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王守仁押解寧王一行經衢州府,過草萍驛,一直到了杭州城外,進入錢塘江直抵京杭大運河,準備由此上溯往濟寧方向去了。
當然,王守仁心裏也很清楚,自己這次押解寧王北上獻俘,是公然抗旨。所幸自己在廣信接的隻是一道“威武大將軍敕書”,並不能算是聖旨,可內裏的意思到底還是一樣的。這一次獻俘之後,隻怕就會革職下獄了。
在這上頭王守仁早就看開了,革職就革吧,下獄也沒辦法,大不了再到詔獄裏去寫幾首詩,背背《易經》,然後削職為民,回家鄉講學去。
把什麽都想開了,王守仁更不在乎“抗旨之罪”了,在官船上飲酒寫詩,談笑風生。雷濟見守仁這麽高興,倒有點兒不明白,拐彎抹角地問他,守仁把自己心裏的想法一說,把個雷濟也逗笑了:“當年學生說過,給都堂當三年差,然後就拜在都堂門下,如今正好滿三年了。將來都堂致仕回鄉講學,學生就追隨左右,想來皆是天意,有趣得很。”
王守仁捋著胡須哈哈大笑起來:“你說得沒錯,前半輩子當官,好好做一個‘修齊治平’,後半輩子講學,專講天理良知!這是天意,好得很!”
此時船已行至杭州大關橋畔,馬上就要駛入運河了,忽然聽得岸上有人高聲喊叫:“來的是副都禦史王大人的官船嗎?”
船上的人忙回應道:“正是。”
“有內使傳皇帝旨意,著命官船速速靠岸!”
忽然聽說有旨意,守仁趕緊走上甲板,果然看到岸邊停著一輛馬車,幾個宦官站在岸上,忙命官船靠了岸。那幾個太監走上船來,當先一人正是張永的幹兒子禦用監管事太監龐二喜,走上來問道:“你是提督南贛兵馬右副都禦史王守仁?”
“正是。”
龐二喜從袖子裏掏出一幅黃綾卷軸高聲叫道:“王守仁接旨!”守仁無奈,隻得跪下接旨。龐二喜展開聖旨念道:“王守仁不得北上,即返南昌候命,欽此!”又對守仁說道,“王大人接旨吧。”
這一次是實實在在的聖旨了。正德皇帝終於忍不住,從幕後跳出來了。
想不到自己這一路上接二連三接到這樣毫無廉恥的旨意,王守仁滿心是火,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位公公,下官押解欽命要犯進京,事關機密,至為要緊,一天也不能耽擱,現在公公傳這樣的旨,請問下官為什麽不能北上?”
守仁這句話倒問得有趣,龐二喜隻是個傳旨的太監,哪裏答得出來?隻能說:“聖旨寫得明白,王大人不要多問,接旨就是了。”
到這時候守仁已經猜到,這個太監突然出現在杭州,一定和前麵接到的那道“威武大將軍鈞帖”有關。看來這幫人已經發現守仁沒回南昌,而是連夜趕往浙江,所以這幫家夥又跑來杭州截斷道路,不讓自己北上。如果依著他們的意思把寧王再押回南昌,那皇帝勢必率領大軍禦駕親征直至南昌,不但江西百姓要遭一場大劫,後麵的事也會被搞成一團亂麻。
眼下雖有聖旨,但守仁出發之前已經下了決心,既然把寧王送出了江西,就絕不能讓這個禍害再回到江西去。可眼下又被截斷道路無法北上進京,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寧王留在杭州,交給從京城派來的人接收,再由他把寧王轉交給皇帝。
頃刻之間,王守仁已經暗暗拿定了主意。隨即想到,眼前這個傳旨的太監,應該並不是皇帝身邊的心腹人。
是啊,皇帝已經到了山東,他派到杭州來攔截寧王的一定是個有權有勢的大太監,絕不會是這麽個小小的管事,自己如果叫眼前這個人纏住,就什麽事也辦不成,必得找出他背後真正的大人物,才好說動。
想到這兒,守仁把一肚子的急火強壓下去,勉強換上一副笑臉來:“既然有旨,本官這就遵旨行事。不過本官已經把寧王等人押到杭州來了,公公不妨到官船上看一看,也算是驗明正身,回去之後皇上問起,公公也好回答。”
守仁這幾句話說得穩穩當當,龐二喜也覺得是個理兒:“好,就看看吧,有勞王大人了。”
見龐二喜讓自己穩住了,守仁回身叫過雷濟,高聲說道:“本院先陪這位公公去看欽犯,你去知會錢塘縣,就說官船上有要犯,官兵職責重大不便上岸,請錢塘縣幫著準備些飯食送過來。”壓低聲音囑咐道,“我穩住這個太監,你馬上到城裏去打聽,看這次來杭州的大人物是誰,住在何處,都打聽清楚後趕緊回報。”
雷濟是個機靈透頂的人,聽守仁說這一明一暗兩句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句話也不問,一溜煙飛跑去了。
守仁陪著龐二喜把押送欽犯的幾條官船都看了,寧王等幾個主要人犯都讓龐太監一一過目,又客客氣氣地把龐二喜送回岸上,卻見雷濟已經回來,擠在人堆裏衝他使眼色。守仁假裝不知,一直把龐二喜送上馬車,看著他走遠了,才回到船上來。雷濟早已等在這裏:“都堂,學生都打聽清楚了,這次皇上派到杭州來的是大太監張永,聽說皇帝剛加封他‘提督團營兼領宣府北路官軍’,所以這太監隨身還帶了三千軍馬,都駐在杭州城外,張永自己住在杭州織造衙門。”
“好,我現在就去見張永。”
雷濟知道這些太監一個個位高權大,很不好惹,守仁這次去說的又是吃勁的事,生怕有什麽衝突,讓守仁吃了虧,忙說:“學生跟都堂一起去吧。”
“不,這次咱們要隨機應變,人去得多了,話倒不好說。”見雷濟一臉憂急,守仁笑了,“放心,這幾年在江西什麽事沒遇過,現在不過一個太監,他還能吃了我嗎?”隨即穿起大紅官服,戴上烏紗帽,一個人上了岸,到杭州織造衙門去見張永。
這時候龐二喜已經回來複命,張永知道王守仁這個人文武全才,機警百出,這幾年平賊滅寇,生擒反叛,本事十分了得。這一次又故意違旨不遵,一心要把寧王押解到北京去獻俘,看來膽子也大,人也很耿直,恐怕龐二喜對付不了他,就問:“王都堂那裏怎麽樣了?”
龐二喜忙笑著說:“父親放心,王大人已經接了旨,並沒有多問什麽,還領著兒子去看了寧王等人,估計他現在已經明白了皇上的心意,也不再瞎鬧了。”
聽了這話張永也鬆了口氣。後堂裏擺上了晚飯,龐二喜正服侍張永用膳,隱約聽得外麵喧喧嚷嚷,不知什麽人吵鬧起來了。
張永是個辦多了大事的人,腦子很靈,一聽外麵的動靜就覺得不是路,不由得皺起眉頭。龐二喜忙說:“兒子去看看。”飛步跑了出來,卻見王守仁戴著紗帽,穿著大紅孔雀補袍服,腳下蹬著一雙官靴,故意擺出這一副三品官的做派,正在和門上的人爭吵:“本官是朝廷副都禦史,特來拜見張公公,你們這些人如何敢攔著我!”
剛才還說這個王守仁識抬舉,不再鬧了,想不到一轉眼工夫此人竟又鬧到門上來了!龐二喜又急又氣,趕緊迎上來:“王大人不是回南昌了嗎?怎麽又進杭州城裏來了。”
“本官從南昌押解欽犯北上,大事沒有辦妥,怎麽能回南昌?”
“王大人已經接了旨,難道還不明白該怎麽辦?現在你又到這裏來鬧,讓奴才們怎麽交代?”
眼看龐二喜疾言厲色攔在門口,守仁知道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求”,這些爪牙奴才最是難纏,和他們糾纏也沒什麽用處,厲聲說道:“本官今天辦的是機密要緊的大事,隻和張公公一人說話,麻煩這位公公通稟一聲。”
“誰說張公公住在這兒,這裏是杭州織造衙門……”
“本官早已打聽清楚,張公公眼下就在此處!”
龐二喜把頭一搖:“咱家不知你說的是什麽!”回身吩咐,“關門!”
這幫太監真是囂張跋扈!此時王守仁真是急怒交加,有點兒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瞪起眼來吼道:“我是江西巡撫官員,帶著欽命要犯到杭州,特來與張公公商議國家大事,你在這裏推三阻四,誤了國家大事誰擔得起!”抬起手臂一揮,竟把龐二喜甩得踉蹌出五六步去,大步直闖進府門裏來。龐二喜也急了,從後邊追上來扯著守仁的袖子叫道:“好大膽,你不過是個三品副都禦史,不知道司禮監掌印是何職司嗎?”
“司禮監是天子近侍之臣,更應以國事為重!”
眼看王守仁滿臉通紅,形象凶猛,力大如牛,一股勁地往衙門裏闖,龐二喜硬是拉不住他,倒給守仁拖著一路硬扯進廳裏來,嘴裏隻叫著:“你站住!你站住……”忽聽屏風後有人咳嗽了一聲,緩緩地說:“不要鬧了,喜子,你出去。”龐二喜一驚,忙停了手,不聲不響地退出去了。
王守仁回頭一看,隻見眼前站著個穿青蟒袍服的老太監,五十來歲,身體健壯,肩膀寬闊,高高的個子,大臉盤兒,鬢角微微有幾根銀絲,長得很有氣勢,在太監裏麵臉色也算是不錯的,心知這就是權傾朝野的大太監張永,忙上前拱手:“公公好,本官今日因公事從杭州經過,特來拜見公公。”
守仁嘴裏說的“公事”是什麽,張永心裏是有數的,所以他不想和守仁見麵,特意讓龐二喜在門上去擋著。想不到這個副都禦史挺有魄力,硬是給他闖了進來,張永也沒法不出來迎接了。可張永也知道王守仁此來分明是要給他找麻煩,而且這個麻煩還大,上要惹皇上不痛快,下頭還可能得罪江彬這些人,所以張永滿心不打算接這個包袱,隻想應酬幾句,把王守仁打發走就算了。當下賠起三分笑臉來:“王都堂好,請進來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