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張永的救護,揚州知府蔣瑤總算從江彬手底下撿了一條命,可皇上的旨意又該怎麽應對?
皇命難違,不管聖旨上寫了什麽,做臣子的都必須照辦。可蔣瑤是一府太守,難道真讓他昧了良心去禍害自己治下的百姓嗎?想來想去,還是拿自己的這身官袍和這顆腦袋去抗爭一番吧,就算死了,好歹能死得安心。
抱定這麽一個心思,蔣瑤回到府衙呆坐了半天,忽然把手一拍,叫了一聲:“這倒是個辦法!”快步走到案頭,提起筆來寫了一張“天子即將巡幸揚州,屆時將選良家子入宮伴駕”的告示,交給書辦:“你把這個多抄幾份,在全城到處張貼,讓百姓都看到。”
“要是讓百姓知道皇上要選良家子入宮,隻怕那些有女兒的人家會急著把女兒嫁人,或者舉家逃走了。”
“本官就是要讓百姓有個準備,或是把女兒嫁人,或是舉家避到鄉下去,總之躲過這幾天,也許就好了。”
“大人這樣做,要是皇上怪罪下來……”
“皇上讓我死,我就死。誰讓咱們讀聖賢書,當父母官呢?隻要百姓逃過這一劫,我這一顆腦袋砍就砍了,總比害了一百個人要好些吧。”
既然這些苦蟲兒把命都舍了,書辦衙役們也沒什麽可說。當天晚上,知府衙門的人連夜把告示抄了一百幾十份,天剛蒙蒙亮,衙門裏的人全都出去,一早晨就把告示貼遍了揚州府城的大街小巷。
看了這份告示,揚州城裏的百姓頓時炸了窩!滿城裏都亂了起來,無數人家關門落鎖,父母帶著女兒搶著出城,逃往鄉下躲避,城門口到處是人馬車輛亂擠亂擁,通往四鄉八鎮的道路舟船上到處都是帶著女兒逃難的百姓。
與此同時,揚州城裏喜樂喧天,鞭炮齊鳴,那些已經給女兒定過親事的人家紛紛雇請花轎,找來三媒六證,爭著搶著趕在這幾天裏把女兒嫁掉。大街上逃難的、嫁女的擁街堵巷,互相推擠,整座揚州城亂成了一團。
也就幾天工夫,揚州城裏有女兒的人家逃走的、嫁人的已有一多半,剩下的人家也都把自家女兒藏了起來,不讓她們再出家門半步了。
到這時候江彬才知道了蔣瑤的計謀,氣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派錦衣衛去抓蔣瑤。和江彬一起進城的安邊伯許泰忙勸道:“都督別急,蔣瑤不過是奉了都督的令,這才貼出告示的,現在抓他,都督定他什麽罪呢?”
“這種混賬人不用定他的罪,直接弄死他就是了。”
“皇帝這幾日就要到揚州了,這時候殺了揚州知府,不妥。”
江彬這才冷靜下來,仔細一想,這時候殺了蔣瑤確實不妥,可也不能讓一個小小的揚州知府滅了自己的威風,靠在椅子上略想了想,冷笑一聲:“好,這個渾蛋知府跟咱耍這些心眼子,我就讓他看看本官的手段,不把他治得跪在地上求饒,咱在皇上身邊這十幾年就算白混了!”
當下江彬不動聲色,暗中命令所有能調來的錦衣衛旗校和東廠番子都趕來揚州,叫這些人換上便衣混進市井,一邊暗中查訪誰家有未出閣的年輕女子,暗暗在這些人家的牆上門邊做下記號,同時又把蔣瑤貼出來的告示一張張揭下來毀了,又讓這些哨探在市井裏放風,說皇帝此番是禦駕親征寧王,如今寧王之亂已平,陛下並不打算南下,禦駕根本不會來揚州,選女入宮一事不實。自己躲在轉運司衙門裏連頭也不露,駐在揚州城外的一支軍馬也悄悄退到別處去了。
就這麽一連過了五天,太平無事,選女之事已經幾乎無人提起。先前那些急著把女兒嫁掉的人這時才知道原來“並無此事”,一個個都氣得大罵揚州府渾蛋,那些帶著女兒逃到鄉下的人也漸漸都回來了。
眼看時機差不多了,江彬發下令去,調兩千軍馬連夜趕回揚州,同時錦衣衛旗校也都集結起來,準備動手。
這天夜裏二更時分,一支禁衛軍忽然開到揚州城下,叫開城門一擁而入,無數人騎在各條大街上奔馳,大叫:“陛下鑾駕已經進城,所有百姓人家點起燈火準備迎駕,違旨者斬!”
這一下整座揚州城都亂了起來。老百姓慌亂之下都以為皇帝真的進城了,趕緊依命點起燈燭,江彬調來的軍馬旗校也都點起火把沿街而列。頓時,整座揚州城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這時候蔣瑤也得了消息,趕緊帶著府衙的書吏官差出來迎駕,剛出府衙,一隊軍士圍了上來,當先的叫道:“蔣大人跟我們走!”蔣瑤不知就裏,隻好跟著人家走來。卻見街心火把光亮下立著一人,正是江彬。蔣瑤忙飛步上前:“江大人,陛下何在?”
“陛下在淮安,不日就到。”
一聽這話,蔣瑤又驚又氣:“陛下未到,江大人何故假傳聖旨!”
“你說什麽聖旨,咱沒見過。”江彬不理蔣瑤,回身吩咐一聲,“動手吧。”頓時無數官兵旗校蜂擁而起,直衝入大街小巷。
這五天裏,東廠番子和錦衣衛旗校早已在城裏轉了個遍,已經打聽清楚,哪家有未出閣的年輕女子的,都在牆上做了暗記,現在就依著牆上的暗記挨家挨戶破門而入,闖進去見了年輕女子,不由分說一個個揪扯出來。這些女孩子的家人又驚又怒,呼天搶地追趕上來,早有京軍的兵士守在門外,棍棒齊下,把這些人打得滿地亂滾,慘叫不止,眼看著自家的女兒被旗校們綁架而去。
想不到這些錦衣衛竟然變成了強盜,公開在揚州城裏拆門破戶搶奪民女!真把個蔣瑤氣瘋了,幾步衝到江彬麵前吼道:“快住手!你們這樣做還有王法嗎?”
“王法?”江彬指著自己身上的繡金蟒服,腰間佩戴的錦衣府牙牌,挎著的繡春刀,“蔣大人看清楚,這些就是王法。”一擺手,吩咐身邊的人,“帶他到邊上去,別礙咱的事!”幾個錦衣衛旗校衝上來扭住蔣瑤扯到一邊。
這時已經不斷有民女被錦衣衛抓了回來,都給圍在一邊,隨後追來的家人親屬全被禁軍一頓亂打,一個個被刀槍逼著跪在地上,這些百姓哪裏鬥得過官軍?隻得一連聲地哭叫哀求。這些錦衣衛旗校全是些沒有人性的東西,個個心如鐵石,隻管衝著百姓厲聲嗬斥,哪問這些人的死活。
眼看抓來的女孩子越來越多,已經有一百多人,全都被錦衣衛圈在一起,挨個捆綁起來就要押走,忽然從人群裏衝出一個女孩子來,披頭散發,連連驚叫,慌慌張張直往外跑,卻見到處是官兵旗校圍著,火把通明,往哪裏逃?這女孩子情急之下,忽然直往街角的水井跑了過去,撲通一聲跳進井裏去了!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又一個女子從人群裏撞了出來,也一路跑到那口井跟前,想也不想,一頭紮了下去!
這一下倒讓所有人吃了一驚,幾個旗校跑過去打算救人,卻聽江彬厲聲喝道:“不要救,讓她去死!天子選你們入宮,是你們這些人祖上積了德,哪個不識抬舉一心要死的,隻管去死!”
眼看著兩條人命就要斷送了,蔣瑤拚命甩開錦衣衛,幾步跪爬到江彬麵前,以頭觸地高聲叫道:“都督,求你快救人吧!再耽誤一會兒就沒命了!”幾個錦衣衛追上來又把蔣瑤摁在地上,蔣瑤不顧性命地拚死掙紮,衝著錦衣衛大叫:“救人哪,救人!”可眼前盡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鷹犬,哪裏有人聽他的話。
江彬走到蔣瑤麵前,冷笑著說:“蔣大人,我讓你選,你不肯,如今我自己選了兩百個,這事不怪旁人,都要怪你!還有尋短見的兩個人,那兩條人命也要算在你的頭上!”回頭叫道,“把這些女子都帶回去,等陛下到揚州之後,親自檢選。”錦衣衛旗校們一擁而上,用繩子把那些抓回來的女孩子串成幾列,舉著刀押著她們,旁邊兩千名軍士各挺刀槍在旁護擁,一大群女子哭天喊地,都被這些官軍旗校押著走了。
揚州的大街上隻剩下那些被奪走了女兒的父母們跪在地上號啕痛哭。蔣瑤一個人在黑暗裏站著,失魂落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揚州府的差人已經把投井而死的兩名女子從井裏打撈起來,這倆人的父母都跑了過來,撫屍大哭。蔣瑤又呆立半晌,緩緩走上前,在那幾個苦主麵前跪下,衝著幾個人一聲不響地叩起頭來。
見堂堂一個揚州知府如此可憐,揚州府的差人和路邊縮頭縮腦看熱鬧的百姓都看不下去了,十幾個人搶上來扶起蔣瑤。蔣瑤已是滿臉淚水,衝著滿街受了害的百姓連連打躬作揖:“都是我這糊塗人的錯,連累大家受苦了,諸位放心,我這就去想辦法,一定把你們的女兒都救出來。”
頭一天江彬也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睡到下午才起身,剛出來,手下來報:“都督,那個揚州知府來了。”
“他來幹什麽?”
“那家夥一到門口就跪下了,隻說他知道錯了,特來向都督賠情認錯。因為都督還沒起身,小人就叫他在外頭等,到現在已經跪了兩個多時辰了。”
聽了這話,江彬臉上總算有了幾絲笑容:“這個混賬東西,咱要不這麽治他,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既然知錯了,就讓他先在府門外跪半個時辰,再把他叫進來說話。”
蔣瑤在府門外又直挺挺地跪了半個時辰,好容易有人出來開了大門,把蔣瑤領了進去。江彬坐在廳裏喝酒,見蔣瑤來了,斜眼瞟了他一下,理也不理。蔣瑤走到江彬麵前跪下,叩了幾個頭:“下官不識進退,辦事糊塗,冒犯了都督的虎威,還請都督恕罪。”
江彬又喝了兩口酒,這才慢條斯理地說:“要說這事也沒什麽,咱們都是做官的,情不親理親,理不親烏紗帽還親呢,你起來說話吧。”
蔣瑤爬起身來,在江彬身邊垂手而立:“都督前日吩咐下官找一處大戶宅院,下官昨晚已經連夜去找了揚州城裏最大的鹽商,和他商量妥了,把他家的宅院騰出來任憑都督使用。”
江彬雙眼微閉,鼻子裏哼了一聲,半晌才懶洋洋地說:“好哇,蔣大人辦事倒也妥當。”
說完這一句又不言語,隻顧著喝酒。好半天才又問:“蔣大人還有事?”
蔣瑤猶豫再三,把聲音又壓低了些:“下官想求都督把那些多出來的女子放回去……”
“多出來?什麽叫多出來?北京紫禁城裏有九千名宮女,如今我隻選了兩百人,哪裏多了?”
到這時候,幾百條人命都壓在蔣瑤的肩上,這個苦蟲兒再也倔強不起來了。眼看江彬話說得很硬,趕緊又跪倒在江彬腳下:“求都督幫幫忙吧,都督要如何,下官一力去辦就是了。”
眼看這個不知死活的揚州知府讓自己整治成這副樣子,江彬心裏暗暗冷笑。其實他在城裏搜掠民女,一小半是給正德皇帝找女人,供他玩樂,一大半倒是斂財貪賄的意思。眼看把蔣瑤收拾得差不多了,心裏也滿意了,就淡淡地說了句:“既然蔣大人這麽說了,咱再不答應就不合適了。這樣,你回去告訴那些人,每人帶一百兩銀子來贖人,見了銀子立刻放人。”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撂,看也不看蔣瑤一眼,起身進內室去了。
其後的幾天裏,揚州城中那些被奪去女兒的人家不得不湊出錢來,到江彬的衙門裏去贖人。可一百兩銀子是好大一筆數目,有幾戶百姓拿得出來?不少人為了此事弄得傾家**產。那些實在湊不出錢的人,就隻有到江彬暫住的轉運司衙門口去跪著哭求,可這是錦衣衛的官衙,不同別處,來跪求的百姓還沒哭得幾聲,早被旗校們一頓棍棒皮鞭趕開了。那些被逼急了眼的人忍不住叫罵起來,拚出性命要和旗校們打鬥,卻哪裏是這些強壯凶狠訓練有素的鷹犬們的對手,隻幾下就給打翻在地,一個個捆了起來,抓進衙門,就沒了消息。
眼看先前被抓的女孩子贖不出來,後來被抓的人一個個如石沉大海,那些百姓家這才知道朝廷王法是吃人的老虎,草民在王法麵前就如同豬羊。實在無法可想,隻好一起跑到揚州府衙來跪求。蔣瑤有什麽辦法?隻好拚著一張臉皮,又到江彬門上來跪著不走,這次江彬卻連他的麵也不肯見了。
就這麽拖了十來天,湊出錢的人,好歹把女兒接回來了;湊不出錢的,隻有天天到揚州府來哭求。蔣瑤也隻好天天到轉運司去跪著,可江彬根本就不理他。那些被抓的女孩子們驚慌憤恨,有性子烈的,就尋了短見,人死之後,江彬就把屍首交給蔣瑤,讓他抬回去。蔣瑤隻好替這些不幸的人們備了棺木成殮起來,把遺體交給她們的家屬帶回去。那些人見女兒就這麽死了,當然要哭罵,可他們不敢罵皇帝,也不敢罵江彬,甚至不敢罵錦衣衛,隻能是罵揚州府,罵蔣瑤,罵到急處,忍不住衝上來揪扯幾下,打他幾巴掌。蔣瑤也隻能一聲不響在邊上站著,任百姓打罵。
十二月一日,正德皇帝從寶應來到揚州,到事先選定的大宅駐蹕。江彬把還沒被家人贖回去的幾十個女子全部送進皇帝的行在去了。
皇帝來了,幾萬名京軍駐紮揚州城內城外,錦衣衛旗校、東廠番子遍布城裏各處。到這時候,百姓連哭也不敢哭了,更不敢罵、不敢鬧了。
從此以後,這幾十個女孩子,以及因為在錦衣衛門外吵罵被抓起來的那些百姓,都再也沒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