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許泰等人到南昌後過了好些日子,王守仁和雷濟才從杭州匆匆忙忙趕了過來。
前些日子守仁一直在杭州城裏養病,心裏想著既然把寧王交上去了,皇帝必然不會再南下巡幸,江西一省也就無事。另外自己硬把寧王押送到杭州,已經違了聖旨,依著正德皇帝的脾氣,必會把自己革職。王守仁倒正盼著被罷官呢,所以凡事不問,什麽心也不操,隻管在杭州養病,等著處罰的聖旨送來,好辭官回家。
哪想到等來等去,卻等來一道旨意,任命王守仁為江西巡撫,即刻赴任。
同時,守仁也從傳旨的人嘴裏打聽到,此時皇帝已經下了江南,鑾駕駐蹕揚州,江彬、許泰、張忠三人帶了四萬大軍早已開赴江西去了!
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到這時候王守仁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從杭州動身趕回南昌,這一路上不敢休息,晝夜急行,等趕到南昌之時,還是已經晚了。
守仁進南昌城的時候,巡撫衙門已經被江彬等人占了,留在城裏主持公事的伍文定也已不見了蹤影,守仁隻好先到江西提刑按察司住下,向旁人打聽,這才知道江彬等人進城那天無緣無故把伍文定打了一頓,後來押送回吉安府軟禁起來了。
伍文定是立過大功的人,留在南昌處理公事,沒有過錯,如今又剛升了江西按察司,卻無故被江彬等人軟禁,守仁忙派人去吉安府查問情況,想把伍文定接回南昌就任。
這中間雷濟抽個空子去找了一趟冀元亨,到了他的住處,卻見人去屋空。這時候守仁和雷濟一個個手忙腳亂,隻以為冀元亨離家日久,眼看南昌無事,自己回湖廣武陵老家去了,也沒多想。
很快,派去接伍文定的人從吉安回來了,告訴守仁,吉安府後堂全被錦衣衛的人圍了起來,就連府衙裏的文書差役都見不到伍文定的麵。這些人想去探問,可錦衣衛旗校渾不講理,硬是把守仁派去的差人趕了出來。
眼看伍文定一時接不回來,守仁這裏也有些著急,就和南昌城裏的幾位留守官員見了一麵,互相約好,一起到江西巡撫衙門來拜見江彬。
到這時候江彬已經在南昌城裏住了幾天,查點賬冊,全無漏洞,城裏各處也都找不到王守仁的一點兒把柄,把冀元亨密捕到衙折磨了幾日,也拿不到一個字的口供,知道要想陷害王守仁並非易事,隻怕還得另做打算。
現在聽說王守仁已到南昌,特來拜見,江彬這裏先和張忠、許泰商量了一下,拿定了幾個主意,這才召集京軍、邊軍諸將領,大開中門,把王守仁和一幹江西官員迎進府來。
這間巡撫衙門守仁攻克南昌之後在裏麵住了好些日子,熟門熟路的,跟著江彬等人一路寒暄著進了二堂,隻見堂上正中擺著四把太師椅,旁邊設的都是花梨木圈椅,麵朝主位擺成一個半圓形,像是個議事的樣子。提督軍務太監張忠幾步上前,先在右首位上坐了下來,許泰緊步其後,在左首坐了次席,隻有江彬不緊不慢地陪在守仁身邊,和江西省內的一眾官員說著客氣話兒。
如此一來,大廳正中的四把交椅,隻剩了主位和最末的次席還空著了。
守仁今天來拜訪江彬這些人,心裏一直在提防著這幫家夥。現在剛一進廳堂落座,這幾個人就在悄悄弄鬼。守仁眼尖,心思也快,一眼看出張忠、許泰都搶先落座,分明是仗著自己欽命的身份一個個都要搶著坐在上首位,再讓江彬坐了主位,倒把他這個江西巡撫擺在側座了。
江彬這幾個人弄這套鬼,是事先商量過的,本以為倉促之間王守仁未必反應得過來,就算看出來了,諒他也不敢和江彬去爭主位。可王守仁見識極多,心思極快,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更知道孔子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如今自己是皇帝剛剛委任的江西巡撫,論職司當在許泰之上,與江彬不相上下,而張忠不過是個提督軍馬的太監,權力雖大,職司卻低。他們這幫人手掌兵權,又仗著是從皇帝身邊來的,已經狂妄不可一世,若再給這幾個人坐了上位,在江西一眾官員和京軍各將領眼裏,王守仁就丟了麵子,受了壓製,以後這幫人更要無法無天禍害百姓了。
這時候絕不能在眾人麵前輸了氣勢。
於是王守仁臉上不動聲色,走進大廳之後,忽然身子往前一搶,腳下飛趕幾步,一下搶到江彬等人前頭,旁若無人地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許泰、張忠都已落座了,隻有江彬一個人還扭著頭跟別人說話,一回頭,卻見守仁坐了首座,左右也都被許泰和張忠坐了,自己竟然沒了位子,不由得一愣。許泰、張忠也沒想到守仁的心思這麽快,已經識破他們的花招,而且膽子又大,當仁不讓,先一步搶了主位。眼看江彬無處可坐,他們兩個倒有些慌了,忙各自起身給江彬讓座,三個人在廳上此推彼讓,手忙腳亂,弄成了一團。守仁坐在那兒冷冷地看著三人的醜態,江西省內一眾文武官員全都掩口而笑。
好半天,這三個人才總算坐定。江彬坐在守仁右手邊,張忠陪在守仁身側,倒是許泰坐在了邊位上。王守仁暗暗看這三人的形狀,已經知道,三人之中,江彬是個頭領,太監張忠的權勢又在許泰之上。
早在來南昌之前,江彬等人就已經把王守仁看作了對頭,現在終於和守仁碰了麵,想不到剛一見麵就先吃了一個下馬威,這幾個人對守仁更是恨之入骨,立時就要找他的麻煩。可守仁的心思比這幾個人更快,不等他們開口,自己先問道:“江大人,前任吉安知府伍文定平叛之時立有大功,如今已被升任江西提刑按察使司正堂,可不知為何卻被錦衣衛旗校拘押在吉安府衙,不讓他到江西來上任,江大人知道這事嗎?”
江彬等人已經知道伍文定升了江西按察司,把他扣在吉安實在沒有道理。可這些人也知道伍文定有勇有謀,是守仁身邊得力的副手,不願意讓他立刻回南昌來協助守仁。另外這些人進南昌時不問青紅皂白就抓了伍文定,還打了他幾下,現在伍文定倒升了按察司,這些人也怕伍文定回到南昌找他們理論,反倒不好應付,幹脆就把伍文定軟禁在吉安,等他們離開南昌再說。
這實在是一套仗勢欺人的無賴辦法,可江彬他們也早為此想好了說辭:“王大人,伍文定的案子是東廠辦的,你就不必過問了。”
江彬硬說伍文定是被東廠扣押的,可王守仁分明知道,如今東廠的掌印也是江彬!立刻問道:“伍大人犯了什麽罪?東廠為什麽審他?”
“東廠的事,外臣不必問。”
東廠是皇帝的禦用鷹犬,他們辦的案,外臣真的無權過問。雖然這樣說真是毫無道理,可大明朝的王法就是如此。現在江彬把這話說了出來,王守仁立時啞口無言。
眼看江彬用“東廠”兩個字截斷了王守仁的話頭,許泰覺得該是收拾這個江西巡撫的時候了,立刻把眼一瞪,大聲問道:“王大人,皇上命我等率軍馬到南昌來拘捕寧王一幹欽犯,大人是江西巡撫,欽犯也在你處,就請把人交出來吧。”
這些話真是明知故問。
王守仁早知道這幫奸賊到了南昌,一定會找自己的麻煩。現在許泰問的話也在他意料之中,隨口答道:“本院已將寧王及重要欽犯押送杭州,交到提督張永張公公處收押,其他人犯尚有數百人關在南昌府的大牢裏,幾位大人盡可以提出押回京師複命。”
守仁話音剛落,提督軍務太監張忠厲聲喝道:“王大人,陛下一再有旨,命將一幹欽犯留在南昌候審,是誰讓你把欽犯押送杭州的?!”
“本院奉旨平叛,自當把欽犯獻俘京師,這是朝廷成例,至於這位公公說陛下有旨,命將欽犯留在南昌候審,此事本院並不知道。”
聽到這裏,江彬冷冷地開了腔:“王大人,你在南昌之時難道沒有接獲威武大將軍鈞帖嗎?”
守仁搔了搔頭皮:“本院確曾接到鈞帖,隻是不知這‘威武大將軍’係何人何職,隻從職司上看似是一位武官,然本院是地方文官,並不受大將軍轄製,平叛獻俘乃是成例,且鈞帖又未言明何故不得押送欽犯進京,因而本院無法奉製。”
守仁所說的這番話實實在在是個道理。
“威武大將軍”是個莫名其妙的頭銜,是正德皇帝胡亂加在自己頭上的渾號,名不正言不順,以這樣一道“鈞帖”就想轄製地方督撫,顯然是行不通的。除非那地方官員畏懼皇權,一味巴結,才會奉製行事,可王守仁現在不巴結皇帝,不陪著他玩兒,不奉這道“鈞帖”,於情於理都說得通。
江彬是個蠻橫糊塗的家夥,並不明白其中要害,還要在這件事上一味追問下去,可提督軍務太監張忠是禦馬監掌印太監,對這些事他倒清楚,知道憑這個壓不住守仁,問得太深,反而讓正德皇帝出醜,忙打斷了江彬的話:“王大人,如今京軍、邊軍共四萬人馬已到南昌,大軍的糧草如何籌辦,大人可有妥善的辦法?”
眼看南昌城裏的百姓都快餓死了,忽然又來了四萬軍馬,王守仁到哪裏給他們找吃的去?隻得說道:“公公,今年江西省內先遭大旱,又遇兵劫,早已無糧無米,幾十萬百姓啼饑號寒,無從救濟,本撫已經上奏天子,請求免除今年的糧賦,隻是尚未得到答複。如今公公向江西省內要軍糧,本院實在無從籌措。”
守仁一句話還沒說完,許泰已經叫了起來:“為什麽你南贛兵馬有飯吃,咱這京軍卻沒有飯吃?”
“南贛兵馬也沒有飯吃。本撫手中原本湊集了三萬人,其中官軍隻有五六千,餘下皆是招集起來的鄉兵。現在叛亂已平,本院已命贛州衛軍馬全部返回衛所,鄉兵皆回鄉務農去了,這些鄉兵用不著國家的糧餉,所以本撫也未在江西省內征糧。”
許泰是邊關將領出身,熟知軍情,又問了一句:“你那贛州衛兵總要吃糧吧?衛所兵有糧,南昌的京軍卻沒飯吃,這是什麽道理?”
王守仁搖搖頭:“大人哪裏知道,江西連年大旱,贛州也已無糧,眼下衛所軍的糧食都是從福建方麵借來的。”
守仁這話倒是真的。平叛之後,江西省內糧食已盡,困苦至極,贛州衛的官軍也吃不上飯,隻得從鄰近的福建漳州等地借了些糧食過來。連江西官兵都沒有飯吃,何況百姓?如今想讓南昌城裏湊出糧米供養這幾萬京軍,實在是無從籌措。
眼看到了吃勁的時候,江西地方上的官員也不能不說話了。贛州衛指揮使餘恩起身說道:“王藩司所言非虛,贛州衛糧食已盡,所食皆是從福建方麵借來的,末將這裏有公移文書為憑,許大人可以拿去看。”
江彬、許泰等人到南昌也有幾天了,南昌城裏是個什麽局麵,他們全都明白得很!也知道王守仁說的是實話,還看什麽文書?三個人互相對視一眼,江彬冷冷地說:“聽說寧王這些年把江西一省的金銀都搜刮到自己家裏去了,寧王府是一座金山銀海,王大人攻克南昌,占了王府,卻沒聽說你對朝廷上繳什麽財物,這些金銀寶貝都到哪裏去了?”
許泰也在一旁幫腔,笑著說:“王大人這就不合適了,自己金山銀山全都搬回家去,卻不讓百姓吃飯?不如拿出些來買了糧米,把京軍的糧餉也籌了,南昌百姓也賑濟了,百姓也誇你,皇上也不怪罪你了,大家都好。”
聽這幾個人話說得惡毒,守仁忍不住心裏冒火。可隨即一想,這幾個人這麽說,其實就是故意激他發火,好從中找碴兒。現在自己偏不著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才淡淡地說:“寧王搜刮的金銀,一大半早就不在王府裏了。剩下一小半,又被他帶著去攻安慶,都賞發給士卒了。本院率軍攻克南昌時,王府中人舉火自焚,把半座王府都燒掉了,實在沒剩下什麽東西,所繳獲的金銀也都有賬冊,本撫絕沒有妄動一錢。此是有案可查的,若幾位大人想查,本撫可以把賬簿典冊拿來給各位看。”
不等別人說話,張忠在一旁笑道:“王大人說得有趣,這些真金白銀挖個洞就收起來了,弄條船來就運走了,光看賬簿能看出什麽來?”
眼看這幾個東西胡攪蠻纏,一味想攀誣自己,守仁卻是胸有成竹,偏不怕他們攀誣,微微一笑:“說起賬簿,倒有一件事好笑:本院攻下南昌時,查封寧府,找到無數賬簿,上麵寫明,寧王這些年搜刮來的財寶大半都運進京城,用來賄賂京師要人,約為內應,這些銀錢過往全都有籍可查,一筆也錯不了。幾位大人要查看簿籍嗎?”
守仁這一句話頓時堵住了江彬等人的嘴。
寧王在江西謀劃多年,十幾年間在京城廣行賄賂,凡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多收過他的銀子。江彬、許泰、張忠三人都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寵臣,寧王送禮的時候哪會少了他們的份兒?所以這三個家夥手腳都不幹淨。現在守仁把這些話往外一遞,這幾個人立時把嘴閉上了。
可說到底王守仁知道:京軍既然已經進了南昌,他們的糧草供應,自己這個江西巡撫必得負擔起來。好在自己手裏還有那幾麵王命旗牌,總能辦些事情,就對江彬說道:“都督,眼下江西省內無糧,本院隻得動用王命旗牌,從湖廣、福建、廣東三省請調軍糧,運到南昌供京軍使用。隻是征調糧草非同小可,需要有兵部、戶部谘文才好。本院現在就發公移文書到京師,請兵部、戶部發下谘文,都督這裏也需有相關文書,一齊送進京去。”
其實這次正德皇帝禦駕親征,排場擺得很大,江彬這些人權傾朝野,兵部、戶部的官員巴結他們還來不及,哪敢克扣他們?京軍也不同於地方軍馬,雖然遠征,糧草卻是充足的。江彬在守仁麵前說這些話,一是想給守仁出難題,找麻煩,讓他下不了台;二來也要從這個話裏扯出寧王的財寶來,好乘機撈上一筆。
可惜王守仁非同尋常,辦事幹練,機警過人,不留一點兒空子給這些人鑽。現在江彬他們功也撈不著,錢也弄不到,就是想立時翻臉都找不到一個借口,江彬沒有辦法,隻好隨口敷衍道:“這些事我知道怎麽辦,王大人隻要給京師發出公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