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王守仁從江彬處回來,沒跟任何人說話,晚飯也沒吃,自己一個人回了住處,關了房門坐在**發愣。杏兒知道守仁又遇上煩心的事了,這種時候隻有自己能勸他兩句,就去炒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見守仁雙眼微閉,縮著身子,灰著一張臉坐在**發呆,就笑著說:“先生不要想這些事了,先吃點兒東西吧。”見守仁動也不動,又勸了一句,“先生這些年碰到多少事,沒有辦不成的,今天的事也沒什麽,吃點兒東西,歇一歇,就有辦法了。”
這時候的王守仁已經連眼睛都睜不開,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半晌,勉強打起精神,低聲說了一句:“東西放在這兒,你先出去。”
杏兒陪在守仁身邊這些年,什麽難事都遇上過,從沒見王守仁變成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在他身邊站了好半天,竟是一句勸人的話也想不出來。
過了好久,守仁又抬起手來指指門,卻沒再說什麽。杏兒忽然明白,這個男人眼下已經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是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杏兒隻好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裏坐著,越想越不放心,猶豫了大半個時辰到底又走回來,可一推房門,卻從裏麵閂住了。
這倒是從沒有過的事,杏兒隻得輕輕叩門,連叫了幾聲“先生”,裏麵沒有半點兒聲息。從門縫看進去,隻見燭影之下,王守仁仍然像剛才那樣呆坐在**,一動也不動。
杏兒也不敢叫了,又不敢走開,就在門前站著,後來實在累得站不住,就在門口坐下,身子輕輕靠在門上,慢慢地睡著了。
此刻,杏兒從睡夢中醒了過來,隻見滿天星星,覺得渾身冰冷僵硬,脖子又酸又疼,也不知自己在這兒睡了多久,耳邊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有點兒像風聲,細聽卻又不是,輕輕推了一下房門,仍然閂著,從門縫裏看進去,室內的燭火卻已經熄了——也許是燃盡了,什麽都看不見,隻聽得那奇怪的風聲就在耳邊,喑啞低沉,抽噎壓抑,時斷時續,隱隱約約……
此刻,杏兒心裏一下明白過來,這哪裏是風,分明是哭聲。
這天夜裏,巡撫江西右副都禦史王守仁,這個天下最聰明、最正派、最有良知、最有學問的大宗師,這個平賊滅寇力挽狂瀾救了大明朝的大功臣,這個一身硬骨頭廷杖都打不死的餘姚讀書人,閂了房門,一個人躲在黑暗裏整整哭了一夜。
到天快亮的時候,房裏的哭聲停了,又過了一會兒,燈火亮了起來,杏兒從門縫裏看進去,卻見守仁又坐在桌前不知在寫什麽。
——良知沒有失敗!良知也不會失敗!即使烏雲遮日,看不到一絲光明,王守仁心裏的良知仍爍然生輝,就像黑暗中的一支火炬,照亮了他腳下的道路。
知行合一,良知一發動,行動就要跟進。現在的王守仁,已經知道該做什麽事了。
天亮之後,守仁把雷濟找了過來。
到這時候雷濟還不知道城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仍在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召集差役兵丁去抓那些殺人害命的強盜:“先生,昨天巡撫衙門的人商議了一下,咱們南昌巡撫、按察、府衙三處的差役軍兵加起來也有五六百,憑這些人,足可以去抓殺人的凶手,隻要先生下令,咱們這就去找江彬要人!”
昨天,王守仁心裏想的是和雷濟一樣的主意。可現在,他已經說不出這樣強硬的話來了:“昨天那件事且不提了。這些軍士躥入民宅騷擾,咱們也沒有辦法。唯今之計隻有把城裏各處保甲長悄悄找來,告訴他們,回去通知城中百姓,讓青壯婦孺盡可能帶上家裏的財物細軟出城躲避,家裏隻讓老人留守,若是京軍闖進來搶掠,不要管,讓他們搶奪。”
想不到守仁說出這樣的話來,雷濟大吃一驚:“任他們搶奪?這……”
王守仁臉色灰暗,微微搖頭:“你還看不出來嗎?京軍雖然搶掠百姓財物,可他們到底不敢殺人。那些任意殺害百姓的並不是軍士,倒是錦衣衛,背後是江彬在指使。在這些虎狼麵前,我們這些官員不過是說不上話的‘苦蟲兒’,百姓,隻是任他們虐殺的草民罷了,與這些人爭鬥,隻有百姓吃虧。”
到這時候雷濟才明白了昨天那件血案的內情。
雷濟是個聰明人,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守仁心裏的苦處難處,知道他這樣忍辱負重,並不是畏懼江彬,實在是為百姓著想。這種時候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雷濟咬著牙恨恨地說:“若依學生的脾氣,與其給這些人欺壓,不如拚著一死,和他們鬥一場!”
半晌,王守仁緩緩地說:“話不是這樣說的。百姓是人,官軍也是人,人和人鬥起來,卻是那些畜生們得了便宜。眼下無論如何且讓百姓忍一時吧。我這裏想了一夜,寫出一張告示來,你拿去貼在城裏,讓百姓和軍卒們都看看,讓大家知道內裏到底是什麽情由。或許官兵百姓就會各自收斂,相安無事了。”說著把一張文告交給雷濟。雷濟拿來看了,隻見上麵寫著:
告諭軍民人等:
爾等困苦已極,本院才短知窮,坐視而不能救,徒含羞負愧,言之實切痛心!
今京邊官軍,驅馳道路,萬裏遠來,皆無非為朝廷之事,拋父母,棄妻子,被風霜,冒寒暑,顛頓道路,經年不得一顧其家,其為疾苦,殆有不忍言者,豈其心之樂居於此哉?況南方卑濕之地,尤非北人所宜,今春氣漸動,瘴疫將興,久客思歸,情懷益有不堪。
爾等居民,念自己不得安寧之苦,即須念諸官軍久離鄉土,拋棄家室之苦,務敦主客之情,勿懷怨恨之意。亮事寧之後,凡遭兵困之民,朝廷必有優恤。今軍馬塞城,有司供應,日不暇給,一應爭鬥等項詞訟,俱宜含忍止息,勿輒告擾,各安受爾命,寧奈爾心。本院心有餘而力不足,聊布此苦切之情於爾百姓,其各體悉無怨。
——含忍止息,勿輒告擾,安受爾命,寧奈爾心……這是什麽樣的話呀!
看了這張告示,雷濟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忍不住落下淚來:“先生,在這大明天朝做一個百姓,怎麽如此之難!”
昨夜寫這文告時,守仁已經哭了一夜。現在他倒哭不出來了:“人生在世,都是一樣地艱難。做百姓難,當兵也不易。其實說到底,軍士也是百姓,但願大家都有一份良知,互相體諒些吧。”吩咐雷濟,“把這告示抄幾十份,貼到全城各處,找些識字的人,念給所有人聽。另外,把那些還沒燒塌卻又無人居住的房舍清理出來,給生病的軍士們住。”
“這些京軍是這個樣子,都堂倒對他們這麽好……”
守仁抬起頭來看著雷濟:“你跟在我身邊也這麽久了,難道還不知道本院做人做事的原則嗎?”
雷濟想了半晌,微微點頭:“學生知道,先生做人做事,隻是一個良知、一個誠意。學生跟在先生身邊,要學的也是這份良知誠意。隻是學生心裏常有怨恨不平,一恨起來,就把良知忘了,這時候怎麽辦呢?”
“良知隻在自己心裏求,不可在心外求。你心裏那些恨意,首先就是個私欲,去除私欲,才是天理。比如這些京軍,幾萬人,你一個個都恨嗎?其實恨他們,無非是這些人來南昌,給你我、給城中百姓找了麻煩,因而你就恨他們,這是私欲。去除之後再看,他們一樣是可憐的人,被別人從萬裏之外調到這裏,吃不上,住不下,拋家舍業,甚至客死異鄉,這麽一看你就不恨了,反而同情他們。你同情他們,他們也必知道你的心,到後來,你不但不恨他們,反而同情他們,理解他們,愛護他們,這件事才有轉機。”
“這麽說人性還是善的?”
“人性本善,這是至理。相信‘人性本善’的才是正人君子。江彬這些人做這禽獸一樣的事,就是因為他們相信‘人性本惡’,要挑動百姓和軍士互相仇恨,他們好從中取利,我們這些人卻偏要親愛、偏要互助、偏要善良到底,不讓那些禽獸得了便宜!”
聽到這兒,雷濟略有所悟:“是啊,先生當年就是這樣平定了南贛的匪患,好多山賊受先生的感化,都變成新民了。但願這些京軍也都一個個變成好人吧。”拿起告示轉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來,“先生,用這良知、誠意對人,真的能感化所有人嗎?”
守仁微微搖頭:“未必都行,但多數能辦到。”
“什麽樣的人感化不了呢?”
“那些一心作惡、不知反省的人。”半晌,王守仁咬著牙低聲說,“等著看吧,這些惡人自有下場!天會收拾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