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四)

字體:16+-

見不到張永的時候守仁心裏急躁,可現在見到這個老太監的麵了,憑守仁這些年和人打交道的經驗,知道這個笑容可掬的人並不好鬥,倒先把一顆心沉了下來。那些要說的事且放在一旁,坐下來陪著張永吃了兩杯茶,找了個空子,這才笑著說:“下官今天來見公公,實在是有件事不知該如何辦。”

見王守仁一上來就繞圈子,張永也不著急,隨口應付著說:“都堂有什麽話隻管說就是了。”

“下官打聽到一個消息,這次寧王起兵謀反之時,已經和朝中奸黨預謀好了,知道陛下一定會禦駕親征,所以派遣了大批心腹死士潛入江湖之間,意圖在半路上對陛下行刺。可這些人隱藏太深,又不在江西省境,下官一時無從查起,所以想請公公上奏陛下,命錦衣衛旗校密查此案,以保陛下萬全。”

守仁話裏的意思張永當然明白,他這是借著“刺客”一事拐彎抹角,先把話引到皇帝身上,再借這個由頭引到寧王的事上來。但王守仁並沒把話說透,張永當然也不能直說,就笑著說:“王都堂心思細密,想得極是,咱家自當把這事奏聞天聽,及早徹查。”

果然,眼看張永接了話頭,守仁這裏把話鋒一轉,隨即說道:“公公,陛下此刻親征寧王,早在賊黨預料之中,而江西又是寧王的老巢,如果陛下深入江西境內,隻怕所冒的風險更大,不知公公能否勸一勸陛下,就在南京駐蹕,不必到江西去了。”

沉吟片刻,張永緩緩地說:“陛下有自己的打算,也已經知會王都堂了,難道都堂不知道嗎?”

正德皇帝的“打算”,就是命令王守仁把已被擒獲的寧王放回鄱陽湖上,然後等皇帝“禦駕親征”到了南昌之後,再率領軍馬到鄱陽湖裏去擒寧王……

這一年正德皇帝也三十歲了,可說話辦事簡直像個三歲的孩子。像這麽一個荒誕無聊匪夷所思的打算,就連張永這麽個老奴才都不好意思直說出來,隻好暗裏點守仁一下罷了。

王守仁做官多年,可他和這個張永從未打過任何交道,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老太監在十年前曾經親手擒過劉瑾。就是衝著這一個緣故才找上門來求張永幫忙。可現在聽張永話裏的意思,分明也是不願意管這件事,守仁心裏不由得焦急起來,沉聲說道:“公公,下官在江西任上也有幾個年頭了,眼看當地旱澇不斷,百姓困窮,再加上這些年被寧王壓榨荼毒,又經此一場戰亂,百姓已經到了無衣無食的地步了,今年的天時又不好,怕是又有一場大旱,叫百姓怎麽活呀?早先下官在南贛任上,親眼看到十萬流民逃入山中,嘯聚為匪,隻怕今年這樣的年景,又要有不少百姓變成流民,到處逃荒了。現在寧王雖擒,他手下還有人在江西各地活動,若是再把寧王送回南昌,就等於給這些人機會,讓他們勾引流民作起亂來,那就是一場無休無止的大禍,到時朝廷再興兵平叛都難了。我們這些做官的人,吃的用的都取自百姓,不為他們著想,我們還做什麽官?如今下官隻想求公公幫一個忙,把寧王這些人獻給陛下,請陛下停止親征,速回京城,這樣於陛下可策萬全,於地方也有益處,請公公幫個忙吧。”說著站起身來衝張永深深一揖。

看著眼前這個滿麵愁苦、俯身求人的苦蟲兒,張永心裏也有了感觸,忙說:“都堂不必多禮。咱家沒記錯的話,都堂是當年禮部左侍郎王實庵先生的大公子吧?”

聽張永忽然把話題岔到一旁,守仁微感詫異,應了一聲:“是。”

張永點點頭:“當年實庵先生給當今皇上講學的時候,咱家也常在一旁伺候,多聽先生教誨,可實庵先生是一位大學問家,咱家隻是個認不得幾個字的宦官,好多道理都聽不懂。聽說王都堂如今也在各地講學,大有青出於藍之勢,咱家今天想和都堂商量一件事,不知可行嗎?”

“公公請講。”

張永看了守仁一眼,嘴裏悄悄改了個稱呼:“陽明先生,咱家是宮裏的人,自幼也沒讀過什麽書,可這心裏頭一直羨慕那些讀書做學問的人。要說當今的大學問家,陽明先生當首屈一指,咱家這裏有好些不明白的東西想問,不知陽明先生能否指教一二?”

守仁講學這麽多年,還真是頭一次有個太監來跟他請教學問。在一個大明朝的讀書人心裏,“學問”和“太監”本就是一對兒死敵,給太監講論學問更是讓人覺得別扭。可眼下要把這件麻煩事辦成,就非得取悅張永不可,隻好賠著笑臉說:“公公太客氣了,指教談不上,但有什麽話,下官一定知無不言。”

“陽明先生平時講學,都講什麽學問呢?”

守仁略想了想:“我這一輩子給人講學,講來講去,無非是個‘良知’罷了。”

這“良知”兩個字張永還真沒聽過,忙問:“‘良知’是什麽?”

“良知就是一個‘是非’之心,是非又是一個好惡,隻要把‘好、惡’二字弄懂了,就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這時候,天下萬事萬物諸般變化都不出這個圈子。”守仁知道這些太監沒學問,說這些話怕張永難以聽懂,又換了一個說法,“良知,就是自己心裏的一個準則,當人遇到事情的時候,自然就會做出判斷,而這個判斷依據的就是良知。可最怕的就是對良知自欺自瞞。”

這一下張永又聽不懂了:“自己怎麽會瞞住自己呢?難道自己做的事,自己還會不知道嗎?”

“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該與不該?自己心裏一定知道。可正視良知需要勇氣。有時候一個人為了一時偷懶,就自己騙自己,明明心裏知道這件事這樣做是不對的,他偏去做,還找個理由來哄騙自己,結果就把那些不好的事、不該做的事給做下了,日後若因為這事遭了惡報,他才後悔;可要是做了壞事沒遭惡報,他就以為是僥幸,於是再做更多的壞事、更大的壞事。結果一個人從此墮落下去,不可救藥了。”

守仁這番話並沒有特指什麽人,隻是在講學問。可聽了這幾句話,張永腦子裏不由得想起了那個早就被千刀萬剮了的劉瑾。接著又想起了已經被下了大獄等著砍頭的錢寧,和現在正在得寵得勢的江彬。

還有,當今皇帝……

半晌,張永喃喃道:“就是說欺瞞自己良知的人,一定會有報應?”

王守仁是個聰明人,隱約感覺出了張永話裏的意思,忙說:“一定會有,而且墮落越深,報應越慘。”

“那要想不遭報應,活得踏實,活得安逸,又該怎麽辦?”

這些皇宮裏的太監平日是不讀書的,所以眼前這個老太監說的話毫無文采,全是些信神信鬼的東西,守仁也不覺得奇怪,就著張永的話說道:“要想活得踏實,避過報應,就得把自己心裏的良知放在光亮之處,任何時候不能欺它,不能瞞它,實實落落地依著良知去做事,有善便存護,有惡就去除,這樣一來,人就能穩當快樂,不遭果報了。”

沉吟了好半晌,張永緩緩抬起頭來:“陽明先生果然是大學問家,你講的這些都是好大的道理,而且講得好,讓咱家這樣沒知識的人也聽得懂。”想了一想,又說,“我見那寺廟裏的高僧都有些偈語,說出來又好記誦,又易明白,陽明先生講學多年,平時也作過這樣的偈語嗎?若有,傳我兩首,平時讀它,也是個提點良知的意思。”

張永這些話倒真有趣,竟和守仁要什麽“偈語”,倒把這位講學的宗師當成廟裏的出家人看待了。可王守仁知道張永沒多少文化,而且如今有求於他,這些事也不好推脫。偏巧守仁日常和學生們講論學問時倒也寫過些簡明的詩詞,見張永要聽,就起身笑道:“那下官就獻醜了。”隨即念道:

良知即是獨知時,此知之外更無知。

誰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卻是誰?

張永把守仁念的詩默誦了兩遍,生怕忘了似的,又問:“陽明先生能把這詩抄錄下來嗎?”

見這個老太監對“良知”二字追問不休,似乎真是在這上頭留了心,守仁覺得倒也是個好事,就走到案頭把剛才的四句抄了下來。想了想,又在後麵加上四句:

知得良知卻是誰?自家痛癢自家知。

若將痛癢從人問,痛癢何須更問為?

張永把那張素箋捧在手裏讀了幾遍,點頭笑道:“‘知得良知卻是誰?自家痛癢自家知。’真是好,咱家也讀得懂,內中又有好大的道理。陽明先生平時有著述嗎?”

見張永竟在學問上癡纏起來,守仁忙說:“下官並無著述,倒有幾個學生把平時講論時的一些話集成個集子,叫《傳習錄》,隻是這書我沒帶在身上。”

“沒關係,咱家記在心裏了,以後有機會就找來看。”張永把守仁寫給他的詩又看了兩遍,放在案上,這才說,“不瞞先生,咱家這次跟隨皇上出來,隻是因為皇帝身邊有一幫奸佞小人時時作怪,所以咱家在這裏暗中給陛下護駕,並不是為了跟陽明先生搶功。可咱家這裏也有一句話勸勸先生:當今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凡事順著他,也許還能辦成事,要是逆了他的意,就不好辦了。我看陽明先生也是個有大心胸的人,何必在這些事上和那些人爭呢?順著皇上的意思算了。”

聽張永說這些話,守仁忙解釋說:“下官並不在意功勞,隻是擔心陛下的安危,也為江西百姓著想。”

張永點點頭:“這樣就好,陽明先生已經把寧王等人押到杭州來了,就交給咱家吧,我自會把這一幹人等送到皇帝麵前去。隻是要把寧王獻上去,也需要等個機會,不是立刻就能辦的,這一點陽明先生能明白嗎?”

張永這句話倒讓守仁一愣,低頭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張永是被皇帝派到杭州來攔截自己的,現在張永答應接受寧王,已經是冒著風險在為守仁解圍、為江西百姓免禍了。可要是張永不管不顧,直接把寧王獻到皇帝駕前去,就等於是違抗了聖旨,那張永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也就是說,張永最多能攔著皇帝不去江西,可他攔不住皇帝到江南來。這個老太監的能力本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兒,守仁也才真正明白,張永在這件事上替自己擔了好大的幹係,忙起身拱手:“多謝公公。”

見守仁明白了自己的苦衷,張永的心裏好過了一些,又說:“至於江西平叛這一場大功勞,按理應該是陽明先生獨得,可有些事……內裏也不好講,陽明先生自然明白的。咱家覺得先生不妨另寫一道奏章,說些動聽的話,讓一些功勞給那幾個‘爭功的人’,隻要打發了他們,不在陛下身邊引誘,估計陛下很快就會返回京師。”

守仁低下頭來細細品味張永的話,漸漸地弄懂了,張永所說的“那幾個爭功的人”,指的是江彬、許泰這幾個家夥。此次皇帝執意要下江南巡遊,一半是因為正德皇帝幼稚任性,另一半也是這幾個人為了搶奪“征剿寧王”的功勞,在暗裏挑唆。

以前守仁在這件事上想得倒不深,因為他沒想過,自己這裏都把寧王擒了,把反叛滅了,報捷的奏章也遞上去了,內閣、兵部都知道了,到這時候還會有人出來和他“爭功”?這種莫名其妙的邪事怪事,腦子正常的人實在也是想不到。

還好讓守仁遇上了張永。這個老太監雖然一輩子都在陰謀堆裏打滾兒,可骨子裏倒是個好人,在皇帝身邊又久,對正德皇帝的脾氣摸得很透,他說給守仁的幾句話倒真是好心,也有大用。

況且張永已經答應收下寧王,不日解往南京交給皇帝,這麽一來正德皇帝就不會親自到江西省境去胡鬧了,江西百姓也算是脫了一場劫,守仁所要的也就是這些了。當時感激不迭,忙起身拱手:“多謝公公,囚禁寧王的官船就在碼頭上,請公公這就派人來接管。下官回到南昌即刻上一道奏章,把擒獲寧王的功勞都歸在‘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名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