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南京城外受了一場折辱,給人強行架回蕪湖,王守仁扔了車仗,棄了衣冠,發了瘋一樣隻管一路往西南走去,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也沒有停下歇一歇。爾古跟在身邊,倒是問了他兩遍,可王守仁一個字也不回答。
眼看大哥這如瘋如魔的樣子,把爾古嚇得魂都掉了,可這個老實人卻絲毫不懂得勸人的道理,一句話也說不上,隻能提心吊膽地在後麵跟著。一直走到第二天上午,遠遠看到前方顯出一脈層層疊疊的山嶺來,大路上背著黃布袋的香客都往那山下走去,爾古悄悄拉住人問了一句,才知道原來已經走到了九華山下。
九華山是個什麽地方?爾古沒聽說過,可王守仁心裏卻知道這裏是地藏菩薩道場,山邊有一位神仙可以救他的命,也不知道累,也不覺得饑渴,隻管瞪著兩隻眼往前疾走。
這天下午,倆人已經進了鎮子,眼見四周廟宇林立,到處是遊人香客,熱鬧非凡,可王守仁把這一切都視而不見,隻管穿街過巷一路前行,終於眼前出現了一座小小的道觀,門前匾額上題著“玉清宮”三個字。
見了玉清宮,王守仁也不知哪裏來了一股力氣,竟拔腿飛跑起來,一直跑進道觀,迎麵撞上一個小道士,守仁上去一把扯住:“蔡蓬頭蔡道長在哪裏?”
小道士讓守仁嚇了一跳,半晌才說:“我們這裏沒有姓蔡的道士。”
“放屁!蔡道長一定在觀裏,你們這些人為什麽不讓我見他?”
“我們這兒真的沒有姓蔡的道士……”
守仁哪裏還聽得進這些話,忽然扯著嗓子喊叫起來:“蔡蓬頭,餘姚王守仁來了,你怎麽不肯見我?蔡老道,蔡蓬頭……”
眼下的王守仁真的快給人逼瘋了,逼死了!今天若見不到蔡蓬頭,隻怕王守仁這條性命就要斷送在九華山下了。
哪知叫聲未絕,忽然背後有人說道:“是陽明先生到了嗎?貧道在此。”
王守仁轉過身來,隻見麵前站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士,頭上綰著牛心髻,紮著網巾,穿著一領破蔽不堪的灰道袍,慈眉善目,滿臉帶笑,正是自己一心要找的蔡蓬頭。
見了這個人,王守仁滿心的冤屈氣苦一下子都發泄出來,搶步上前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蔡蓬頭的腿哭叫著:“道長!弟子如今就要死了,求道長救我性命!”
眼見王守仁竟到了這般光景,把蔡蓬頭也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守仁,一句話也不說,拉著手一直把守仁領到自己的住處,關上房門,讓守仁坐下,定了定神,這才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見了蔡老道,守仁就如同在地獄之中見到了地藏菩薩一樣,心裏總算定了幾分,又緩了半天,這才把自己平定叛亂以來被皇帝擺布,被奸臣陷害,樁樁件件,一字一句都對蔡蓬頭說了一遍。
自從滅了反叛,這半年來王守仁的經曆真是如錐剜心,如毒蝕骨,讓人難以想象。蔡蓬頭初聽之時倒還驚愕,越到後來倒越平靜了,待守仁說完江彬等人在蕪湖刺殺他,又在南京城外攔截他,硬是把他從南京城下綁架回來,蔡蓬頭微微吐了口氣:“這麽說來這幫人到底還是怕你,並不敢殺你……”
“可他們打死了我的學生!”
蔡蓬頭並沒立刻回話,想了一想,才淡淡地說了句:“那又如何?當年你上奏勸諫,不也差點兒被他們打死嗎?”
“他們打死我倒沒什麽,可他們打死了我的學生!”
“這不都是一回事嗎?他們就算現在要殺你也容易,隨便闖進一條惡漢,一刀就把你砍死了,又如何?當年這世上也出過嶽武穆,出過於閣老,個個功勞蓋世,沒有任何過錯,說殺也就給殺了,又怎麽樣呢?這世界大得很,人也多得很,死幾個算什麽……”
想不到自己敬若天神的蔡蓬頭竟說出這麽惡毒的話來,守仁氣得臉色鐵青:“道長說的是什麽話!難道世上沒有天理良心,沒有公道正氣了嗎!”
見守仁氣成這樣,蔡老道臉上反而有了笑容:“陽明先生是個大儒,非比尋常,所以我對你說的都是真心話。正像你問的,這世上有沒有‘天理良心’?有沒有‘公道正氣’?是有的。可天理良心、公道正氣未必就能救下好人的一條命來。那些殺人的人,他們權柄在握,勢力滔天,打死幾個人,他們有這個權力,也有這個本事。可他們能滅得了天理嗎?能抹去你心裏的良知嗎?抹不去的。”
蔡老道的幾句話真像一盆冷水迎麵潑來,頓時把守仁那一身狂怒衝掉了一半兒,幾乎要煮沸了的熱血也略略冷靜下來,可還是臉色鐵青,渾身顫抖,牙關咬得“咯咯”直響。蔡蓬頭走上前來扶著守仁,在他耳邊柔聲道:“急攻心,氣傷肝,你白生氣,與那些東西無幹。且把心放寬一些,坐下,讓貧道慢慢說給你聽。”
守仁好歹算是坐了下來。蔡蓬頭也在一旁坐下,放緩了語氣:“你在南贛平滅盜匪為什麽?你擊破寧王又為什麽?不都是為了百姓嗎?現在沒有盜匪了,反叛也平定了,百姓的日子好過了,你想做的事,不是都已經做了嗎?你的學生,你說是那個叫雷濟的?他也和你一樣是一心要救百姓的吧?所以你平盜匪時他一力助你,你破寧王時他也一力助你,那麽於他而言,你想做的這些事,也是他想做的,你平盜匪破寧王,把想做的事全做到了,也如同他把自己想做的事全做到了一樣,是這個理不是?”
王守仁仍然說不出話來,可蔡蓬頭這兩句話他到底還是聽進去了,覺得一身繃得緊緊的肌肉軟下來了,身子也不發抖了。蔡蓬頭伸手輕撫守仁的肩背,在他耳邊低聲說:“陽明子一心要‘做聖賢’,做的是‘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你的學生跟在你身邊,他並不是在學你,而是在學這個‘做聖賢’,學這個‘知行合一’,是吧?”
是的,學生們跟在守仁身邊,不是在學他王守仁,而是在學“做聖賢”,老道士這話說得對。王守仁也知道這個道理,隻是眼下氣急攻心,一時忘了。
見守仁漸漸放鬆下來了,蔡老道微微點了點頭:“儒家學說講究‘修、齊、治、平’,‘知行合一’是修身,為一方百姓謀福祉是‘齊家、治國’,為了百姓和皇帝鬥,就是‘平天下’。你這個學生跟著你出生入死,一心一意為的是百姓,追求的不就是‘修齊治平’四個字嗎?如今他因為護著江西百姓,終於被那些惡人所害,這就已經踐行了自己一生所求。孔夫子怎麽說的?‘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人生在世,哪個逃得過一死?彭祖活了八百歲,還不是死了?像你這個學生踐行良知,至死方休,已經成仁取義!死得其所。雖難免有恨,有憾,有未竟之誌,也有人要為他傷心落淚,可他真正是一個正人君子,從千秋百世來看,你這學生必是一塊萬年不壞純而又純的真金,那些害他的人,卻不過是些糞土裏的蛆蟲罷了。”
蔡老道這幾句話真如醍醐灌頂,守仁覺得胸中升起一股暖意,那股幾乎要把他的心肝撕碎的不平之氣慢慢消減了。
是啊,人活百歲,終是一死,“知行合一”,成仁取義,到死方休,也無憾了。
王守仁閉著眼睛喘息良久,終於逐漸安靜了下來,可一顆心到底不能完全平靜,忍不住又恨恨地說了一句:“這些惡人什麽時候才死?”
蔡蓬頭緩緩搖頭:“不知道。”
守仁抬起頭來看著蔡老道,又問了一句:“為什麽這世上,善常常鬥不過惡?”
半晌,蔡蓬頭仍然輕輕搖頭:“不知道……”
聽了這句話,王守仁隻覺得心中一酸,兩行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蔡蓬頭這麽個世外修行的道士,也忍不住從肺腑之間發出一聲長歎。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關係吧,古聖先賢才一心一意要褒揚善心,宣揚人性,朱熹當年才說‘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的性善’,他為什麽不理會荀卿?隻因荀卿宣揚的是‘帝王之術’,是‘五惡當誅’的毒計!到今天陽明子要踐行良知,體認天理,提出‘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說到底,無非就是為了有一天良知能戰勝霸術,好人能鬥過惡人。”
“什麽時候,什麽時候才做得到?”
“待天下人都讀書、都思考、都上進、都有大智大勇的時候就做到了。那時候滿街都是聖人,人人皆是堯舜,‘舉直措諸枉’,所有人抱起團來做正直的人、辦正直的事,就把惡人鬥敗了。”
雖然希望渺茫,可到底有幾分希望了。到這時候,王守仁總算把一顆心定下來了,可再一細想,蔡老道說的話卻有些耳熟。
看著守仁臉上的神氣,蔡蓬頭已經猜出他心裏所想,微笑著說:“這話聽著耳熟吧?這都是你自己說過的話。我看過那本《傳習錄》了,裏麵講的都是天大的道理,儒家自被‘五惡當誅’截斷根脈之後,一兩千年沒見過這樣的道理了。隻是你是個性情中人,激憤起來,一時把這些道理忘了。其實我今天就是不說什麽,過幾日,你自己也就想過來了。隻是老道怕陽明子把身子氣壞了,這才用你自己的道理勸了你幾句。不要急,隻要天下還有百姓,人心還有良知,天理就隔絕不斷,希望總是有的。”
“這麽說,咱們就為這一點點‘希望’活著?”
“不,希望是要有人去找出來的,‘千年暗室,一燈即明’,陽明子應該為了點醒世人而活。”
點醒世人?怎麽才能點得醒呢……
見守仁又凝神思考起來,蔡蓬頭知道這位陽明子過了這一劫了。且不去擾他,去衝了壺茶,為守仁倒上一盞清茶,讓他喝一口,平平氣息,這才問:“陽明子以後有什麽打算?”
“我想在九華山裏住些日子,靜靜心,然後回家鄉接著辦我的書院,講我的學。這個官早就不想做了,如今不做也罷,正合我意。”
蔡蓬頭站起身來衝守仁深深一揖。守仁一愣,忙起身還禮:“道長是前輩,行這樣的禮,在下可不敢當。”
蔡蓬頭微笑著說:“老道是替世人向你行這一禮。當年孔子周遊列國,窮窘之時遇到了一位儀封人,此人與孔子傾談後,就對孔子的弟子們說:‘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依老道看哪,陽明先生也是當今天下的‘木鐸’,好生講你的良知之學吧,天下無道久矣!早晚會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