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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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京軍的官校說了這些話,王守仁心裏已經想出一個主意,急急忙忙地趕回按察司衙門,把雷濟找來商量:“來南昌的京軍、邊軍都是北方人,一路從京師趕到南昌,千裏跋涉水土不服,不少人得了痢疾腹瀉之症,苦不堪言。本院有個主意,咱們不妨把南昌城裏的郎中找來,在街上搭幾座席棚,讓這些郎中專門給軍士診治。”

“請郎中的錢怎麽算?”

“自然是官府墊出來。”

“藥錢呢?”

守仁略想了想:“官軍患的多是同一種病,所需藥物大概也相似,請郎中們在一起籌劃一下,寫一服湯劑的方子,多買藥材,用大鍋煎煮,凡是病症相似的兵士就每人發一碗湯藥給他們吃,這筆錢必須由官府墊上,無論如何不能讓軍士們出錢。”

王守仁心裏的這個“良知誠意”實在厲害,眼下他一門兒心思替軍士們著想起來,想出來的是一個真正的好主意。雷濟答應一聲急忙要走,守仁又把他叫住:“你去知會各處裏甲、保正,讓他們把汙染不潔的井都封蓋起來,那些水源幹淨的就插一麵小旗做上標記,讓官軍都取淨水來吃,這事要緊,明天中午以前,全城都要辦妥!”

想到做到,當天下午,各街坊的保甲人等都走了出來,幫城裏軍士指點水源,把那些不合用的井封蓋起來,可用的水井邊都插上了各色小旗,讓軍士取水。

同時,守仁派人把南昌城裏的郎中都找了來,跟他們商量妥當,在街上給官軍診治,所需診金按日算錢,由官府發給。眼看城裏郎中不夠,又從附近的臨江、新建、豐城等地請了些大夫,在城裏搭了二十幾處席棚,請這些郎中給患病的京軍士卒診治。

果然,這些京軍患的多是同一種病:飲食不潔,腹瀉痢疾。於是郎中們坐在一起商量,斟酌出一個方子來,守仁又讓官府照著方子出錢采買了一大批藥材,在各處席棚裏架起大鍋,熬製防瘴避疫的藥物,發放給當兵的服用。

如此一來,也就幾天工夫,已經治了上千人。經過王守仁這一番苦心安排,安置整理,南昌城裏的局麵也安穩多了。

到這時候江彬這些人才看出事情不對。若任王守仁這麽搞法,自己手下這幾萬軍馬都要給他拉過去了。

江彬這個人魯莽粗蠢,做起事來真是不管不顧。也沒和別人商量,自己下了命令,叫錦衣衛出馬,以“騷擾軍伍”為由,把那些在城裏給人治病的郎中一律攆出城去。

一聲令下,幾百名錦衣衛旗校一齊出動,闖進街巷間的席棚,不由分說,把那些正在診病的郎中一個個揪了出來,一頓亂打,全都趕散了。又一齊動手,把搭起來的席棚也拆倒在地上。

這世上打人鬧事的常有,可無緣無故揪打郎中的事真不多見。眼看這幫錦衣衛毫無緣故地驅打這些給京軍治病的郎中,所有人都傻了眼。錦衣衛旗校們趕走了郎中,眼看旁邊還有人架著大鍋熬藥,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過去把藥湯也掀在地上,把鐵鍋都砸碎了。做完了事正要走開,這才看見無數軍士挺著刀槍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把路都堵住了。

見了這個場麵,錦衣衛的旗校才想起來害怕,趕緊厲聲喝道:“你們要幹什麽?!”

這時候當兵的也都急了眼,人群裏有人吼道:“老子們病著餓著的時候沒人管,現在王都堂給咱們弄了些藥來吃,你們這幫狗東西倒出來打人,那鍋裏的藥是老子們要吃的!砸了的東西都給老子跪著撿起來,不然今天你等一個也走不脫!”

有這一聲吆喝,京軍士卒齊聲呐喊,刀槍亂舞,幾千人把一群錦衣衛團團圍住,一個個亂喊亂叫:“你們這幫穿黃皮的狗,自以為是皇上老子養的,就敢把天下人都咬了?都跪下給爺爺們認錯,不然立刻宰了你們!”

眼看軍士們竟要嘩變,這些錦衣衛嚇得魂都掉了,縮在一角動也不敢動。正在這時候,王守仁帶著幾個人飛趕過來。

軍士嘩變非同小可,真要鬧起事來,南昌城裏立刻就會血流成河!這樣的事王守仁不能不管,急急忙忙趕了過來,眼看眾人雖然劍拔弩張,畢竟還沒動手,急切之間,守仁已經想出個主意來,揚起手來衝著軍士們高叫:“諸位不要急,且聽本院說一句話:在街巷裏搭建席棚,確是阻住了道路,本官已和京軍統領官員商定,在南昌城門外重新搭起席棚,那裏地方寬敞,大家也都方便。席棚今日就可以搭好,照樣施醫舍藥!”又指著錦衣衛的人說,“這些旗校也是奉命行事,隻是做得急了些,大家不要計較!拜托各位,拜托各位……”說著攔在錦衣衛前頭一個勁地給軍士們打躬作揖。

有王守仁在這兒遮著,軍士們好歹沒有鬧起來。這幫錦衣衛眼看有了空子,趕緊收起刀,一聲不響溜了出去。

這邊王守仁急忙派人把趕散了的郎中又請回來,又讓南昌府衙門出麵,在南昌七門外各搭一座席棚,請郎中們在城門外坐診,照樣施醫舍藥,好歹把這一場兵變壓了下去。

這時候守仁又想了一個主意,專門釘了一批棺木,病死的軍士,就由南昌官府舍給棺木,或就地埋葬,或焚化了,暫時把骨灰存放在廟裏,等回程時,由死者的同鄉帶回老家。

到這時候,南昌城裏四萬軍士個個都知道了“王都堂”三個字,也都念起南昌地方官的好處來了,再有什麽糾紛吵嚷,地方官來和京軍的官校們說,也說得通了,大家笑臉相對,麵子上全都過得去,很多事都有得商量了。

又過了兩日,王守仁發下旗牌從各地借調來的軍糧運到南昌,賑災的米也逐日運到,當兵的吃飽了肚子,南昌城裏的百姓也好歹有一碗粥喝,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些了。

眼瞅著南昌城裏所有人的日子都好過了,江彬、許泰、張忠這幾個人卻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這幾個人早知道王守仁難鬥,可再怎麽他們也想不到,王守仁竟有這麽大的本事,不知動了什麽腦筋,硬是把幾萬京軍的軍心拉了過去!江彬這些人在京師橫行這些年,一半靠的是皇帝的寵信,一半就是軍權,現在他們手裏的軍隊居然背棄他們,跑去跟王守仁這夥人親近,江彬覺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軟了。

這麽下去,江彬他們這幫人還拿什麽在朝廷裏混?

“都督,我看還是把軍馬調到城外駐紮吧?”

江彬看了許泰一眼,沒有吭聲。其實他心裏也有這個想法,可江彬又覺得,一旦兵馬退出南昌,就等於自己輸給了這個江西巡撫,輸給了南昌城的百姓,那以後再想和王守仁爭功,在南昌城裏掠財,就都做不到了。

於是江彬沉下臉來:“許大人,眼下諸事不順,皆因我等心慈手軟,太縱容這個王守仁了。對這些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客氣,否則他們就會越發難治。”

聽江彬說這樣的狠話,張忠問了一句:“江大人想如何治他?”

在這上頭江彬已經有了主意,隻是看眼前這兩個人膽子小,不想把主意說給他們聽,冷冷地說了一句:“張公公不要問,幾天之內必有一場好戲。到時候一定叫王守仁跪在我等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