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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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守仁還在南昌城裏收拾局麵。

總算江彬、許泰這些人走得早,還沒給江西一省造成多大的破壞,可南昌城裏前後遭了兩場兵劫,又被一把大火燒掉了半座城,百姓已經無以為生了。眼下守仁接任了江西巡撫,可手裏要錢沒錢要糧沒糧,眼看著百姓啼饑號寒,隻能盡力到臨江、吉安、瑞州、撫州各府調取糧食送到南昌來賑濟,又仗著自己是個掌著王命旗牌的副都禦史,畢竟有幾分薄麵,派人到湖廣、廣東、福建各省布政、巡按那裏去籌借糧食,總算弄了些來,讓南昌城裏的百姓能有一口稀粥喝,半個月過去,局麵稍有緩解。

與寧王死戰之時守仁倒也是操心受累的,可那時候尚可支持得住。自打滅了寧王之後,守仁遇上的都是惡狼一樣的人,應付的都是匪夷所思之事,天天勞神、日日受氣,把個身子熬得實在吃不消了,整日發燒咳嗽,腹瀉不止。那時候因為麵對大事,好歹有一股子韌勁支撐著,現在好容易把江彬、許泰帶到南昌的軍馬支應走了,災民救濟下來了,心裏略一鬆快,頓時垮了下來,病倒在床,一連五六天燒得火燙,水米難進。

好在有杏兒在身邊沒白沒黑地照應著,又說些寬心的話來哄他;雷濟又有才幹,一個人把外麵的公事都支應起來,絲毫不讓守仁操心。就這麽裏裏外外地瞞著、哄著、照料著,守仁的身子總算慢慢好起來了。這天在屋裏坐著無事可幹,忍不住又找了各府縣送來的公文來看。杏兒見守仁又在這裏操勞,想勸又怕勸不住,想了想,就笑著說:“先生精神倒好。今天閑著沒事,到外麵走走吧?”

其實守仁的身子還沒複元,看了些公文,覺得頭昏沉沉的,身上也有點兒發冷,聽杏兒這麽說,就把公事丟到一邊:“也好,到滕王閣去看看吧。”

聽守仁說去滕王閣,杏兒忙說:“南昌城裏城外有的是景致,未必非要去滕王閣。再說先生身子剛好,滕王閣畢竟離城遠些,天氣又冷,江上風又大……”

不等杏兒再說下去,守仁已經微笑道:“不必瞞著,其實我知道,攻克南昌的時候那一場大火燒了半座城,滕王閣也已經毀了。可滕王閣是南昌城的根,曆朝屢毀屢建,這次雖然燒毀了,必定還會重建。我想去看看燒掉的滕王閣是什麽樣子,將來要是有了機會,再來看看重建起來的滕王閣是什麽樣子,那時候整座南昌城都重建起來了,一定比現在更繁華更熱鬧。”

聽守仁這麽說,杏兒也不好再攔,低聲問:“那咱們坐車去吧?”

守仁也知道這是杏兒的一顆細心、一番好意,不忍違拗她,就笑著說:“坐車好,又暖和又不累,就坐車吧。”

當下杏兒找了厚棉袍給守仁換上,叫人備了馬車,和守仁一起坐上車慢慢駛出了章江門。隻見城外江灘上那座曾經恢宏奇麗的滕王閣如今隻剩了一個空落落的台基,那驚鴻展翼般壯闊的樓宇,連點兒痕跡也沒剩下。

守仁被杏兒攙扶著下了車,默默地走到台基下,眼看青石土坎間到處都是殘磚破瓦、燒焦的木炭,低低歎息一聲,仰起臉來看著天空,半晌不語。杏兒怕他傷感,正在琢磨著說什麽話來哄他,卻聽守仁緩緩說道:“滕王閣全高四十二尺,周圍七十四丈,內七外三,左右二亭,南昌城裏的人都是見過的,衙門裏也一定有圖樣。有這台基在,又有圖樣,將來重建一定不難。”

原來守仁看天看地的,是在規劃著以後重建滕王閣的事,杏兒心裏一寬,不由得笑了:“有先生這樣的人坐鎮江西,不但滕王閣能重建起來,就是整座南昌城重建起來也不難。”說到這兒自己也忍不住歎了一聲,“江西百姓也是有福,攤上先生這樣的好官了,不然得死多少人,遭多大災。先生知道嗎?南昌城裏大大小小為先生修了好幾座生祠了,不知多少人家裏供著你的畫像呢。我去買菜的時候常聽到百姓說先生的好話,聽了心裏可高興了,覺得自己臉上也有光彩,有時候真想跟他們說我是先生的……”說到這兒臉上一紅,沒講下去。

守仁知道杏兒要說什麽,經了這些事後,他的心裏也漸漸有了杏兒的位置,拉著她的手笑著說:“下次你就跟他們說:‘你們不要隻誇王守仁,其實我也有功勞!要不是我舍下性命救這個王守仁,他早就死了,也不會來救你們這些百姓了。’”說著輕輕握住杏兒的手掌。

杏兒給守仁這一說笑,倒不好意思起來,低著頭說:“我哪有什麽功勞呀。江邊風大,先生不要久坐。”

守仁點頭道:“坐坐就走。”自己走到江岸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杏兒站到上風處,側過身來,盡量替他遮著些風。

就這麽坐了一陣子,忽然有一輛馬車從章江門裏飛跑出來,一直來到江邊停住,車裏鑽出一個人,卻是雷濟:“都堂,從南京來了個太監,急著要見都堂!”

聽說從南京來的太監,守仁忙問:“皇上有什麽旨意?”

“他手裏沒有旨意,隻說有個口信,非要見了都堂才能說。”

眼見事出蹊蹺,守仁也不敢耽擱,趕緊回到巡撫衙門。這時候龐二喜已經等在書房裏了,見了守仁忙迎上去:“王大人,咱是司禮監張公公派來的,跟大人說一件事:皇上下旨召王大人赴南京論功行賞,大人立刻動身,路上片刻不要耽誤,越快到南京越好!”

一句話把王守仁說糊塗了:“皇上命下官去南京?有旨嗎?”

“有旨。這是陛下親口下的旨,已由司禮監謄寫交給錦衣衛傳旨了,估計傳旨官不日就到南昌。”

“那本官應當接旨即行,旨意未到就出發,不合規矩。”

龐二喜是張永的心腹,明白張永的心思,眼下他也是一心要救王守仁,見守仁滿腹疑慮,略想了想,覺得眼下必須把事說開,就走過去關了房門,壓低聲音對守仁說:“王大人,咱家今天說的都沒有憑據,信與不信都在大人。寧王謀反之時大人給陛下上了一道奏章叫作什麽《奏聞偽造檄榜疏》的,內裏有‘今天下之覬覦,豈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特在宗室’,又勸陛下‘罷出奸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有這話吧?”

臣子們上的奏章都要經過司禮監,眼前這個太監知道自己奏章裏的內容倒不奇怪。守仁和這個龐二喜在杭州時也有一麵之緣,雖然當時鬧了一場,可也知道這個太監是張永的心腹,看著張永的麵子,對龐二喜也有七分的信任。現在聽龐二喜這麽說,就點頭道:“是有這麽回事。”

“王大人這兩句話是在指斥奸賊,可那奸賊是個手眼通天的人,他已看到奏章,並起了殺害大人之心!後來大人破了寧王叛軍,又一味不肯與奸黨通融,堅持把寧王送到京師,又得罪了更多的奸黨,現在這些人都要害你。此次就是奸黨在陛下麵前進了讒言,說王大人意圖謀反,陛下這才降旨,召你去南京麵聖。可張公公料到這些奸黨必會扣留聖旨,不來傳召大人,到時大人不到南京,陛下一定震怒,若王大人因此被下了錦衣衛獄,隻怕立時就會送命!”

守仁在奏章中所斥的“奸雄”就是江彬,龐二喜話裏提到的“奸黨”也是江彬,守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眼前這個太監空口白話就要調他去南京,總還有一絲顧慮在心裏,一時猶豫不決。

龐二喜看出守仁的心意,忙說:“王大人也知道,咱家是張公公的人,傳的是張公公的話,眼下那‘奸雄’已起了歹心,在陛下身邊越來越不安分,所怕的無非是王大人手裏的江西兵馬,若讓他害了大人,隻怕陛下身邊將起不測之禍!咱家從南京跑到南昌來,也是冒著危險的,還請王大人萬勿相疑。”

到這時候守仁心裏已經信了龐二喜的話,忙說:“多謝公公,請公公立刻趕回南京,以免被奸人所察,給張公公惹上麻煩。本官今天就動身趕往南京。”

見守仁聽勸了,龐二喜趕緊拱拱手,急急忙忙地走了。雷濟一直守在房外,見這太監走了,忙進來問:“都堂,南京那邊出什麽事了?”

“江彬在陛下麵前誣我謀反,陛下降旨召我去南京,旨意已出了司禮監,卻被江彬扣住了,司禮監掌印張永派人傳話,讓我盡快趕到南京去!”

一聽這話雷濟也是又驚又氣:“江彬這賊好猖狂!事不宜遲,學生陪大人一起去南京!”

“好,你馬上備車!”

雷濟這裏飛一樣跑了出去,杏兒隨即走了進來:“先生,出什麽事了?”

眼前的事很是險惡,守仁不想告訴杏兒,怕她擔心,隻說:“陛下召我去南京麵聖,估計沒什麽事,去去就回。”

前麵有太監來找守仁說話,杏兒倒以為他是來傳旨的,現在守仁又說去南京麵聖,杏兒自然也沒多想,隻說:“那我給先生準備些衣服。”忙忙地去了。

這時雷濟已經備好了車馬,爾古也帶了刀過來,三人都上了車,杏兒已經收拾了兩個大包袱送過來,對守仁說:“這一個是先生替換的衣服,還有幾兩銀子;那一個是官袍……”守仁看也沒看,順手丟在車裏,爾古趕起馬車直出南昌,往南京方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