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第十一回 朱皇帝禁豬留笑柄,苦蟲兒命苦難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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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雖然把王守仁從南京城外截了回去,可江彬這些人到底不放心,還在暗處盯著守仁,卻見他棄了官服,一口氣走進了九華山,之後就隱在道觀裏再也不露麵了。在江彬想來,王守仁這是服了軟,躲起來了。這樣一個人,自然是不敢和他鬥了,於是江彬派了幾個錦衣衛在玉清宮內外監視,不露聲色,自己也就不再搭理王守仁了。

正德皇帝在江彬等人的簇擁下又在南京城裏住了一個多月,天天玩得不亦樂乎,真到了樂不思蜀的地步。

這天江彬從南京城裏找了兩個色藝雙絕的歌伎來給皇帝唱曲,正聽到得意之處,張永急急忙忙地走進來:“皇上,剛才首輔從京師寄來一道奏章,所說之事極為古怪,言說皇上傳下聖旨,禁止民間養豬食肉,首輔上奏來勸,言辭十分……”

首輔楊廷和這道奏章,言辭十分激烈,話說得很不客氣。隻是張永不好意思當著皇上這麽說,半路刹住了。

下了禁止養豬食肉的詔書後,朱厚照也料到內閣會上奏來勸。對大臣們的勸諫他也早就麻木了,順手接過奏章來看,見上麵寫著:

謹題。近日傳聞直隸及山東等處鎮巡等官欽奉聖旨,禁約地方人等,不許養豕及易賣宰殺。違者發極邊衛分,永遠充軍。遠近流傳,旬日之間,各處城市、鄉村居民畏避重罪,隨將所養之豕盡行殺賣,減價賤售。甚至將小豕掘地埋棄者有之。人心惶駭,莫測其由。臣等竊思,民間豢養牲豕,上而郊廟朝廷祭祀宴饗膳羞之供應,下而百官萬姓日用飲食之資給。皆在於此,不可一日缺者。孟子曰:‘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五十者可以食肉矣。’古先哲王之治天下,所以製民之產,其道如此。且人年五十非肉不飽,則豚彘之畜,正養生之具,而非所以致疾也。人生瘡痍,乃血氣內傷、風濕外感所致,是食豕肉而致然乎?況小民畜養貿易,以此為生理之資,正宜教之孳息蕃育,是可禁乎?至於十二支生辰,所屬物畜,乃術家推算星命之說,鄙俚不經,不可為據。若曰國姓字音相同,古者嫌名不諱。蓋以文字之間雖當諱者,尚且不諱嫌名,今乃因其字之音,而並諱其物之同者,其可乎?又況民間日用牲豕,比之他畜獨多。牛以代耕,亦非可常用之物。私自宰殺,律有明禁,不可縱也。此事行之雖若甚微,而事體關係甚大。如此傳之天下後世,亦非細故,誠不可不慮也。伏望皇上洞察物情,詳審命令,亟敕所司,追寢前旨。仍通行曉諭各處地方人等,各安生業,毋致驚疑,則事體不乖,而人心慰悅矣。

看得出來,楊廷和真是生氣了,這道奏章言辭之間很不客氣,簡直像大人在教訓孩子。但朱厚照對這些事全不在乎,看罷奏章順手丟在一旁。倒是張永又急著問了一句:“皇上真下過這樣的旨意嗎?”

“有這事——這又不是什麽大事。”

朱厚照的糊塗做法,稍微明白一點兒事理的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眼下張永就驚得目瞪口呆:“皇上怎麽能下這樣的旨!”

“朕看到宰殺生豬之事覺得甚是殘忍,且當今國姓與‘豬’同音,朕的屬相又是豬,覺得殺豬食肉多不吉祥,這才下令禁絕。”

這一句話真把個張永說得哭笑不得,半天才歎了口氣:“皇上這麽說就不對了!‘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個字不過是記錄年份用的,為了讓人好記誦,各取一種吉祥物加於其上罷了。我中華養豬而食不知幾千年了,天下人早習慣了食用此肉,以其首祭祀作禮,如今皇上一時興之所至,下旨禁絕養豬食肉,天下百姓哪裏接受得了,豈不是平白無故鬧出一場亂子來?”

“能有什麽亂子,不食豬肉,還有牛羊肉可食嘛。”

眼見朱厚照冥頑不化,張永真是又急又氣:“皇上!我大明江山萬載不易,若天子們都以屬相而忌食,那屬牛的不準食牛肉,屬羊的不準食羊肉,屬雞的不準食雞肉,屬兔的不準食兔肉……多年以後天下人豈不是再無可食之肉了嗎?再說,‘豬’隻是‘豕’的俗稱,而且老奴以前專門問過有學問的人,都說當今國姓乃是‘赤紅’之意,燦然紅火,非常吉祥,其意與那個‘豬’字根本不同,毫無相關之處!可皇上突然下這樣一道旨,這不是把天下人的心思往這個字上麵引嗎?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在這上頭圈點取笑,說皇上一家子都是這個、這個……”連說了幾個“這個”,硬是說不下去,急得出了一腦門子汗,“萬歲爺!咱可不能這麽辦,這是給祖宗臉上抹黑呢!”

張永把話說到這兒,朱厚照自己也恍然而悟,連江彬、張忠這幾個人都一下子想明白了,這才知道真是辦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江彬、張忠倆人趕緊往後縮,打算瞧著情勢不對就先溜出去。朱厚照呆坐半天也是無法可想,隻能問張永:“你說該怎麽辦?”

眼看皇上知道錯了,有心改過,張永心裏還好過些,皺起眉頭想了半天:“皇上是何時下的旨,怎麽老奴不知道呢?”

“並沒下旨,隻是以‘威武大將軍總兵官’之名發了一道鈞帖。”

張永點了點頭:“是這樣。這麽說來還好辦些:鈞帖並非聖旨,用的又是‘威武大將軍’的印璽,如今陛下隻好再發一道聖旨,宣布廢除‘不可養豬食肉’的禁令就是了。”

張永這個辦法勉強還算說得過去。可這時候朱厚照已經知道自己辦了蠢事,心裏十分羞愧,不願意經過內閣發出聖旨:“若是下旨,還要由內閣來擬,一來一去時間太久了。”

聽朱厚照這麽說,張永低頭一想,已經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陛下幹脆發出內旨,不經內閣,直接施行就是了。”

確實,現在內閣來了奏章,讓朱厚照趕緊追回前旨,廢除禁豬之令,皇帝這裏發下內旨廢除此令,內閣絕不會駁。皇上做事可以不給內閣留臉麵,可內閣元輔們一定會給皇帝留臉麵,所以這件事沒人會追究。

這麽一來,朱厚照好歹算是給自己留了點兒臉麵,事情就算混過去了吧。

眼看張永不愧是個辦多了事的老人,三言兩語,幫自己把這麽一件丟臉的事遮掩過去了,朱厚照也挺高興,對張永說:“擬旨的事不急,你在這兒陪朕聽曲兒吧。”

朱厚照這話裏是犒賞張永的意思,張永趕緊謝恩,躬著腰站在皇帝身邊,又聽了兩支曲子,似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皇上知道江西巡撫王守仁的事嗎?”

張永要是不提,朱厚照早就把這個人忘了。可現在張永一說,朱厚照也想了起來:“朕早就下了旨,命王守仁到南京陛見,為什麽這些天了,他還沒到南京?”

“老奴聽說王守仁已經奉旨趕往南京方向來了,隻是來的路上過於托大,輕車簡從,沒帶護衛,結果路過蕪湖之時被寧王的餘黨襲擊,還殺死了江西巡撫衙門的一個書辦,王守仁隻好逃到九華山裏去了。”張永邊說邊斜眼看著江彬。江彬也正好惡狠狠地往這邊看過來,兩個人眼神一對,又各自避開了。

聽說王守仁本已來了南京,卻在半路被“寧王餘黨”截殺,朱厚照倒來了興趣:“王守仁沒有事吧?”

“托陛下的福,王大人倒沒事。”

“那他為什麽不繼續趕往南京,倒跑到九華山去了?”

皇上這一問張永早料到了,也已經想出了應對的話。清了清喉嚨:“陛下,王守仁這個人本就無心官場,隻是一番心思要去修道,以前在南京任鴻臚寺卿的時候就屢屢上奏致仕,如今為了避過寧王餘黨的追殺,躲進九華山,也是機緣湊巧,聽說在當地遇上了一位道家奇人,收他做了徒弟,眼下這王守仁出家做了道士了。”

張永這個人心機很深,知道自己如果把王守仁半路遭人劫殺的事詳細說出來,必然直指江彬。可江彬勢力太大,張永鬥不過他,所以不敢硬說。但眼前要不說出個道理來,又無法解釋王守仁為什麽會躲進九華山去“修道”,想來想去,幹脆編出這麽一套話來。一來江彬心裏有鬼,不敢在這件事上過於較真;二來張永摸準了朱厚照的脾氣,知道這個皇帝幼稚得很,滿腦子都是孩子氣的想法,自己拿這些“奇人異士”之類的話哄他,皇帝就算不全信,至少愛聽。

這麽一來,江彬也不至於來找自己麻煩,皇上也不會深究王守仁“擅入九華山修道”的事,兩下一遮,張永就算把王守仁救下來了。

果然,聽說堂堂一個江西巡撫在九華山裏遇上“奇人”,做了“道士”,朱厚照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覺得好玩兒:“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王守仁這個人本事不小,可朕看他也不至於修成神仙吧?”

見朱厚照果然沒有深究,張永忙笑道:“嗐,王守仁是個異想天開的人,以他那點兒道行,哪裏修得成神仙?無非在山裏白費些時日罷了。不過老奴覺得這麽一個無心仕途的恬淡之人,也談不上什麽‘謀反’,陛下幹脆任他去吧。”

卻想不到朱厚照還真是個怪人,低頭略想了想,忽然說:“那可不行!朕並沒讓這個人去修什麽道,他想修就去修?這可由不得他!再說,此人是個能臣,既然沒有謀反之心,朕就命他再回江西,做個江西巡撫,把江西地麵上的事好好整頓一番也好。”

江彬、張永都沒想到皇帝忽然說出這麽一番話來,一個大驚,一個大喜!江彬還沒開口,張永已經搶著說:“皇上真是聖明!既然王守仁是個能臣,又沒有謀反之心,就該讓他為國效命才是!依老奴看,王守仁這次平定寧王叛亂功勞不小,陛下就趁這個節骨眼兒,把該賞的都賞給他,讓王守仁看看,是給皇帝效命好,還是進山修那個野狐禪好?老奴估計王守仁得了皇帝的恩賞,肯定感激涕零。借著這個事也讓天下人都知道,給皇帝效命是最快活的事,比當神仙還有意思!”說到這兒自己心裏也高興,又一心想著把事做實,幹脆往朱厚照麵前一跪,先叩了幾個頭,“老奴先替這個王守仁拜謝天恩了!”

給正德皇帝效命比當神仙還有意思……

這話肉麻得讓人惡心,可偏偏朱厚照就是喜歡聽,不由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