南昌百姓天天有人餓死,雷濟全都看在眼裏。他是一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對眼前這個貪財索賄的錦衣衛早就憋著一肚子火,有心要和他爭吵幾句,見錢秉直這樣說他,立刻反問了一句:“我等是怎樣?”
“我且不說什麽,等你們下了詔獄,那時咱們再說。”
聽錦衣衛用這樣的狠話威脅他,雷濟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詔獄是朝廷法度,隻是製裁惡人,我等如何會下詔獄?學生不知錢大人為什麽說出這話來!學生原不是江西的官員,隻是廣東的一個舉人,追隨王都堂三年,至今也沒得著一個官,也沒落著一兩銀,隻是學了一身正氣,養了一肚子良知。現在錢大人說到一個‘錢’字,學生且問一句,錢大人覺得這南昌城裏安靜嗎?”
錢秉直不知雷濟話裏所指,冷冷地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如今叛亂初平,南昌城裏城外應該兵荒馬亂才是,可現在城外沒有兵馬,城裏沒有人聲,這麽靜悄悄的,錢大人不覺得奇怪?”
這個錢秉直倒真沒注意過,現在聽雷濟一說,他才有了點兒感覺:“這是怎麽回事?”
“不瞞大人,南昌城內糧食已盡!王都堂為了救濟百姓,把各處兵馬都遣散了,可全城百姓仍然沒有飯吃,一個個坐著等死。府庫裏的錢是用來救命的,一兩也不敢動,我們這些人都在巡撫衙門裏吃飯,每人每天兩碗白粥,上到王都堂下到衙役差人都是這樣。因為錢大人是上使,王都堂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孝敬,可不怕你笑話,王都堂自己找了半天,真就隻有這區區七兩碎銀!這幾兩散碎銀子不說錢大人不肯要,就算換了我,我也不要。要來實在沒意思,良心不安!”
雷濟也是個倔強的人,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幹脆也不再和錢秉直多說什麽,站起身走了出去。
眼看雷濟到底和這個來傳旨的欽差鬧翻了臉,守仁倒也沒有怪他。隻是守仁也知道這些上差非比平常,若是把他們得罪得狠了,回到京城之後添油加醋說江西官員的壞話,怕也沒有好處。於是強自把氣忍了忍,第二天一早過來給人家說了幾句客氣話兒,又親自送錢秉直出城。
見守仁親自來送,錢秉直臉上卻也沒有什麽桀驁之氣,有說有笑的,還算過得去。
見人家這樣,守仁這裏更是加倍地客氣,執著手把錢秉直從巡撫衙門一直送到德勝門外。倆人一起穿街過巷,隻見南昌城裏半城的房屋都燒成了瓦礫,到處是斷瓦殘牆,空地間新墳累累,不遠處那座壯麗恢宏的寧王府邸也已經塌毀了一半。滿街都是無家可歸的難民,或坐或躺,骨瘦如柴,一座省城走下來,竟看不到幾處炊煙。
守仁指著街上的窮人說:“錢大人也看到了,南昌已經破敗到這般田地,滿街都是等著救濟的災民,可府庫裏沒有一粒糧食,現在南昌城裏城外樹皮都剝盡了,野菜都吃光了,本院正派人到臨江、袁州等地去借米來救濟他們,可現在米還沒運來。沒辦法,本院隻得把圍攻南昌時立過功勞的鄉兵都遣散了,贛州衛兵馬也都發回衛所了,協助攻城的官員也都回各府縣了,一個錢也沒發給他們,也沒升他們的官。這些人走的時候在背後罵我,我聽見了,隻能裝作沒聽見。”
說到這兒,守仁想起自己半世為官的辛酸苦處,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忍了一忍,低聲說:“當官的再難,難不過百姓。所以咱們不敢說‘難’。本官也知道在錢大人麵前虧了禮數,十分對不住,隻求大人能體諒南昌百姓的苦處,看在百姓麵上,別跟本官計較。”說著衝錢秉直深深一揖。
聽守仁把話說到這樣的地步,錢秉直頓時滿臉通紅。
其實昨天雷濟說那些話時,錢秉直起初十分氣恨,後來靜下心來再一想,也有了感覺。
在錦衣衛混了這麽久,直做到五品千戶,錢秉直見過不少世麵。錦衣衛是個手眼通天的衙門口兒,平時到了地方上,那些縣、府、臬、藩、學道各級官員巴結奉承,一出手就是百兩銀子,一點兒也不稀奇,像這個江西巡撫拿著七兩散碎銀子來給自己做禮錢,還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再聽雷濟說南昌全城百姓斷了糧,衙門裏也隻是一天兩頓稀粥,錢秉直信了一半兒。當天夜裏宿在江西巡撫衙門,自己出來走了幾步,果然見差役書辦們人人一碗白粥、幾粒鹹菜。夜靜更深之時,隱約聽得風裏飄來盡是啼哭之聲,錢秉直不由把雷濟說的話信了九成。
人,都有良知。隻是有些人在汙泥裏滾得久了,漸漸就把良知昧了。可良知昧得再深,畢竟還在人心裏,丟不了。如今和王守仁、雷濟這些人打了一回交道,不知不覺間,錢秉直把自己心裏早已昧去的良知又找了回來,對王守仁這些人也肅然起敬了。
現在江西巡撫王守仁親自陪著他一路穿過南昌城,看著滿城斷壁殘垣,滿街行將餓死的百姓,錢秉直若再在心裏算計著什麽“禮錢”,就真是沒有人性了。
當下錢秉直對守仁作了個揖:“都堂不要這樣說。下官來南昌的時候,是聽說江西寧王貪贓無數,這些金銀如今全在都堂手裏,這才想從大人手裏弄幾個錢花。現在才知道原來天下還有像王都堂這樣的清官。其實人生在世誰沒有廉恥?辦公事的人原也知道為國效命,不當索要賄賂。可現在世事已是如此,官場上下貪墨,鐵板一塊。對上頭的人不使錢,上官豈能容你?若不收下麵的錢,又如何討好上司?結果上行下效,禁止不得,做好人的,當不成官;當了官的,做不成好人。”
錢秉直說的倒是實話。王守仁也忍不住長歎一聲:“本院當年和錦衣衛打過交道,真沒見過像錢大人這樣的義士,本官身無長物,隻有文字還擅長些,昨晚寫了一幅字想送給錢大人,也讓天下人知道大人的心胸和道義。”從袖筒裏取出一幅字來,錢秉直打開一看,卻是“水火無交”四個大字。
水火無交,說的是隋朝官員趙軌的事跡,此人為官最廉,從不取百姓一食一酒,旁人拿他開玩笑,說他與百姓“水火無所交”。但守仁昨天寫這四個字,其實是個暗喻,是說自己和奸黨如同水火,絕不相容。可今天和錢秉直說了一番話,倒知道這個錦衣衛千戶也是個不曾昧了良知的好人,那這“水火無交”四個字也就正應其本意,錢秉直受之無愧了。
錢秉直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典故,到這時候他和王守仁也成了朋友,笑著拱拱手,把字疊好收起來。守仁挽著錢秉直的手把他一直送出城外,倆人這才相揖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