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南昌城裏雖然太平了些,可城裏住的官軍畢竟人數太多,良莠不齊,什麽樣的貨色都有,江彬等人又故意放縱軍紀,克扣糧米,明著暗著挑動這幫軍卒鬧事。所以大事雖然都避過了,可吵鬧鬥毆的事卻還是每天不斷。
在廣潤門裏棋盤街上住著一家姓劉的富戶,因為宅院寬大些,就被駐紮在棋盤街上的一哨軍士看中,硬闖進來把人家的院子占了一半,倒把主人家都趕進跨院裏去,一家老小十餘口擠在幾間小房子裏。
這天劉家的兒媳婦在井台上淘米準備做飯,偏巧兩個當兵的拿著水桶到後院井裏來打水,正好撞見,這媳婦見來了兩個兵痞,急忙走避,當兵的就在後麵指指點點,高聲調笑著說:“這娘們兒好身段兒。”另一個小子也笑著說:“這女子好姿色。”
聽這兩個當兵的說粗話,劉家的媳婦滿臉通紅,又羞又恨,飛跑進屋關了門,這兩個小子也是閑得無聊,還在門外一句句地說笑,不想房門一開,從裏麵跳出個愣頭愣腦的年輕人來,手裏掂著一條茶杯口粗的棍子,指著當兵的吼道:“你這兩個畜生說什麽?”
原來當兵的說的幾句話,都讓劉家的小兒子聽見了。
這些天劉家上上下下讓這夥兵痞欺壓得狠了,早就忍不得這口閑氣,現在聽當兵的調戲他嫂子,就從屋裏跳出來指著兩個當兵的叫罵起來。這幫當兵的哪怕這個陣勢,乜斜著眼冷笑道:“你的女人讓你睡著,老子們又不睡她,白說兩句也不行?”
這句話一出口,劉家的兒子哪還忍得住,舉著棍子上來就打,兩個當兵的也掄起扁擔來應戰。眼看自家兒子吃虧,主家的人一聲吆喝,家裏的兒孫仆役都衝了出來,把兩個當兵的從後院一直追打到前麵。這裏有七八個軍士住著,見自己人挨了揍,一個個都衝上來亂打,揪扯撕鬥著,竟從劉府裏一直打到大街上去了。
這麽一來事情就鬧大了。
棋盤街是一處舊街坊,道路狹窄,小巷縱橫,民居鋪麵交錯摻雜,可如今整條街都被當兵的塞滿,住戶出不了門,買賣開不了張,這裏的百姓和京軍士卒齟齬已久,相互之間吵罵不斷,今天忽見劉家的人和軍卒們大打出手,這些居民百姓先是在一旁看熱鬧、叫好,後來就有人撿起磚石擲打過來。這滿街軍兵個個都是粗野暴躁的人,眼見自己人吃虧,也一個個都忍不住拳腳相向,和周邊居民打成一團。更有的軍士趁這機會闖進路邊店鋪搶劫財物,又引得這些商戶人家和他們爭鬧起來。
結果原本一戶人家的毆鬥,眨眼工夫已經延至百十人,也分不清是軍士還是百姓,無數人擠在狹窄的街巷間,拳腳交加打成一團。正不知如何收場,忽然街上一陣大亂,幾十個官軍提著刀衝了過來,頓時把打架的人都圍住了。
百姓和軍士廝打,隻是恨這些人強占民宅,入室搶掠攪鬧,出於一時激憤,可現在見了刀槍,這些百姓立時都怕了。那些軍士們雖然搶人的東西,也自己知道不對,忽見來了這麽一群人,竟以為是巡城執法的隊伍,更是嚇得魂都掉了,趕緊把搶在手裏的東西胡亂丟在路邊,一個個空著手,低著頭,都不敢吭聲。
見這兩夥人都不打了,帶兵而來為首的軍官喝問:“你們在這裏鬧什麽?”
不管怎麽說,道理畢竟是在百姓一邊。眼看這些提刀的軍兵好像是來管事的,一群百姓都跑到那軍官麵前跪下,紛紛叫道:“將軍,這些人無故闖入我等家中侮辱女眷,還行凶打人,又有人趁亂闖進來搜掠糧食財物,請將軍為小民做主!”
這些百姓太傻了,他們哪裏知道麵前這一幫是什麽人,拿著刀子又要做什麽事。正在這裏跪著分說,指望這些人給他們做主,哪想到那個軍官忽然厲聲喝道:“南昌城是反賊的窩子,你們這些人竟敢聚眾鬧事,打殺官軍,分明是賊!如今大軍進剿,你們這些反賊還敢猖狂,都給我拿了!”
一聲吆喝,幾十個提刀的軍士蜂擁而上!這些百姓這才知道來的竟是給軍士們幫忙的,急忙站起身來叫著:“你們這些人不講道理,還有沒有王法!”
話音未落,那軍官突然叫了一聲:“反賊竟敢持械行凶,一律格殺勿論!”頓時,那些新來的軍士一個個揮刀向著百姓頭上砍了過來!
任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場殘殺竟是真的!大明朝的軍兵在大街上掄著刀,砍殺起大明朝的百姓來了!
這些草民們萬萬也沒想到官軍真要殺他們,兩手空空的,哪裏是官軍的對手?頓時四散奔逃。官軍毫不手軟,圍追堵截,見人就殺,整條棋盤街上血肉四濺,慘叫連連,轉眼工夫已經砍翻了幾十個人!剛才還在和百姓打群架的那些軍卒們也給嚇傻了眼,他們雖和百姓爭鬧,卻並沒有殺人的心,眼看闖下這麽大的亂子,趕忙上前攔著,想不到這幫官軍凶殘異常,竟連自己的袍澤兄弟也不放過,隻管見人就砍,下的全是死手,把官軍也砍死了六七個!
不到半個時辰,整整一條棋盤街上的人全給官軍殺散了。
到這時候王守仁才得了消息,帶了幾個差役飛跑過來。街上卻早已沒有人了,隻見四五十具屍體在街頭橫躺豎臥,附近的巷子裏、百姓的家裏也到處都有人被殺,死的大半都是百姓,也有六七個是京軍的士卒,所有死者都被人割去了首級,大街上到處是濃稠的血漬,淌成了一條駭人的血河。傷者躺在地上輾轉呼號,死者家屬撫著屍首大哭,半個南昌城都亂成了一團。
見了這個情景,王守仁氣得兩眼通紅!雷濟在一旁叫道:“先生,這些當兵的沒有人性,竟幹出這樣的事來,我這就回去召集人手,到軍營裏去搜拿,一定要把凶手抓來問罪,還給百姓一個公道!”
王守仁到底為官多年,雖然已經氣極了,卻還沒有亂了章法:“現在城裏到處都是軍馬,咱們召集人手,一旦驚動軍士,引起嘩變,後果不堪設想。”
“那怎麽辦?”
“你們在這裏安撫百姓,救治傷者,本院去見江彬,讓他下令捕拿凶手!這次出了天大的事情,諒這些人不敢隱瞞護短。”
當下王守仁帶了幾個差役直闖到江西巡撫衙門。
此時江彬早已知道了消息,也料到守仁要來,並不阻攔,立刻把他請進二堂。一見江彬的麵,守仁立刻說:“江大人,今天廣潤門裏棋盤街一帶出了血案,你知道嗎?”
“什麽血案?沒有聽說。”
“今天上午一群京軍士卒在棋盤街一帶擅入民居,搶掠財物,欺辱女眷,百姓氣不過,與軍卒毆鬥,想不到這些軍士竟動起刀來,當街殺了幾十個人!”說到這兒,王守仁幾乎要喊叫起來了,盡力平定氣息,“江大人,京軍是天子扈從精兵,非比尋常軍馬,出了這樣的大案,絕不能姑息,請大人立刻到軍營去查,找出凶手交給本院治罪,否則本院必要將此事上奏天子,就算拚著這條命不要,也要替南昌城裏的百姓把這個官司打到底!”
守仁說了這麽一堆話,江彬仰著臉,雙眼微閉毫無表情,半晌才說:“王大人說的是這個事?這事我倒聽說了:今早有一群叛賊餘孽拿著刀槍火銃聚焦在廣潤門一帶,意圖謀反,官兵前去彈壓,這些叛賊持械抗拒,殺死官軍數人,後來錦衣衛旗校得了消息,立時趕到,與叛賊殊死搏殺,足足戰了半日,才將逆賊擊敗,當場格斃數十人,斬首五十一級,本官已將殺賊有功之人記入名冊,不日將向兵部衙門請功。”
江彬這一席話如同一個焦雷打在王守仁的頭上!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什麽逆賊?什麽持械抗拒?南昌城裏都是安分守法的百姓,手無寸鐵,哪來的什麽寧王餘黨?什麽聚眾謀反?眼下明明殺死了幾十個百姓,何來殺害官軍一說……”
“若不是逆賊,為什麽京軍士卒也死了七個人?”
“京軍士卒皆是被……”到這時候王守仁才從江彬的話裏聽出“錦衣衛”三個字來,“這些軍士皆是被錦衣衛旗校所殺!怎麽會是百姓殺的!”
“錦衣衛旗校是朝廷王法,如何會去殺害官軍?王大人說的是笑話吧?”
看著江彬這副無恥的嘴臉,王守仁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上頭頂,忍不住厲聲吼叫起來:“錦衣衛旗校當街殺人,多少人看見了,你賴得掉嗎!你們這些人妄殺百姓,冒認軍功,所犯皆是死罪!今天你等若不交出凶手,本院這就召集人手,把你們……”一句話說到這兒,忽然停住,再也說不下去了。
眼看王守仁紫脹著一張臉,鼓著兩隻眼睛,氣得渾身直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江彬把雙臂抱在胸前,冷笑著問了一句:“王大人,你要召集什麽人手?要把我等怎樣?說呀!你要召集什麽人?想把我們這些人怎樣?”
江彬這話問得好厲害!
東廠是王法,錦衣衛是王法,京軍也是王法,如今江彬領了欽命,統率京軍,掌著錦衣衛和東廠,也就是說,他江彬就是王法!麵對這如山的王法,小小一個王守仁居然想要抗拒,想要“召集人手”,召集誰?想幹什麽?
——謀反,這是謀反!江西巡撫王守仁,居然要謀反了……
幸虧王守仁是個經過大事、聰明透頂的人,反應極快,在最後一刻,把那句幾乎讓他滅族的話縮住,沒有說出口來。
可現在江彬笑著問他,問他要“召集”什麽人,要做什麽事。王守仁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王守仁心裏那純而又純的“良知”,竟被皇權徹底打垮,完全湮沒了……
這一瞬間,王守仁忽然覺得自己死了,分明是死了,魂魄都散了,肉身也朽爛了,眼睛也看不見了,耳朵也聽不見了,也感覺不到自己還有手腳,還有身體,還有頭顱……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看著王守仁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江彬嘴角上浮起了一絲冷笑。
幾個月前在揚州府,那個不自量力找他麻煩的知府蔣瑤,最後就被江彬耍成了這副樣子,今天這個江西巡撫也照樣被自己擺布得魄散魂飛。隻是當時蔣瑤被逼得跪在地上叩頭,這個王守仁骨頭硬些,到這會兒還沒跪下求饒。
那就讓他跪下求饒吧。
“王大人,我已經給城裏的兵馬下了令:隻要南昌城裏再有逆賊亂黨聚眾滋事,無論京軍、邊軍、錦衣衛旗校人等,隻要見了,立時格殺,你是江西藩司,平亂誅逆也有責任,這就回去知會都司、提刑和南昌府、新建縣所有差役軍卒,協助京軍誅除逆黨,不論是官軍還是府縣差役,隻要殺了逆黨的,皆可憑首級來報軍功,個個有賞。”
江彬這一句話,竟是要縱容手下在南昌城裏放手殺人的意思。
半晌,王守仁一聲也沒吭,拖著兩條腿從江西巡撫衙門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