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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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二喜溜出南京給守仁遞口信,原是瞞著江彬這些人的,可他也好,張永也好,都沒想到,這件事到底還是瞞不住。

把守南京城門的都是江彬手下的將領,龐二喜出城時隨便找個借口,這些人不敢問,可他們卻悄悄把此事報告上去了。江彬等人知道龐二喜出了南京,第一天沒留意,第二天沒留意,到第三天,發現這個太監還沒露麵,就留了心了。通過手下的錦衣衛旗校、東廠番子略一查問,已經知道了龐二喜的去向。

其實這段日子江彬屢屢感覺到張永私下搗鬼,和自己過不去,隻是這個老太監哪一次都沒這次做得這麽明顯,竟是公開護著王守仁,和江彬他們作起對來了,這一下惹得江彬大發脾氣,當著許泰、張忠的麵罵起人來:“張永這老東西以前跟咱們是一條線上的,可自從錢寧倒台之後,也不知怎麽,老東西跟咱們越來越不對心思了。這次老子下決心要收拾王守仁,他竟然派人去南昌報信,看來老家夥是鐵了心想跟我鬥一場。”

“都督覺得應該怎麽辦?”

“我看張永還不敢公開跟我鬥,咱們也沒必要立刻跟他撕破臉。”江彬閉著眼睛琢磨了半晌,“王守仁就這麽離開南昌倒也好,他手裏既沒有聖旨,身邊又沒有扈從,急急忙忙地往南京跑,這一路上不定在什麽地方碰上溝坎,翻了車就摔死了,你說呢?”

許泰忙問:“都督的意思是……”話到嘴邊卻沒說出來,隻是伸出右手往下一抹。

江彬點點頭:“前頭報說王守仁已經出了安慶、銅陵,進了太平府,下頭就是蕪湖、當塗,你挑些可靠的人手,沿路給我埋伏下,見了王守仁就殺!”

“可殺他用什麽名目呢?”

江彬冷冷地一笑:“用不著什麽名目,王守仁剿了寧王,殺了那麽多人,有的是仇家,就說是寧王餘孽所為。”

“刺了江西巡撫可是天大的案子,查起來的話……”

江彬擺擺手:“查什麽?錦衣衛是天下最大的衙門!錦衣衛都不查,我看誰敢查!”

這時候王守仁的馬車已經進了蕪湖。

蕪湖縣隸屬太平府,為長江上一處重要門戶,是江南糧米集散之地,商賈雲集,匠作精細,繁華富庶,進了蕪湖,離南京城就僅有二百餘裏了。

前些日子守仁剛生了一場大病,身子還沒調理好,眼下又從南昌一路拚命趕來,車馬勞頓,晝夜不安,到這裏已是十分疲倦,坐在馬車裏整天咳嗽得抬不起頭來。雷濟眼看不是辦法,就想勸守仁在蕪湖休息一下。可這話又不好直講,想了想,笑著說:“都堂,學生想了想,皇上雖然急召都堂去南京,可這道旨意傳下來也沒有這麽快。張公公是好心,派心腹人趕著來告訴咱們,可先生要是走得太急,一下子就進了南京,倒讓人猜出這是張公公暗裏通了消息,萬一那幫奸賊用這個由頭到皇上麵前去撥弄是非,倒對張公公不利。依學生看來,不如在蕪湖住三四天,一來略緩一緩,二來也和陛下傳旨的時間對上了。”

雷濟這話是讓守仁休息的意思,守仁倒也聽得出來。可這話倒也十分有理:“也好,就在蕪湖住兩天吧。”

當下三人到雞毛山下找了間旅店住了下來。雷濟和爾古忙前忙後,收拾車輛,喂馬,安排飯食,又端熱水來給守仁洗臉燙腳解乏。見守仁臉上總有憂色,雷濟早知道守仁的心思,嘴巴又能說,最會勸人,就笑著說:“先生當年跟學生說過一句‘十全十美’的話,今天還記得嗎?”

“什麽‘十全十美’?”

“去年我跟著先生押解寧王到杭州,那時候先生說過:山賊也滅了,反叛也平了,南昌的事也辦妥了,又要被皇帝罷官,心裏想的事一一了結,正是個十全十美,就此回鄉講學,再也不問仕途。可後來又出了好些事,倒把先生又拖累了一年。現在南昌那邊真的沒事了,先生此番到南京麵聖,再想法子把官辭了,這一次皇上再不會挽留先生,奸黨也沒法子再害先生,辭了官之後,咱們連南昌也不回,就從南京直下杭州,再轉山陰,從此隻做一個講學的先生,這一個‘十全十美’是跑不掉了。”

雷濟這個人最有口才,幾句話說得守仁展顏而笑,心情好了很多。雷濟服侍守仁燙腳,又說道:“先生,學生原本一心要考功名的,如今把官場看透了,這個功名也不再求了,跟著先生講論幾年學問,回惠州老家,也在當地開一間學館,好好講這良知之學。”

雷濟說的,都是守仁心裏想的,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但願一切如你所言,順順利利的吧。”

這幾天急著趕路,三個人都乏了,又說了幾句閑話,心情鬆快了些,這一夜都早早睡下了。

睡到後半夜,忽然,爾古身子一動,醒了過來。側耳細聽,覺得門外似乎有什麽微微的響動。

這時候守仁和雷濟都睡得鼾聲如雷,可爾古早年是個在山裏流浪的獵人,時時和毒蛇猛獸打交道,睡覺之時異常警醒,現在聽到這一絲響動,立刻警覺起來,卻一時不知是什麽聲音,側耳細聽,那響聲似乎是從房門外傳來。爾古早練出一雙貓一樣的眼睛,黑暗中隱約看到,已經插上的門閂正在一點點挪動著。

這是有人在房外用刀子撥動門閂!

爾古翻身跳下床,順手抄起那柄片刻也不離身的長刀來,衝著門口沉聲喝問:“什麽人在外頭?!”

給爾古這一聲喝問,門外的動靜立刻停了,守仁和雷濟也全被驚醒,見爾古手裏提著刀,兩眼一眨不眨直盯著房門,雷濟也下意識地拔出隨帶的一把短刀來,問爾古:“怎麽了?”

“外麵有人!”

話音剛落,忽然房門被人猛地一撞,緊接著又是一下!

“哢嚓”一聲響,門閂已被撞折,卻一時還沒斷開。爾古搶步上前用肩膀抵住房門,回身叫道:“有賊!快帶大哥走!”

“怎麽走?”

“從窗子出去!”

眨眼之間,外麵的人已經又一股勁地拚命撞起門來。爾古咬著牙橫過身子死死抵住門扇,可他一個人哪裏頂得住?眼看房門忽閃忽閃地要被撞開了,雷濟忙跑過去推開窗子,下麵是黑乎乎的街道,也看不清到底有多高。此時無路可走,雷濟硬著頭皮鑽出窗外,把眼一閉直跳下去,這一下摔得腰杆劇痛,兩腿酸麻,一跤坐倒在地上,又爬起身,衝樓上叫道:“先生快下來!”

守仁也從窗口翻出來,大著膽子跳到街上。雷濟上前把守仁扶起來,兩人一起往窗口看去,隻等著爾古也跳下來,卻見一個黑衣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往街上看,一眼看見守仁,立刻翻出窗子跳了下來。雷濟忙迎上來招架,衝守仁叫著:“先生快走!”

到這時候王守仁還站在街上發愣,一心想著爾古不知怎樣了,轉眼間卻又有幾個黑衣人從旅店二樓的窗子裏跳了出來,舉著刀向守仁麵前趕殺過來,守仁這才想到,爾古怕是已經遇害了!

驚駭之中,雷濟直跑過來,一把扯住守仁往小巷裏沒頭沒腦地鑽了進去。

黑暗中傳來一陣凶狠的咆哮,幾個黑衣人舉著刀拚命追殺過來。雷濟左手緊緊揪著守仁的臂膀,拖著他頭也不回地往前飛跑。此時追得最近的黑衣人已到了身後,提著刀來砍雷濟,雷濟一下放開守仁,轉回身貓著腰迎著刀鋒往上一撲,直撞進對方懷裏,一刀把那刺客捅翻在地。

轉瞬之間,另外幾個黑衣人已經趕了上來。三個家夥各自提刀圍著雷濟亂砍,另一個直向守仁撲來。守仁跑又跑不動,又是兩手空空,連招架都不會,隻能雙手抱頭身子往下猛地一蹲,肩膀一疼,已經被人砍了一刀,好在躲閃得還算快,這一下傷得不重。那刺客一彎腰,左手揪住守仁胸前的衣服把他從地上拖起來,舉刀又要砍。情急之下,守仁雙手抱住了黑衣人持刀的右臂,拚盡全身力氣死死扯著不放,倆人頓時扭打成一團。

但守仁畢竟是個書生,身子又弱,力氣比不上對手,三推兩扭,已經被那黑衣人掙出手來,劈麵一拳打得守仁昏天黑地,一跤跌倒,眼前寒光一閃,卻是那刺客揮刀迎麵劈來,守仁隻得在地下亂滾,拚命躲閃,頓時左臂、肋下、腿上又被砍了幾下,鮮血淋漓,總算沒有傷到要緊的地方。

眼見守仁危急,雷濟也顧不得眼前的人,抽出身來一下撲到砍殺守仁的刺客身後,從背後扼住他的喉嚨,一刀從後腰直捅進去。

這時,一個黑衣人猛撲過來,一刀狠狠砍在雷濟的背上。雷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手裏的刀子也飛出老遠,眼看已經無力反抗,把牙一咬,一把緊緊將守仁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背脊衝著刺客,拚出一條命護住王守仁。

頓時,幾個刺客一擁而上,揮刀亂剁,一刀一刀都砍在雷濟身上。

眼看倆人就要命喪當場,卻聽身後嗷嗷怪叫,爾古舉著長刀追了上來,掄著刀四處亂舞,把幾個刺客逼得後退幾步。

這群刺客一心要殺王守仁,並沒有盡力去對付爾古,隻有兩個人纏住他,其他人都跳下樓追趕到這裏來了。爾古給刺客糾纏了一陣,好歹擺脫出來,正在此時趕了上來。爾古這個蠻子打鬥起來並沒有什麽章法,卻是凶悍十足,仗著一把寶刀、一身蠻力,不顧性命地亂劈亂砍,硬是把四個刺客逼得連連後退,無法衝到近前來。

這時忽聽巷口有人大叫起來:“有賊,抓賊呀!”接著一麵銅鑼當當當地敲了起來。

原來這邊一群人吆喝打鬥,早已驚動了打更的人,趕過來一看,見兩夥人在巷子裏舉著刀亂砍,更夫趕忙敲起銅鑼,一邊沒命地吆喝起來。這一下街坊四鄰全有了響動,各處屋裏點起燈火,二樓上有人推開窗子往街巷裏張望,又聽遠處傳來喝叫之聲,似乎巡夜的兵丁正向這邊趕來,幾個刺客頓時慌了手腳,又見守仁和雷濟都被砍倒在地,一動也不動,心想剛才一陣砍,大概已把兩個人都殺死了,眼前又有這個蠻子瘋了一樣掄著刀亂砍亂殺,一時也靠不到近前去,眼看情急,幹脆扔下守仁他們四散而逃,頓時散入黑暗裏去了。

眼看這幫人逃走了,爾古趕緊搶到近前,隻見街邊趴著兩具刺客的屍體,守仁和雷濟都倒在地上,渾身是血。爾古嚇得魂都掉了,趕緊把守仁扶起來,在他耳邊叫著:“大哥怎樣了?”

好一會兒,守仁總算緩過一口氣來,低聲說:“我沒事,沒傷到要緊的地方。”

這時一小隊官軍舉著火把飛跑過來,見地上倒著幾個人,立刻挺著刀槍把守仁和爾古團團圍住,領頭的叫道:“你們是誰?怎麽回事?”

守仁從地上掙紮著坐起來,隻覺得渾身疼痛徹骨,緩緩說道:“本官是江西巡撫王守仁,奉詔到南京見駕,不想遇上了刺客……”

聽說眼前這人是江西巡撫,倒把幾個當兵的嚇了一跳,趕緊把守仁扶了起來。守仁見雷濟還倒在地上,忙對爾古說:“看看他怎樣了?”

爾古把雷濟扶起來,卻見雷濟雙眼圓睜,一動也不動,忙伸手探他的鼻息,半晌低聲說:“雷先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