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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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冀元亨跟著守仁一起把寧王等人押往杭州,走到廣信時,守仁派他拿著太監吳經送來的公文到京城的兵部衙門去“查勘”,冀元亨就此跑了一趟京師,到兵部去查了一下,結果倒證明那個“欽差提督軍務禦馬監太監”張忠所下的公文是真的。

當然,這道公文本來就是真的,冀元亨白跑這一趟,無非是故意拖延,好讓守仁這裏有時間有借口從廣信出來直奔杭州。所以冀元亨本就不在乎公文的真假。現在從兵部拿了一道“公文是真”的文書,算把公事辦完了,自己也就回了南昌。

此時守仁還病在杭州,雷濟等人也沒回來,剩下一個伍文定也給江彬迫害了一場,押回吉安軟禁起來。冀元亨自己並無職司,在南昌城裏又找不到一個熟人,又因為書生氣重,什麽事也沒多想,隻知道陽明先生還沒回南昌,就先回到自己的住處,隻等著守仁回到南昌再去拜見。

可冀元亨這個老實人哪裏知道,這時候他已經被天下最凶狠的豺狼盯住了。

這天夜裏正在屋裏蓋著被子睡覺,忽然房門咯棱一聲響被人從外麵推開,黑暗裏隻見幾條影子撲了進來,就在**將冀元亨緊緊摁住,一聲也沒叫出來就被塞住了嘴,扭過雙手捆綁起來,接著一個布袋罩在頭上,昏天黑地給人架了出來,腳不沾地直拖出院子,塞進一輛馬車,車子立刻走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冀元亨被人架了出來,七拐八轉,也不知給拖進了什麽地方,終於被人丟在地上,頭上罩著的黑布袋被拿去,嘴裏塞的東西也掏了出來。再看時,卻是不知何處的一間廂房,屋裏燈火通明,正麵擺著一張大椅,卻沒有人坐,身邊站著七八條漢子,一個個虎背熊腰,麵容凶惡,被燭光一照,好像煞神降世一般。

冀元亨讀了一輩子書,遊學各處,也算是見過些世麵,可今天這事當真讓人魄散魂飛!從被人綁住到現在,他既叫不得一聲,也掙不動一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種時候這種情景,冀元亨隻能以為自己是落在寧王餘黨手裏了,隻怕立時就要遇害,心裏也不存僥幸的想法了,嘴裏剛講得出話,立時用盡全身力氣叫罵道:“你們這些大膽的反賊竟敢在南昌城裏行凶,將來落在王都堂手裏,讓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昏頭昏腦罵了兩句話,這才看清,麵前站著的這個人頭戴圓帽,腳蹬虎頭靴,身穿杏黃繡金飛魚服,腰間挎著繡春刀,分明是個錦衣衛的百戶。

到這時候冀元亨才知道自己落在了什麽人手裏。

可“知道”是一回事,“明白”是另一回事。冀元亨知道自己被錦衣衛的人拿了,卻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拿他,隻是既不害怕了,也不罵人了,慌忙問道:“這位大人,學生是個舉人,平時自認並無作奸犯科之事,不知大人為何拿我?”略想了想,又倔頭倔腦地加了一句,“縱是要拿,也該青天白日帶了刑具王法到家中去捕拿,為什麽半夜潛入住處將我擄來?這簡直是賊人強盜的行徑,哪裏是官府衙門的做派?”

冀元亨是一個書呆子,滿身呆氣,不知道害怕。可他哪裏想到麵前這些惡狠狠的酷吏根本不和人講道理的。這一句質問頓時惹怒了那個百戶,二話不說,照著冀元亨的臉上就是幾個嘴巴,厲聲喝道:“你這囚徒不知死活,敢拿這屁話問你爺爺!跪好了!等著大人來問你!”

冀元亨給人打得昏天黑地,滿臉是血,又被兩個人擰著胳膊摁著跪在地上,哪裏肯服,嘴裏叫道:“你怎麽打人?學生若犯了罪,你等就把學生帶到公堂去審,這等胡抓濫捕,無故逼訊,學生必要告到大理寺去!”

聽冀元亨亂叫亂嚷,這幾個人不耐煩起來,往上一擁,頓時把冀元亨放倒在地上,這些都是折磨人的老手了,拳腳極有路數,隻幾下子,已經打得冀元亨叫也叫不出,蜷著身子縮在地上,動彈不得了。

這時候房門一開,又走進一個人來,一屋子的人都忙著給此人行禮。那人冷冷地問道:“冀元亨到案了嗎?”

錦衣衛百戶指著躺在地上的冀元亨說:“此人便是。”

那人哼了一聲,隨即在高腳太師椅上坐下,這邊幾個旗校忙把冀元亨拖了起來,硬是摁著跪在地上。

冀元亨抬頭看去,隻見麵前坐著一個人,穿一件大紅金繡過肩四爪雲蟒官衣,腰間束著玉帶,身材壯碩魁偉,一張陰沉沉的黑臉,頰邊橫著一道嚇人的箭創,粗眉環眼,鼻梁寬扁,嘴唇倒生得細薄如線,蓄了兩撇漂亮的八字須,知道這是一個主事的大官,卻並不認得。可自己是個讀書人,又無過錯,卻被這些打手摁著跪在這裏,心裏不服,大聲說:“這位大人,學生是個舉人,依《大明律》見官之時不須跪拜,未革功名之時,更加不可動刑,如今大人這樣對學生,隻怕於刑律不合吧?”

冀元亨哪裏知道,坐在他麵前的這個人就是權傾朝野的錦衣衛指揮使兼任提督東廠平虜伯江彬。在這個人眼裏,一個舉人連草芥都不如,哪有什麽理可說的?這種時候也不用江彬說話,自有旗校過來扭住冀元亨的胳膊,摁住頭,不讓他抬起頭來大聲講話。過了一會兒,江彬才慢慢地問:“你是湖廣舉人冀元亨?”

雖然無緣無故被人綁架來,又挨了一頓暴打,可冀元亨那一身書呆氣還沒被打掉,現在眼看有人來審他了,倒覺得自己就快有出頭之日了似的,也不忙著爭執什麽當不當跪的事了,忙抬起頭來說:“學生正是冀元亨,敢問這位大人,冀某到底所犯何罪,旗校們為何將學生捕來?”

江彬冷冷地問道:“你不知罪嗎?”

“學生實不知罪。”

“好,本官問你,你可曾進過寧王府?”

想不到這些人把他抓來,卻是要問這個,冀元亨覺得十分意外,略想了想:“學生確實進過寧王府一次。”

“你和寧王說了什麽?”

“學生與寧王講論了《西銘》。”

江彬是個粗人,並不知道《西銘》是什麽,身邊的一個錦衣衛千戶忙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江彬微微點頭,冷笑道:“胡說!你不過是個舉人,寧王是什麽樣的人,他會把你找去講論學問?分明是你受了王守仁指派,到寧王府裏與他暗通消息,商量謀反的事,是不是?”

這一句話可真把冀元亨給問傻了,張口結舌,半天才說:“這話從何說起!王都堂是平叛的功臣,寧王一幹人等都是他親手拿獲的,先生和寧王暗通什麽消息?你們到底在說什麽……”話音未落,背後的旗校厲聲喝道:“住口!大人問什麽你就答什麽,不得多言!”

冀元亨可受不得這樣的氣,忍不住轉過頭來高聲道:“大人問話學生自然要答,天下哪有不讓人說話的衙門!”

見這個書呆子真是迂腐得有趣,江彬冷笑一聲:“錦衣衛就是不讓人說話的衙門!本官沒有閑工夫在這裏和你磨牙,隻問你一句話:是不是王守仁派你去王府和寧王密謀造反的事?”

到這個時候,冀元亨再有一身呆氣,也聽出江彬話裏的意思來了,立時大叫起來:“絕無此事!王都堂是平叛的大功臣,你們怎麽可以陷害他?這還有天理王法嗎!”

說實話,江彬真的不想在這個小小的舉人身上多費時間,隻想盡快拿到一份口供,就派人去拘捕王守仁。見冀元亨不知死活,在這裏充硬漢,就對左右吩咐一聲:“這般刁滑之人,你等知道怎麽審了。”說完站起身走了出去。還沒走出廊道,身後囚室之中已經響起了冀元亨的慘叫之聲。

在江彬想來,冀元亨這樣的書蟲子沒見過世麵,大都是些軟骨頭,落在錦衣衛旗校手裏,最多兩個時辰,就是讓他說自己的父母是“反賊”也不難。這時候快四更天了,江彬也乏了,自顧去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這才想起,把身邊的人找來問:“那個冀元亨招了嗎?”

那錦衣百戶縮頭縮腦地說:“大人,想不到這個讀書人骨頭很硬,審了半夜,用了幾遍刑,硬是一個字的口供都沒有。”

一聽這話江彬頓時瞪起眼來:“廢物,養你們幹什麽用!”把手下人罵了兩句,自己起身往囚室而來。

一進屋門,立時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隻見冀元亨被綁在刑架上,身子都已經打爛了,滿臉滿身都是血跡。

這些錦衣衛比豺狼還狠,折磨起人來沒有不下死力的。可這個呆頭呆腦的文弱書生卻不知被一股什麽力量撐著,打到現在,硬是一個字也沒招供。

看了這個場麵,江彬也十分意外:“看不出你一個細皮嫩肉的書生,骨頭這麽硬!你他娘的跟誰學的!”

半晌,冀元亨低聲說道:“你這是明知故問嗎?學生自然是跟陽明先生學的。”

“我看那王守仁也未必有你這樣的硬骨頭。”

江彬這話裏竟有幾分讚賞冀元亨的意思。冀元亨冷笑一聲:“你們這些禽獸,根本不配提起陽明先生,也就隻是來害我這樣的人罷了。”

一句話把個江彬氣得暴跳如雷:“好,你既這麽說,老子就把你的骨頭都嚼碎了!”回頭吩咐旗校,“不是有炮烙之刑嗎?讓他試試!”

聽這一聲令下,幾個旗校立刻上前,三兩下剝去冀元亨上身的衣服,兩個旗校取過燒紅的烙鐵,直往冀元亨的胸前烙了下來,立刻冒起一股黑煙,發出刺鼻的焦臭,冀元亨忍不住大聲慘叫起來,江彬在一旁冷冷地看著,等手下人在冀元亨身上烙了三四下,才讓他們停了手,走上來說:“現在你還有什麽硬話要說?”

冀元亨疼得渾身亂顫,一時說不出話來。江彬又在他耳邊低聲道:“你也不抬眼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告訴你,錦衣衛是國家的王法,進了這裏就沒有出頭之日了,外頭的人連你在哪兒都不知道,也不會有人來給你申冤,這裏的人會把你的骨頭碾成粉,把你身上的油都一點點榨幹,可偏不讓你死。你一日不說,就在這黑牢裏受一日苦,一個月不說,就熬你一個月,三年兩年也是你。早一天說了,就少受一天的罪,你自己想清楚!”

好半晌,冀元亨終於忍住了疼痛,顫抖著低聲說:“要如何就如何吧,不必說這些話,我自有一個良知在心裏,並不怕你們,不怕你們……”

想不到這個書呆子竟是這麽一個人,江彬倒覺得有點兒意外,冷笑著說:“我倒沒看出你來,還真是個讀聖賢書的。可你就不為家人想想?本官知道你是湖廣武陵人,家裏有一個老婆兩個女兒,你若再不招認,我這裏傳一道令,把她們也都拿到牢裏,和你一起用刑受苦,你信不信?”

冀元亨臉色一下變得灰白,半晌,卻又低聲說道:“錦衣衛是國家的王法,若是審案,不該牽扯我的妻女。可你等並不是錦衣衛,也不是什麽國家法度,要抓我的妻女就去抓吧,你們有這本事,也有這心腸,我所有的不過是一個良知,我拚的不過一個‘死’字,死後與妻女相見,再向她們賠罪就是了。”

江彬厲聲吩咐手下:“立即發下揭帖,命旗校赴湖廣常德府武陵縣密捕冀元亨家人,一起來南昌受審。”回頭看了冀元亨一眼,見他臉色慘白,可眼睛裏都是倔強之氣,顯然並不肯屈服,也知道自己一時拿此人沒有辦法,隻得吩咐手下:“慢慢審他,有了口供立刻送來給我。”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