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第八回 占南昌折辱按察使,設毒計密捕冀元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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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聽說平虜伯江彬、安邊伯許泰帶著朝廷大軍到了南昌城外,留守南昌處置公事的吉安知府伍文定覺得十分奇怪,不知這路軍馬所為何來。可人家已經來了,不去迎接又不行,隻好命人打掃行轅,準備好江彬、許泰等人的住處,自己帶著一百名軍士,領著南昌城裏的各位官員一起出城來迎。遠遠看見軍馬開了過來,伍文定把手一擺,南昌城外頓時鑼鼓齊鳴。伍文定快步趕上前來,隻見一路大軍浩浩****而來,一眼看不到頭尾,當先駿馬上坐著兩個官員,身後一群武將旗校團團簇擁,想來就是江彬、許泰了,伍文定趕緊迎上前來:“兩位大人一路辛苦了。”

江彬連眼皮也沒抬,淡淡地問:“你是何人?”

“下官吉安知府伍文定。”

江彬轉頭對許泰冷冷地說:“這個人就是伍文定,王守仁在江西和寧王勾結的事他都知道。”話音剛落,許泰在一旁厲聲喝道:“拿了!”

聽這一聲令下,旁邊的十幾個錦衣衛一擁而上,頓時把伍文定摁在地上。伍文定又驚又怒,厲聲喝道:“我是朝廷命官,立有軍功,未犯過失,你們這是要幹什麽?”

許泰冷笑道:“你這反賊還不知罪嗎?”

伍文定梗起脖子高聲說:“下官無罪!”

“無罪?王守仁勾結寧王意圖謀反,你與他同謀,還想抵賴!”許泰順手把馬鞭遞給身邊的旗校,“給我打,打到他認罪為止。”那旗校接過鞭子,上來就往伍文定身上狠狠抽打起來。

到這時候伍文定還沒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麽事,隻知道眼前這幾個人都發了瘋,說的話毫無根據。現在被人不由分說摁住就打,伍文定又氣又急,嘶聲吼道:“我輩為平叛亂,不顧生死,不恤九族,現在國賊已平,不敢居功,可我等有何罪?你們都是天子親征扈從之臣,居然無故拷打官員,屈辱忠義,依法當斬!”

自從起兵平叛以來,伍文定一直是守仁的副手,在江西軍兵中威信很高,現在眼看伍文定無故受刑,又聽他罵這些人“依法當斬”,伍文定帶來的這群軍士們不由得躁動起來,紛紛要往上闖。江彬忙衝許泰使個眼色,許泰厲聲喝道:“誰敢謀反,格殺勿論!”聽了他這一聲招呼,身後的京軍士卒蜂擁而上,弓上弦刀出鞘,把伍文定帶來迎接的百十個江西官員軍士團團圍住。

眼看再這麽下去,隻怕江西的官員兵士要血濺當場,伍文定忙衝他們喊道:“有王法在,眾人不可輕動!”

江彬這些人雖然大權在握,無法無天,可他們現在還沒進南昌城,也並不願意就在城外妄殺人命,惹出大亂。眼看伍文定一句話把江西軍士都喝住了,江彬低聲吩咐許泰:“把伍文定押到車上,帶回去審。”許泰一擺手,錦衣衛旗校不由分說把伍文定拖上了馬車,幾萬人的大隊一擁而進南昌城,把出來迎接的江西官員都扔在了城門之外。

江彬這些人從揚州一路開到南昌,首要的是爭功;其次是要掠取寧王曆年積斂的財寶;最後是要收拾那個不識抬舉的王守仁。現在眼看功勞是爭不上了,這些人就一心惦記起財物之事。進城之後並沒有立刻審伍文定,隻是把他下在獄裏,江彬這幾個人立刻進駐江西巡撫衙門,把與寧王有關的一應賬簿典冊都收繳回來,讓隨來的文書清查賬目。

寧王謀反之前是天下頭一等的親王,他得勢的時候,王府裏占著無數的莊田、店鋪、產業。現在寧王敗了,這些東西都被官府查封,如今也都記在賬冊之上,看賬上的數目竟值數十萬兩銀子!可莊田之類都是有數的,產業鋪麵急切之間也變不成現銀,這些東西江彬他們弄不到手,也帶不走,再值錢也是無用。眼下江彬他們要的是金銀細軟,是可以卷在包袱裏帶走的浮財。可南昌城裏偏偏就找不到這些浮財。

見不到錢,江彬這些人哪肯罷休,又派出錦衣衛心腹旗校接掌了南昌的府庫,逐一查點銀兩財物,又派人接管藩司下屬的各處官庫,到處查起賬來,可查來查去,銀錢糧食等物與賬冊所記分毫不差。

此時南昌城裏的寧王府邸被一把大火燒掉了一多半,剩下的遺址也一直有官軍把守著,府裏僅存的財物都在。江彬即刻命京軍接管王府,帶著人直闖進府裏搜掠,可進去一看,除了些家具什物,根本找不到什麽值錢的東西。

寧王府竟然隻是一間空屋?江彬哪裏肯信!立刻把掌管簿冊的書辦找來,逼著他交出王府財務的清單賬冊,結果賬冊拿來一對,錢物兩清,連一扇圍屏、一張板凳都登記在上頭了。江彬又到牢裏把羈押其間的寧府內監等人提出來拷問,逼他們說出寧王埋藏的金銀寶藏,結果倒也審出兩三處地窖密窟,卻早已被江西官員們打開,裏麵的東西都取出來一一造在賬冊裏了。

這些上了賬的財物,江彬他們也掠不去了,王府裏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錢的雜物,分文也不值。結果江彬這些人來回折騰了好幾天,竟沒能從寧王府裏占到什麽便宜。

寧王,天下最富裕的藩王,以前他得勢的時候,每年都成千上萬地在京城裏行賄!如今抄他的家,竟抄不出銀子來?江彬哪裏肯信,一怒之下竟叫錦衣衛把這個管賬簿的書辦扣押起來,打了一頓,硬逼他交代自己“替江西官員做假賬”得了多少好處,可原本沒有的事,拷問也問不出。江彬隻得又命錦衣衛到此人家裏去搜找,結果掘地三尺,仍然找不出一兩銀子來。

這書辦沒說瞎話,他也不敢說瞎話,寧王府裏沒有財物。

早先寧王出兵去攻安慶、南京之時,李士實、劉養正等人已經估計到南昌將要陷落,凡是能帶走的金銀財寶,全都裝船運走了。後來這些財寶大半在決戰之前獎賞給士卒們了,剩下的一點兒金銀,有些跟著戰船一起沉到江裏去了,有些被當兵的弄到手,全都席卷而去了。寧王府確實有過百萬金銀,可如今,分文不剩了。

功勞爭不到手,已經把江彬等人氣得暴跳如雷,眼下連銀子也找不到,這些人哪肯罷休,竟把江西巡撫衙門的主簿、書辦人等全都扣了起來,一個一個地審問,又派人去把南昌府衙、新建縣衙、提刑按察司衙門一個一個都接了下來,最後連學道衙門和江西貢院都封了,到處尋找埋藏的“寧府”金銀,幾天之內拷打了不少人,到底弄不出一個錢來。

要說一個人嘴緊,不承認私吞財物,倒有可能,這上下拷問了幾十人,個個都如此說,抄了幾十個地方,找不出一兩多餘的銀子!到這時候,江彬、許泰等人都不得不相信了:原來江西寧王府裏,真的沒有錢財。

要在南昌城裏找出寧王的寶藏來,不但能發一筆財,還能借機收拾王守仁。可現在沒有銀子,想整治王守仁就更難了。到這時江彬又想起伍文定來,吃過晚飯,就和許泰商量著要審伍文定,卻見提督軍務太監張忠走了進來。

張忠是正德皇帝身邊親信的大太監,平時一向和江彬結盟共同對付錢寧,和江彬、許泰二人交情莫逆。但張忠是在皇宮裏長起來的宦官,和江彬、許泰這些長年在邊關統軍的將領不同。這個太監心裏明白,有了權勢不妨作威作福,可也別把事兒鬧得太大。這次江彬一進南昌先抓了伍文定,張忠在旁就覺得不妥,可這事江彬事先沒和他商量,動手的時候又太快,張忠連嘴也沒插上,現在眼看江彬要審伍文定,張忠趕緊跑了過來:“都督,這個伍文定的事咱們再商量一回?”

“這事商量什麽?在路上咱們幾個已經商定了,這次到南昌,先要拿下王守仁!此人眼下還沒回到南昌,咱就先把他的黨羽製住,從這些人嘴裏審出王守仁謀反的把柄來,隻要扳倒了王守仁,剿寧王之功就在咱們手裏了。”

江彬這幾句話說得太直白了,張忠聽得直皺眉頭,在一旁的許泰也有點聽不過去,忙笑著說:“皇上一心要親自到南昌來擒寧王,可這個王守仁偏偏不肯,非要把寧王押到京城去獻俘,好讓他自己出這個風頭,全然不顧皇帝的麵子,這樣的臣子就是有罪!都督這次查辦王守仁,也是在替皇上出氣。”

到這時候江彬也覺出自己剛才那話說得太蠢,就算有許泰幫著圓場,也仍然沒什麽意思,擺擺手:“反正是要扳倒王守仁,就從伍文定身上審起好了。”

張忠忙說:“都督,伍文定是吉安知府,在戰場上立了功的,和他一起立功的知府、縣令、指揮還有十幾個人,這些人隻是被王守仁臨時從各府縣衛所召集而來,未必就是王守仁的親信死黨,咱們要是治了伍文定的罪,那十多個人隻怕都要治罪,這麽一來豈不是把江西一省有功的人全抹掉了?這些人隻怕都不服氣。”

“幾個府縣官員,他們敢說什麽?”

見江彬一味蠻橫不講道理,張忠心裏暗暗搖頭:“咱們收拾王守仁,是因為他掃了皇帝的麵子,可這些下麵的官員不過是打仗的人,王守仁到京師獻俘並沒有他們的事,而一旦治他們的罪,牽連又太廣,弄到最後天下皆知,咱們也不好收拾了。”

“你的意思是,要放過這個伍文定?”

“都督就放了他,讓伍文定立刻返回吉安府,未得調遣不得再到南昌來,這件事也就遮過去了。”

江彬皺著眉頭問:“不審這些人,怎麽扳倒王守仁?”

“寧王眼下還押在錢塘縣,都督是錦衣衛指揮使,兼領東廠,正好借著職務派心腹手下去杭州審問寧王,看寧王和王守仁之間有什麽‘密謀’,審出來就是鐵證,不是比從伍文定嘴裏挖出來的東西強得多嗎?”

江彬又想了半天,點點頭:“這話有理。還是從寧王身上動腦筋更容易些。”吩咐身邊的人,“去把伍文定放了,但別讓他在外麵亂走動,立刻弄一輛車送回吉安府去,再派幾個緹騎帶上駕帖沿路跟著他,盯緊,不要讓他在半路上胡說八道。到吉安府後就把伍文定軟禁在府衙,不讓他跟任何人接觸,大軍離開南昌之前,不準伍文定離開府衙一步,府衙裏的書吏們也不準去見他。”

張忠笑道:“都督這個安排十分妥當。”

江彬忙說:“還是張公公想事情想得深,我這就派心腹人去杭州審問寧王。”

當夜,一隊錦衣衛的緹騎押著伍文定悄悄離開南昌,回了吉安府。另一路也直出南昌,飛馬往杭州方麵提審寧王去了。

既然不用審問伍文定了,江彬這些人在南昌城裏一時沒事可做,都早早歇息了。第二天一早,江彬等人在江西巡撫衙門大堂上升座,命南昌城裏的文武官員來拜見,準備向地方上索要賄賂,可等了一上午,來拜會的官員並不多,都是些各府的主簿、書辦之類,真正管實事的官員幾乎見不到一個。

此時的南昌城剛經曆了一場大亂,以前的舊官員不是被寧王抓捕殺害了,就是跟著寧王謀反被下獄問罪了,王守仁留下維持局麵的伍文定又被江彬這夥人押回吉安去了,弄得南昌城裏幾乎沒有官了,這麽一來,江彬想索賄都無從索起了。正在煩惱的時候,忽然來了聖旨,將王守仁升任江西巡撫,伍文定升任江西按察使。

接了這道旨,江彬等人暗暗吃驚,也都各自慶幸,虧得沒有審伍文定,否則自己這邊正在動刑,伍文定卻升了江西臬司,這事還真就不好收場了。

可王守仁在何處,江彬等人也不知道,忙問傳旨的太監。那太監答道:“王守仁眼下還在杭州養病,皇上另有旨意給他,估計王大人接旨後不日就到江西上任。”

這麽說,王守仁和他身邊的官員輕易還真動不得,要想收拾王守仁,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從寧王身上動手了。

這時候江彬的手下已經到了杭州府,立刻提審寧王等人。而這些人審問的內容隻有一個,那就是:王守仁和寧王之間到底有什麽“密謀”……

可惜,王守仁和寧王之間實在沒有什麽密謀,連寧王自己都說不出什麽來。錦衣衛的人又不能對寧王動刑,隻好把其他人提出來左審右問,費了不少工夫,終於給他們問出一個話題來:王守仁的學生冀元亨曾到寧王府裏講學。

這些話甚至不是從寧王嘴裏問出來的,因為當日冀元亨來跟寧王講論的是一篇《西銘》,是古代聖賢親定的學問,滿篇文章隻有“忠孝”二字罷了。寧王謀反在即,一個舉人竟敢到王府裏去講《西銘》,等於指著鼻子在罵朱宸濠一樣,也算是有個天大的膽子了。寧王若把此事說出來,倒好像在為冀元亨請功似的。

可寧王身邊的人卻不知道冀元亨和寧王說了些什麽,隻知道這個舉人進過王府,見過寧王。現在錦衣衛的人來審問,他們就把這事說了出來。

從寧王的手下嘴裏審出“冀元亨”三個字來,錦衣衛旗校大喜,趕緊回南昌告知了江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