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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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濟死了。

這麽一個讀聖賢書的舉人,隻是在守仁去南贛赴任的路上相遇,就此追隨了自己三年,平賊滅叛,出了多少力,冒了多少風險,既不求官也不要錢,勞心費力,忍屈受辱,到最後竟是為救自己,就這麽無緣無故讓奸賊殺害了。

王守仁坐在地上,摟著雷濟的屍身,望著一片看不見底的黑夜,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時候蕪湖縣令得了消息,帶了一班差役飛快地趕來,眼看江西巡撫臉色灰白,渾身是血,把個縣令嚇得手足無措,趕緊把守仁扶到車裏,一路送回縣衙,找郎中來治傷,好在隻是幾處皮外傷,並不要緊。蕪湖縣令趕緊跪下賠禮,說自己照顧不周,請巡撫大人恕罪。見守仁不和他說話,隻好又站起身來,在守仁身邊賠著笑臉,問他這是要到何處去,有何公事,怎麽沒有隨員陪伴……

蕪湖縣令問的話王守仁一句也沒聽見,滿腦子空****的什麽也想不起來。也不知發了多久的呆,總算有了一個主意,對爾古說:“備車,咱們去南京!”

到這時爾古也知道去南京這條路十分凶險:“大哥身上又有傷,在這裏歇兩天,養養傷再走吧。”

“人命,一條人命!不能就這麽斷送了!”守仁站起身來往外就走,“我這就到南京去見皇帝,把這件事分說明白。必得有個說法,有個道理!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天理,還有人性……就算死在南京,死前也要和那些人講一個道理!”

江西巡撫進京麵聖半路遇襲,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蕪湖縣令不敢大意,專門派一個班頭領著二十名差役隨護,這一行人離了蕪湖,經過當塗縣,一直往南京而來。這一天走到南京城外的上新河,卻見前麵官道上塵土飛揚,一大隊緹騎擁著一輛馬車飛奔過來,在守仁的麵前停住,一大群錦衣衛縱馬列成一排,擋住官道。

其實守仁早先也想到江彬這夥奸賊可能派人來攔截他,此時的王守仁早已經連命都舍下了,還怕什麽錦衣衛,立刻從車裏下來要和這幫人講理,爾古提著刀緊隨其後,隻等著大哥說一句話,就和這些人拚命。對麵車裏也鑽出一個太監來,卻是在廣信見過一麵的禦馬監太監吳經,衝著守仁冷笑道:“王大人這是到哪兒去?”

“本官奉詔到南京陛見。”

吳經早就料到守仁會這麽說,伸出手來:“既然奉詔陛見,有聖旨嗎?”

這一句話倒讓守仁無法回答了。

江彬在正德皇帝麵前進了讒言,皇帝下旨召守仁到南京來見駕,這旨意已經出了司禮監,卻又交到江彬手裏,本該由江彬交給錦衣衛旗校發到南昌。可江彬為了陷害王守仁,硬是將聖旨扣住不發,這本是一件殺頭的重罪,想不到江彬這夥人仗著手中的權勢,不但扣下了皇帝的聖旨,竟然瞪著眼耍無賴,反倒跟王守仁要起聖旨來了!

可王守仁隻是一條小小的苦蟲兒,他鬥不過這些有權卻無恥的東西。現在麵對大太監吳經和一幫錦衣緹騎,他王守仁真就拿不出這道“聖旨”來。

眼看江西巡撫王守仁拿不出聖旨,吳經冷笑道:“既然沒有聖旨,何來什麽‘奉詔進京’?王大人還是請回南昌吧。”

眼看這幫東西竟然攔著路不讓自己去南京,王守仁氣得臉色鐵青,厲聲叫道:“這是官道大路,天下人都走得!你們攔得住嗎?你說本官不是‘奉詔’,有沒有聖旨你等心裏明白!待本官到了南京,見了聖上,把這事剖白出來,看你們如何向陛下交代!”

見守仁吵嚷起來,吳經也瞪起眼來:“王大人這話好笑,你若是個布衣百姓,這南京城任你出入。可王大人是江西巡撫,如今反叛初平,天下不穩,你身為一省總憲,無旨擅離治所,私自潛往南京,咱家倒要問一句:你這是要幹什麽?!”

這一句話把守仁問得目瞪口呆,半天答不上來。吳經又冷冷地說:“王大人,你想進城也不難,先把咱家問你的這些話解釋清楚再說。”

天下有什麽事,比忠良被奸賊斥責更氣人的?

一瞬間王守仁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上頭頂,眼前發黑,天旋地轉,忙低下頭來,用右手死死按住額頭,爾古趕緊搶上一步扶住守仁。眼看大哥氣得臉色如血,額角青筋暴起,渾身突突顫抖,暴烈的爾古忍不住又起了殺人的心,伸手攥住刀柄。可守仁知道麵前這些人就是故意要來激他,如果此時惹出事來,倒讓這些畜生有話說了,忙伸手拉住爾古。爾古氣得兩眼冒火,可被守仁拉著,好歹沒有拔刀。

眼見這個江西巡撫王守仁官再高,功再大,再氣再恨,到底也不能把自己怎麽樣,吳經知道占了上風,更加得意起來,也不理會守仁,轉身衝蕪湖縣跟來的差役喝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蕪湖縣的班頭忙湊過來:“小的是蕪湖縣正堂……”

“誰讓你們到南京來的,活膩歪啦?滾蛋!”

在這個大太監和一群錦衣衛麵前,蕪湖縣的差人就像一群螞蟻,哪敢和這些人鬥?班頭一聲都沒言語,扭頭就往回跑,那幫差役也都跟在他屁股後頭飛跑而去。

官道上隻剩了守仁和爾古兩個,麵對著一個耀武揚威的太監和一群虎狼般的緹騎。吳經拉長了聲音說道:“王大人,我看這南京城你是進不去了,還是識相些,回南昌辦你的公事去吧。”見王守仁還是站著不動,把手一揮,十幾個錦衣衛一擁而上,硬把王守仁架上了馬車。爾古氣得兩隻眼都要噴出火來,可心裏也知道自己一個人鬥不過這麽一群禽獸,這時候惹出事來,自己的命倒不值什麽,怕要連累守仁也有性命危險,隻能在一邊瞪眼看著,毫無辦法。

一個錦衣衛上了守仁的馬車,趕著車轉頭往回走,幾十個緹騎跟在車邊押送。爾古眼看自己要被扔下,沒辦法,隻好一聲不響地鑽進車裏,在守仁身邊坐下,仗著身上還有一腔血,手裏還有一把刀,好歹還能護著守仁一些。

結果這幫人硬是把王守仁從南京城外劫回了蕪湖。

這一路王守仁始終沒說過一句話,一直到了蕪湖縣境,眼看離南京夠遠了,吳經這才走過來掀起車簾衝著裏麵說了一句:“王大人,前頭是回南昌的官道,咱家這就告辭了。你好歹也是個讀過書的人,應該懂事,就算幫咱家一個忙,別再鬧事了,啊,下回再讓咱家截住,大家都不好看!”扔下這句張狂跋扈的話,帶著一群緹騎揚長而去。

吳經這幫人走了,王守仁卻仍然縮著身子坐在車裏,雙眼半睜半合,麵如死灰。爾古衝著他叫了兩聲“大哥”,守仁動也不動。

不知就這麽坐了多久,王守仁忽然一骨碌爬起身來,下了馬車,步履如飛往西就走。爾古給嚇了一跳,趕緊追上來問:“大哥,咱們到哪兒去?”守仁一聲不答,隻管鐵青著臉爬上官道旁的山坡,一直往西走下去。爾古沒辦法,又飛跑回車裏去,把從南昌帶出來的兩個包袱提在手裏,跑著追趕上來。守仁已經走出老遠,見爾古提著包袱追來,回手一把奪了過來,咬著牙使勁扔出老遠!爾古見守仁這副樣子,也不敢去撿包袱,也不敢問他話,隻好跟著守仁往西南方向一路走下去了。

這兩個包袱,一個裏麵包著些銀兩和替換的衣服,另一個包著守仁的紗帽官袍,現在,王守仁把這一切都扔下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