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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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錢秉直,王守仁知道皇帝隨時可能再下聖旨,命令自己把寧王留在南昌,等候禦駕親征。可為了江西一省百姓,守仁絕不能讓皇帝帶著他那些人馬到江西來!所以什麽也顧不得了,立刻點起一支軍馬,備下一批官船,帶上自己的兩個學生冀元亨和雷濟,把寧王和幾十名最要緊的欽犯都押在船上,九月十一日出了南昌,沿江而下,準備先到浙江杭州,然後走京杭運河,把這批欽犯一直送到京師。

當然,王守仁這麽做是在抗旨,估計到了京師之後,他會和寧王一樣披枷戴鎖關進詔獄。可王守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這些年,良知一起,行動跟上,已經成了習慣。而且心底坦然,也不畏懼。

要說王守仁做官也做了這些年了,很多事他都了解,可有些東西也是他不了解的,比如錦衣衛。

錦衣衛,是一張遍布天下的大網,各處都有眼線,而每一根線最終都通到皇帝麵前。王守仁這裏押解著欽犯離開南昌,剛出發不久,錦衣衛已經知道了消息,無數快馬在官道上奔馳起來,幾天工夫,消息已經送到遠在山東臨清的正德皇帝手裏。

聽說王守仁不遵聖旨,硬是要把寧王押到京師獻俘,朱厚照大為震怒,立時就要發下聖旨,將王守仁革職拿問。好在身邊有個負責督辦大軍糧草的兵部侍郎王憲稍稍明白事理,趕緊勸道:“皇上,臣以為王守仁新立大功,雖有過犯,實在是過不掩功,這時候將他下獄,隻怕天下人都有非議。”

“那你說怎麽辦?”

“臣覺得安邊伯許泰、提督軍務張忠已經帶兵先行,陛下可以傳旨給張忠,讓他派出心腹之人去見王守仁,把陛下的意思再三言明,命王守仁務必返回南昌候旨。若此人再不從命,陛下再治他的罪也不遲。”

到這時候朱厚照才算冷靜下來,再一想,王守仁剛立了大功,自己真是不能輕易治他的罪。隻好先照著王憲所說的辦:“好,傳旨給張忠,讓他派心腹去見王守仁,一定要把他弄回南昌去!”下完這道令旨,自己又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妥,回頭又把張永叫來:“朕看這個王守仁是頭倔驢子,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張忠也未必攔得住他。這樣,你帶一支人馬沿運河南下,先到杭州駐著,給朕打個前站,要是王守仁來了,就截住他,若他再敢抗命,就給朕拿了他!”張永連忙領命去了。

這時候王守仁已經率領船隊沿贛江而下,直抵廣信,眼看就要離開江西進入浙江了。船到碼頭駐泊,剛剛係好纜繩,遠遠地一支馬隊飛奔過來,走得近了才看清楚,這分明是一隊緹騎,當先馬上是個太監。

一見這幫人過來,守仁就知道麻煩又來了。可現在避無可避,幹脆自己迎上岸來。那隊人在守仁麵前下馬,當先的太監滿臉帶笑上前行禮:“這位是南贛巡撫王大人吧?咱家是禦馬監掌司吳經,奉提督軍務張公公的命,給大人送來一道公文。”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折子遞過來。

這個“禦馬監”是宮裏二十四衙門之一,表麵上是個養馬的差事,其實專掌兵符,在朝中與兵部衙門共執權柄,在地方上兼管各督撫軍馬調配,權力之大僅在司禮監之下。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是正德皇帝身邊極親信的人,勢力絲毫不輸於張永。這個吳經是禦馬監的掌司太監,儼然是張忠的副手,也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王守仁對這個人也不得不客氣些,又拱了拱手,這才接過文書打開一看,隻見抬頭寫的是“欽差提督軍務禦馬監太監”,就知道這是正德皇帝手下的親信大太監張忠發來的公函。

這道公文表麵上是太監張忠所下,但裏麵用的全是皇帝的口吻,王守仁何等聰明,早已看出,這分明是正德皇帝的意思,卻借這個太監的嘴來傳話。

公文裏提到三點:

第一,地方戰亂剛平,王守仁身為巡撫,應該留在地方巡視,不該親自押解欽犯上京。

第二,欽犯中有些女眷多是皇室宗親,由官兵押送多有不便,不合禮數,萬一出了事,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第三,官兵押解欽犯沿途而上,會給地方百姓增加糧餉負擔,正德皇帝頗不忍心……

胡說八道,真正是胡說八道。

王守仁身為巡撫,為了地方百姓利益著想,這才急著把欽犯押送進京,免得皇帝“禦駕親征”帶著幾萬大軍進了江西,騷擾地方,禍害百姓。至於欽犯中的女眷,王守仁早已想到此節,專門挑選了一批王府的內監照看她們,何來不便?至於說官軍押解欽犯沿江而上,要地方上負擔糧餉,難道這麽一點兒人馬所用的糧餉,能和皇帝帶著一群寵臣權貴和幾萬京軍邊軍禦駕親征花費更大嗎?

天下人不講理,你都可以和他說理,偏偏皇帝不講理,誰也沒有理可以跟他講。

猶豫了半天,守仁賠著笑臉對吳經說:“這位公公,張公公文書裏說的本官都看懂了,也實在是有道理。隻是寧王此次造反蓄謀已久,手下心腹死士眾多,遍及各處。而且我審訊欽犯時得知,寧王早已料到皇帝會禦駕親征,派遣了大量死士沿路潛伏,準備刺殺聖駕,陛下南巡實在是不安全。寧王雖破,他在江西仍有黨羽,將此人久押南昌,萬一有事,本官等難以交代。另外江西連年旱災,今年更是一場大旱,已經五個月滴雨未降,百姓生計艱難,恐怕無力供奉京師來的大軍,所以……”

守仁說的一句句都是實話,可眼前這個太監是江彬、張忠手下的死黨,他的心裏隻有那些人的命令,根本不知道什麽百姓。見王守仁這裏嘮叨個不停,吳經笑著說:“王大人,公文雖然是張公公下的,可內裏的意思王大人也應該懂得,這都是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讓王大人把一幹欽犯押回南昌候旨,王大人照旨而行就好,問這麽多做什麽?”

“可這些是重要欽犯,必得送到京師獻俘,此是國家典製,一絲也錯亂不得,現在旨意讓本官把人犯押回南昌,總得有個道理才說得通吧?”

眼看王守仁一味較真,吳經也知道這個南贛巡撫是個麻煩,前頭他就不遵聖旨,硬把寧王從南昌押解到了廣信,現在又說這樣的話,看來還想再抗一次旨。

可王守仁又是平定寧王之亂的大功臣,眼下皇帝拿他都沒有辦法,自己一個傳旨的內使,與其和這個封疆大吏硬碰硬撞的,倒不如幹脆把實底交給他,隻要王守仁肯聽話,把人犯押回南昌,自己就算交差了,其他的,管那麽多幹嗎?

想到這兒,吳經又換上一副笑臉,一探頭,把嘴湊到王守仁耳邊:“王大人,咱家跟你說句實話,這次皇上帶了幾路大軍禦駕親征,可剛走到涿州地麵,王大人這裏就平了叛亂,你讓皇上怎麽回京呀?再說,眼下幾路大軍都進了江南,皇上自己也到了臨清,事情到這個地步就更不好下台了。所以皇上的意思是讓王大人先把寧王押回南昌,等皇帝的大軍到了江西,你再把寧王等人放回到鄱陽湖上,然後你們江西兵和京城來的軍馬會師一處,再到湖裏去擒拿寧王,這麽一來,江西兵照樣有功,皇上呢,也不至於白跑一趟,兩全其美,大家都好,你看如何?”

朱厚照的這個主意,大概算得上開天辟地以來,從皇帝腦子裏想出來的最荒謬絕倫的點子了。如今聽吳經把這話一說,王守仁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見王守仁瞪著兩眼不吭聲,吳經倒會錯了意,忙說:“王大人放心,無論如何你的功勞是跑不了的,皇上也說了,到時候擒了寧王,一準封王大人一個伯爵。”

這幫沒有廉恥的東西,倒把王守仁也看成和他們一樣的小人了!一時間王守仁真想衝這個太監狠狠地說幾句硬話,可喉嚨焦幹,張口結舌,硬是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總算緩過勁來,越想心裏越別扭,忍不住重重地歎了口氣。

在吳經想來,守仁歎這口氣,意思是答應照辦了,就笑著說:“咱就說嘛,王大人是明白人,一點就透,事不宜遲,王大人明天就回南昌吧?”

到這時候王守仁心裏已經知道,有這個太監在廣信府盯著,自己想往前走也走不成了。把牙一咬,硬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公公說得極是,本官頭腦魯鈍,一直沒明白其中關竅,現在多虧公公點醒,不然倒把事辦壞了!既然如此,本官明天就回南昌。”

眼看到底勸住了王守仁,吳經心裏這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又和守仁坐在一起喝了兩杯酒,說了幾句閑話,眼看天也快黑了,這才起身告辭。守仁客客氣氣地一直把吳經送上了岸,看著太監坐車離去,立刻吩咐:“把冀元亨、雷濟都找來。”自己鑽進船艙,拿起紙筆寫起公文來了。

片刻工夫,冀元亨和雷濟都進了艙,守仁這裏也寫好了一道簡單的公文。見二人來了,立刻對雷濟說:“你這就通知下去,天一黑,船就起航,今天夜裏不要停留,一定要出江西省境。”

雷濟一愣:“可那太監剛才……”

“不要理他!咱們連夜動身,諒他們不會發現,明天船過玉山,進了浙江,他們就算發現,也追不上了。”王守仁又轉向冀元亨,“這次發來的是‘提督軍務禦馬監太監’的文書,這公文雖然是從皇上那裏發來的,可畢竟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我已經給兵部寫了一道谘文,詢問兵部堂官:提督軍務禦馬監掌印張忠並未到江西,所提‘將寧王等押回南昌’之事又不合情理。眼下叛亂初平,難保會有叛賊偽造文書,所以現在把文書封送兵部,請他們查勘這道公文到底是何人所發,是真是假。你把公文送到京師,讓兵部驗明文書的真偽之後,發一道回文給我。”

“可這公文分明是從那個太監手裏……”

冀元亨還沒說完,雷濟已經笑了出來:“先生真有辦法,竟給你抓住了這個空子!這幫人做事不擇手段,這次咱們也給他們裝一回糊塗!就說懷疑這道‘公文’是假的,讓兵部去查,等兵部來了回文,咱們已經進了京杭大運河了!”

聽雷濟這麽一說,冀元亨也想到了其中關竅,不由得也笑了起來:“學生馬上動身。”拿起桌上的文袋就要走,守仁忙一把扯住他:“別急,你這一走,隻怕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且待在船上,明天早上船隊到了浙江境內,你再上岸也不遲。”

當天王守仁先傳下令來,命所有官船靠岸停泊,官兵都上岸駐紮,又派人到廣信街市上去買菜買肉,故意到處散播消息,說他們從南昌來的官船,明天一早就要回南昌去。

黃昏時分,官兵都上岸吃飯,還在江灘上搭起幾座帳篷。守仁也上了岸,專門派雷濟到廣信知府衙門去知會,說巡撫江西副都禦史王守仁到了。廣信一城的官員趕緊跑來迎接,把守仁請進府衙吃了一頓酒席,直到初更,這才回到官船上歇了。

就這麽又等了半個時辰,眼看天已經黑透了,岸上也看不到一個人,守仁這才悄悄發下令來,把白天搭的帳篷都扔在岸上,官兵一起登船揚帆而去,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廣信,直奔浙江。

這一路上順風順水,天蒙蒙亮的時候,江邊隱約顯出一座城鎮,雷濟忙去問了掌船的人,回來告訴守仁:“先生,咱們已經到了玉山縣,再往前走就出江西地界,進浙江了。”

“到杭州還有多遠?”

“還有四百多裏水路,過衢州府常山縣,出了草萍驛,就進錢塘江了。”

進了錢塘江,就是京杭大運河,正德皇帝眼下正在山東濟寧,隻要沿著運河上溯,用不了幾天就到皇帝跟前了。

把寧王押送到皇帝麵前,皇帝就沒理由南下了。江西百姓身上的一場大難,總算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