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第七回 江彬似虎強奪民女,蔣瑤如羊跪拜奸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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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其實雷濟說正德皇帝眼下還在山東臨清,倒不是有心要騙守仁,隻是雷濟也覺得既然王都堂已經把寧王獻給張永,張永那邊自然會把消息告知天子,接了這個消息,皇帝自然不會繼續南下,等張永押著寧王回到山東,這一行人自然就回京師去了。

這倒是個常理。可這常理,卻用不到正德皇帝身上。

朱厚照剛走到涿州就已經接到王守仁“擒獲寧王”的奏章了,可他卻把奏章藏了起來,硬是領著人馬到了臨清,如今他又從臨清到了濟寧,十一月六日到了徐州,十五日到了淮安,已經到“江南”了。

朱厚照到徐州的時候,給皇帝打前站的江彬領著一哨人馬到了揚州,暫時住進兩淮轉運司衙門,並把揚州知府蔣瑤找來,同他商量皇帝駐蹕揚州的各項事宜。

聽說江彬召他,蔣瑤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趕了過來。一見到他,江彬張嘴就問:“蔣大人,陛下進揚州後想把行在設在民宅,你知道城裏哪一家大戶的宅院修得最好?”

聽說皇帝打算住進民宅,蔣瑤一愣:“陛下駐蹕揚州,應該設‘行在’於屬司官衙才是,都督為什麽要尋找大戶民宅?”

確實,皇帝就算出巡,也應該住在官府衙門,或者公侯貴戚府邸。可正德皇帝在皇宮裏待膩了,最喜歡民間自由自在的地方,所以這次進揚州,專門要挑一家大戶民宅作為行在。可正德皇帝就沒想過,自己這麽做會騷擾百姓,弄得街坊不安,而且隨便住進百姓家裏也不安全。

皇上是什麽心思,江彬明白得很,也不和蔣瑤這個小小的揚州知府解釋,隻說:“這是陛下的意思,你照著安排就是了。”

蔣瑤雖是個小小的知府,卻是個倔強有膽氣的人。這時他也知道正德皇帝下江南純粹是為了玩樂,眼見皇帝人還沒到揚州,禍害人的事已經先派到他的頭上,蔣瑤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絕不能為了自己的前程,讓揚州百姓受苦:“不瞞都督,揚州這幾年不是旱就是澇,年年有災,很多百姓賣兒賣女,或者逃荒要飯做了流民,實在是太窮苦了,如今城裏稱得起大戶的隻剩了四家。”

先前聽蔣瑤一個勁兒地叫窮,江彬心裏很不高興,現在卻聽這個知府說還有幾個大戶,看意思還是打算奉承自己的,這才笑著說:“皇上駐蹕之處一定要安排妥當,其他人將就些也可以,有四五個大戶我看也夠了,你說說都是哪幾家?”

“這四個大戶,一是兩淮轉運鹽使司,二是揚州鈔關監稅,三是揚州府衙,四是江都縣衙,除了這四家,揚州城裏一個稱得上‘大戶’的人家都沒有了。”

蔣瑤所說的這四個“大戶”原來全是官家。鹽使司管著鹽,鈔關管著稅,是兩個富得流油的肥差,衙門十分闊綽,排場大,倒可以做皇家行在。揚州府和江都縣都在揚州城裏辦公,是府城裏的兩個衙門口兒,雖然比不得鹽運、鈔關,好歹也是官署之地。蔣瑤說出這麽四個“大戶”來,意思分明是說:皇帝進了揚州之後應該住進官衙,不應侵占民宅。

一聽這話,江彬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蔣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要說蔣瑤對江彬這個人絲毫不懼,那也不是,但蔣瑤更知道揚州城這些年天災不斷,老百姓的日子實在艱難。眼看皇帝帶著幾萬大軍浩**而來,讓揚州百姓怎麽貢奉得起?如今江彬來替皇帝打前站,蔣瑤不立刻想想辦法,等皇帝到了,他這個微不足道的知府就更說不上話了。

眼看江彬臉色難看起來,蔣瑤心裏也在打鼓,可想來想去,還是硬起頭皮說:“都督,下官也是為皇上著想,畢竟官署之中高牆深院,戒備起來容易得多。民居再好,隻是民居,牆不高,宅不深,縱有兵馬也難護周全。如今江西之亂剛剛平定,時局未穩,淮揚離南昌並不很遠,難保沒有反賊混跡江湖,欲行不軌,都督是隨駕扈從的官員,責任極重,不妨勸勸陛下,還是在官署裏駐蹕的好。”

蔣瑤這個人不討江彬喜歡,可他這話說得也還算中肯,江彬雖然並不滿意,可也不至於立刻翻臉。想了想,在揚州城裏找個大戶人家也不難,自己就能辦,用不著這個知府,幹脆就不再說這個事,略沉了沉,又說:“蔣大人,陛下打算在揚州城裏選一百名適齡女子,送入行在伴駕,這件事你盡快辦妥,陛下不日就到揚州,可不要誤了事。”

選適齡女子送入行在?這句話聽起來平平常常,其實意思就是要挑選民間的良家女送到皇帝身邊,任他**樂。正德皇帝在宣府等地巡狩時就曾到處擄奪民女,弄到他的那間“鎮國公府”裏去,害了多少女子的清白,又斷送了多少無辜人的性命!想不到今天皇帝尚未到達揚州,就又要故技重施,而且張口就要一百人!這是要害一百多條人命的呀……

一時間蔣瑤出了一身大汗,雙眼微閉略定了定神,已經拿定了一個主意:既然做著揚州知府,就得替揚州的百姓說話。眼看這個官當真做不下去,也就不做了,自己這條命實在保不住,也就不要了。

拿定主意,蔣瑤抬起頭來望著江彬緩緩地說:“都督,揚州城裏隻能選出三個,本官都願意獻給陛下,再多就沒有了。”

眼看蔣瑤又在拿話跟自己鬥氣,江彬冷冷地問:“你說哪三個?”

“揚州知府蔣某家裏有三個女兒,如果陛下一定要選,隻管拿去,除了這三個,揚州城裏就沒有別的了。”

江彬瞪起一雙眼來惡狠狠地盯著蔣瑤,半晌才沉聲說道:“蔣大人,你這話說得有趣!再說一遍讓我聽聽?”

眼看江彬如此凶狠,蔣瑤也把自己的性命都拋下了,高聲說道:“揚州知府家有三個女兒,皇上要選,隻管選去,別的,揚州城裏再無一人。”話音未落,江彬抬起腿來一腳踹在蔣瑤的肚子上。蔣瑤被踹了一個趔趄,厲聲喝道:“你敢打人!”

“打你?老子不打你!”江彬站起身來走進內室,再出來時,手裏拿著一隻金燦燦的銅錘,衝著蔣瑤冷冷笑道,“這銅瓜是陛下親賜之物,三品以下官員有不法者,本官有權持此銅瓜立斃之!我隻問你一句,一百名女子何時選齊?”

江彬手裏這柄銅瓜真是正德皇帝所賜,江彬這條權傾朝野的惡狼手持此物,也真的有殺人的權力,這個蔣瑤心裏也明白。可此時也應了老子的那句話: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蔣瑤是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咬著牙沉聲道:“揚州並無合適女子,無處可選!”一句話還沒說完,江彬舉起銅瓜劈麵砸了過來。

這時候蔣瑤也不能眼睜睜讓江彬殺害,慌忙往旁邊一躲,江彬這一下砸了個空。蔣瑤慌忙奪門而出,江彬在後麵追趕上來。正好提督太監張永迎麵走來,眼看江彬舉著銅瓜追殺蔣瑤,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攔在倆人中間:“都督這是幹什麽?”

江彬厲聲吼道:“此人違旨抗命,必當誅殺!”

眼看江彬發起瘋來,手裏舉著的又是正德皇帝禦賜的銅瓜,張永雖然攔得住他,可這麽鬧下去,畢竟是蔣瑤吃虧。忙上來扯住江彬的衣袖,笑著說:“都督別急,跟咱家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要在剛才,江彬真是一心要打死蔣瑤,可現在有張永在麵前攔著,江彬要是親手擊斃了這位揚州府的四品正堂,也不好看,隻好且收了手,厲聲道:“我傳陛下旨意,命揚州府檢選適齡女子送往行在,此人竟敢抗命,而且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辱沒聖明,實在該死!”

凡是稍有良心的人,摸著胸口想一想,也知道皇帝擄掠民女實在不該,張永雖然是皇帝身邊的宦官,這些良心他還有。可張永也知道,正德皇帝是個勸不住的人,身邊又有江彬、許泰這些人挑唆,誰也沒有辦法。眼下要緊的是先把揚州知府的命救下來。於是手裏扯著江彬不放,回頭對蔣瑤疾言厲色地喝道:“蔣大人也是糊塗人!有旨意照辦就是了,何必多問!還不快出去做事!”蔣瑤抓了這個空子,急忙一溜煙跑出去了。

眼看救了蔣瑤,張永又衝江彬笑道:“一個小小的揚州知府,諒他不敢抗旨,都督何必跟這些人生氣呢?”抬手先把江彬手裏的銅瓜接過來,連說帶笑,拉著江彬回廳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