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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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到了揚州,江彬、張永、許泰、張忠等人都出城迎接,一直把皇帝接進行在。眼看身邊隻剩這幾個親信了,朱厚照立刻問張永:“朕命你到杭州去攔截王守仁,不準他北上獻俘,一定要把這些叛賊押回南昌,待朕親臨南昌之後再商議處置辦法,你怎麽擅自把這些俘虜都收留在杭州,這是不想讓朕下江南的意思嗎?”

朱厚照倒是把張永的意思猜對了,這個老太監確實不想讓朱厚照再下江南,隻盼著皇帝能早回京師。張永雖是這個想法,嘴裏哪敢承認?忙說:“老奴哪敢有這樣的心思?在杭州時奴才已將王守仁攔下,不準他再繼續北上,想不到這個王守仁卻在杭州城裏一病不起,老奴還專門找郎中去探視過,王大人實在病得不輕,直到今天還住在杭州淨慈寺裏養病,不能回南昌去,也不知還能不能活了。”

這一套瞎話是張永早就編好了,拿來應付皇上的。但瞎話裏也有五分是真的,王守仁果然至今還在杭州養病,沒回南昌。

朱厚照此次出京,一個要緊的目的就是直趨南昌,把已被擒獲的寧王重新放回鄱陽湖,再由自己統帥的京軍到湖裏把他抓回來。一來朱厚照覺得這個事比平時打獵更加有趣,值得一玩兒;二來也想借機向天下宣稱是他擒獲了寧王,以遮人耳目,為自己“禦駕親征”打個掩護;三來也分些功勞給江彬、張永這些幸臣,乘機給他們加官晉爵,讓所有親信人等撈些好處。

卻想不到這個右副都禦史王守仁本事了得,“禦駕親征”的大軍剛出京師,叛軍已經被王守仁擊敗,寧王一幹人等兵敗被俘;禦駕剛出山東,王守仁已經把寧王送到了杭州。如此一來,朱厚照要想率軍去南昌,就變得師出無名了。

想到這兒,朱厚照心裏很不痛快,既恨王守仁違拗聖意,故意帶著寧王北上,打亂了自己原定的計劃,也恨張永糊塗,硬是把寧王收留在杭州,讓自己下不來台。可他和張永素來親近,也不願意當著這些人的麵斥責他,隻是轉身問江彬:“你看現在該怎麽辦?”

江彬略一沉吟:“陛下,臣覺得這事也好辦。如今南昌巡撫、布政、都司各官都出了缺,尚無任命,南贛巡撫王守仁又在杭州養病,江西一省沒有總憲,陛下就給臣一道旨意,讓臣到杭州,把宸濠等人都提出來,然後帶一路人馬押解寧王去南昌,順勢接管南昌的政令防務,等候陛下禦駕親征至南昌,再按以前定的,把宸濠等人放回鄱陽湖,由陛下帶著禁軍親自去‘圍獵’,這樣不是都妥當了嗎?”

江彬這番話正合朱厚照的心意,可一旁的張永卻被嚇得心驚肉跳!

江彬要領一支軍馬進江西,接手當地的政令防務!若是如此,江西一省豈不全落在了江彬的手裏?這時候朱厚照再到江西,萬一江彬起了不臣之心,就此挾持了皇帝,誰還能製得了他?

想到這兒張永有些急了,也不等朱厚照發話,急急忙忙地說:“皇上,江大人所說不妥!寧王等人已經從南昌押到杭州,這一路經過多少府縣,無數人親眼看見,陛下現在這麽做,堵不住天下的人嘴,蒙不住天下人的眼,傳出去隻怕惹人笑話。”

張永話音未落,江彬惡狠狠地接了過去:“有錦衣衛在,誰敢說三道四!難道他們不想活命了嗎?”

江彬這話一半是威嚇百姓,另一半卻是在嚇唬張永。可張永是朱厚照身邊的老人兒,位尊權大,和江彬並駕齊驅,並不像別人那樣畏懼他。笑著說:“江大人一片心思都是為了皇上,這咱家明白,可在這件事上不宜草率,還是想得周全些好。”

聽張永說有“周全”的辦法,朱厚照忙問:“依你之見應該如何?”

“老奴覺得皇上不妨下一道旨,任命王守仁為江西巡撫,命他先回江西處理軍政事務,然後再和他商議一下,看怎樣把宸濠等人送回南昌比較穩妥。”假裝想了一想,又說,“或者就不要把這些人送回南昌了,皇上,揚州是個好地方,真值得多玩些日子,南京更是繁華錦繡之地,南昌地處偏遠,又是個窮地方,也沒聽說有什麽像樣的山水名勝。若皇上遊罷南京等地還有閑情,再去看看也行;若身體疲乏,不想去了,不去也罷。”

張永這套話其實是個緩兵之計。

跟王守仁打過一次交道,張永已經知道這位陽明先生有膽有識,聰明過人,又是一腔正氣,能製得住奸邪,所以想讓他去任江西巡撫。有守仁在江西坐鎮,就算江彬這些人去了,也鬥不過他。至於皇帝,眼下已經到了揚州,南京也是必去的,這些張永阻攔不住,就想緩一緩,拖一拖,到時候朱厚照在揚州、南京玩得盡興,京師那邊又催得緊,估計他也就不會繼續南下了。

在江南各省之中,江西剛遭兵劫,最經不起折騰,隻要皇帝此番不到江西,那麽,至少就不至於激起民變吧。

張永這一番心機,朱厚照半點兒也猜想不到,在他聽來,這個老奴才說的話也有道理。寧王等人已被王守仁押到杭州,確實被無數人看見,再弄回南昌,重新“擒獲”一次,意思也不大。要說遊玩觀賞,揚州、南京、蘇杭等地確實比南昌強,先把這些好地方玩個夠,南昌那邊,去不去兩可。

張永說話的時候,江彬一直在旁邊揣測他的意思,可江彬是個粗魯的武將,動心眼他還真不如張永,張永話裏的意思,他連一半也猜不到。

既然猜不透張永的企圖,江彬隻好轉過頭來看著皇上的臉色,見朱厚照的神色似乎是在默認,江彬也就不好去駁張永了。

可江彬本是一員能打硬仗的猛將,此番跟著朱厚照出來,是一心想要親自掃平寧王叛亂的,想不到一場大功全被王守仁搶去了,自己白跑一趟,哪裏甘心?再說,王守仁早前曾借著寧王謀反的機會給皇帝上過一道《奏聞宸濠偽造檄榜疏》,內裏言辭剛烈,直斥朝中的“奸雄”,所說的其實就是江彬,這道奏章江彬已經看到,內心深恨王守仁,也想借這個機會拔掉這根眼中釘,至少不能讓王守仁獨得平叛大功,順利地封妻蔭子,否則將來王守仁一旦進了京,受了重用,必是自己在朝堂上的一個對頭。

可眼下王守仁躲在杭州養病,那裏是張永的地盤,江彬的手伸不過去。如果順著張永的意思,讓王守仁擔任江西巡撫,自己再帶著軍馬直奔南昌,那時候就和王守仁麵對麵了。以江彬的權勢,在南昌城裏收拾王守仁,反倒容易得多。

想到這兒,江彬忙笑著說:“張公公說得也在理,揚州、南京都是好地方,皇上一定要玩個痛快,不過南昌也不可不去。這樣吧,就讓王守仁去當江西巡撫,臣和許泰、張忠也帶一支軍馬先到南昌,給陛下打個前站,同時跟王守仁商量一下,如果王守仁願意把宸濠等人押回南昌,陛下隨後而來,‘禦駕親征’,旁人也就不敢說什麽了。”說到這兒,故意轉頭問張永,“張公公覺得這樣好不好?”

江彬的心計,張永全都看透了。此人一心要去南昌,完全是為了爭功,可他剛才使了巧計,故意把安邊伯許泰、提督軍務太監張忠一起拉了進來,這三個人擰成一股繩了,張永在皇帝麵前就顯得勢單力孤,隻得說:“還是皇上拿主意吧。”

到這時候朱厚照對將來去不去南昌也不是很在意了,可眼看江彬很是熱心,願意給自己打前站,他又覺得這樣也好。對江彬說:“既然這樣,你就帶人先過去吧,朕在南京住些日子再走。”

見自己到底占了上風,江彬心裏暗暗得意。

眼看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朱厚照也懶得再費這些腦筋了:“這揚州城裏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

張永忙說:“老奴知道一個茱萸灣,水清魚肥,最適合垂釣,不知陛下有興致嗎?”

朱厚照天性最喜歡釣魚打獵,一聽有這麽個好地方,立刻來了精神:“好,今晚就去茱萸灣走走。”張永忙躬身道:“那老奴先去叫他們準備準備。”弓著腰退出去了。

江彬也笑嘻嘻地湊上來:“臣還打聽到揚州城裏有一個瓊花觀,聽說這觀裏有一株千年瓊花,結出的花朵大如車輪,色白如玉,號稱‘天下無雙’,不如就叫揚州府獻上幾枝,讓陛下賞玩。”

朱厚照對什麽瓊花興趣並不大,隨便點點頭,卻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對江彬說:“朕在濟寧的時候曾經微服出巡過兩次,看到一間殺豬賣肉的作坊,眼看著那些粗人宰殺生豬,不知怎麽心裏覺得不痛快。”

朱厚照隻說覺得心裏有些“不痛快”,卻並沒說自己為什麽會不痛快。江彬這裏凝神一想,倒也猜出了答案。原來朱厚照的生肖屬豬,而他自己又姓朱,這個大明朝的國姓正巧和“豬”同音,不知怎麽,大概是這位皇帝幼稚到了極點,閑極無聊,竟把自己和“豬”聯想到一處去了!

這是一個極其荒唐可笑的念頭,皇帝這樣想,是在自貶自損,身邊的臣子們誰要接了話茬,也就等於在侮辱皇室。所以要是旁人聽了這些話,隻能是把頭一低,混過去就算完事了,絕不會對皇帝進一言。可江彬這個人粗魯無知,又一門心思不顧一切地要討好皇帝,也沒往深處想,立刻說道:“陛下這個考慮實在很有道理!豬之一類衝犯國姓,甚是不合,臣還常聽人說,吃豬肉者容易生惡瘡,也不是什麽好事,臣覺得陛下幹脆下一道旨,禁止天下養豬,而令百姓多養牛羊以代之,這樣又避了諱,又不致因食肉而生瘡疾,一舉兩得,也是陛下一番愛民之心了。”

說實話,要說禁止天下人養豬、吃豬肉是“愛民之心”,朱厚照自己都不信,可他是個幼稚軟弱的人,動了一個荒唐念頭就會一直掛在心裏,怎麽也除不去,又聽江彬好歹給他找了個借口,一時來了興頭,就說:“你這麽說也有道理。可是如果下這樣的旨,隻怕內閣知道了要鬧。”

“臣覺得未必要發聖旨,如今陛下以威武大將軍身份禦駕親征,就以‘威武大將軍’之名發一道鈞帖即可。鈞帖不同於聖旨,無須經過內閣,文出令成,最方便的。”

眼看江彬心思又細,心眼又熱,把什麽都弄得妥當,朱厚照大喜:“好,這一道鈞帖就由你去寫吧。”隨即吩咐身邊的人,“備膳,吃了飯就去茱萸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