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江彬、許泰帶著幾萬軍馬回到南京時,朱厚照已經不記得派這些人到江西去幹什麽事了。
這些時候朱厚照在南京朝歡暮樂,天天喝得爛醉,日子過得太逍遙,已經有些懶得動彈了。見江彬、許泰、張忠這些人回來,立時備了一桌酒席,倒也不是慶功,也不是洗塵,隻是大家一起吃幾杯酒,找個樂子。
此時的江彬心裏卻有一件心事。
自從投入豹房,成了皇帝身邊的寵臣,十來年了,江彬從沒被任何人鬥敗過。想不到這次去了一趟江西,卻讓一個江西巡撫弄得站不住腳,最後落荒而逃了,江彬怎能不對王守仁懷恨在心。
現在江彬連一頓酒都等不得,立刻就對朱厚照說:“皇上,臣此番到江西,探得一件謀逆大案!”
“謀逆”兩個字非同小可,就算朱厚照這樣的人聽了也會一愣:“什麽謀逆大案?”
“江西巡撫王守仁暗結寧王,意圖謀反!”
朱厚照正在喝酒,聽了這話,忙把酒杯放下:“什麽?你說王守仁暗通寧王?這不會!寧王的叛軍不就是王守仁擊潰的嗎?寧王也是王守仁捉的,他怎麽會暗通寧王?”
“據錦衣衛所報,王守仁自到南贛巡撫任後,和寧王多有來往,他在南贛訓練鄉兵,收羅匪類,前後招撫收集的賊匪有數萬之眾,本是想擁著寧王造反的。誰知寧王起兵之後猶豫不定,又屢攻安慶不克,王守仁眼看京軍、邊軍和湖廣軍馬即將趕到,寧王又不能攻克安慶、南京,覺得寧王起事難成,這才出發暗襲寧王側背,伺機將其擒獲。實則王守仁是想借機收羅寧王所部,加上他自己的兵馬,起兵謀反!”
江彬所說的這些話真正是匪夷所思了,連朱厚照這樣的人都無法相信:“王守仁若要反,應該和寧王一起反才對,哪有先滅了寧王,自己再回過頭來造反的道理?朕看你是多心了吧?”
“此事千真萬確!臣得到錦衣衛密報後,已經拿獲了王守仁派到寧王府裏聯絡的湖廣舉人冀元亨,現在冀元亨已經招供:王守仁早在南京太仆寺少卿任上就與寧王勾結,是寧王使出重金買通朝廷重臣,保舉王守仁做了南贛巡撫,王守仁一到南贛就與寧王共謀造反,冀元亨平時就在贛州和南昌之間往來傳信。這次王守仁擒了寧王之後,將寧府財物數百萬兩據為己有,又把寧王部下死士兩萬餘人編到自己部下,陛下駐蹕南京之時,王守仁多次往返於南昌和贛州之間,在贛州調動軍馬,日夜操練,分明是想趁陛下到南昌時出兵襲擊陛下鑾駕,欲圖謀反。”
朱厚照連連搖頭:“這話不對,朕記得這個王守仁前段日子鬧得很凶,硬是不讓朕進江西地界,非要把寧王送到京師來,後來不是送到杭州去了嗎?”說著斜眼看了看張永。張永趕緊說:“老奴確實是在杭州從王守仁手裏把寧王一幹人等接過來的。”
“是啊,王守仁這麽做,分明是不想讓朕進江西,襲擊鑾駕從何說起?”
眼看朱厚照並沒糊塗到家,張永趕緊追問了一句:“江大人,你剛才說有個叫冀元亨的,這是什麽人?能否把此人提來,讓陛下親自審問一下?”
這一句話可把江彬問住了。
冀元亨落在江彬手裏已經幾個月了,這段時間裏,這個書呆氣十足的學究受盡了折磨,卻一個字也不肯招認,江彬手裏的“口供”都是假的。真要把冀元亨提來讓皇帝親審,立刻就要露餡兒。
江彬也很機靈,眼珠一轉,趁著張永的話還沒引起朱厚照注意,已經轉了口風,不再提冀元亨的事,卻高聲說:“陛下難道還沒洞破王守仁的狼子之心嗎?現在整個江西一省都被王守仁控製住了,他當然不想讓陛下到江西,就連臣率領的軍馬進了南昌,王守仁都容不得,硬是把臣等從南昌城裏擠了出來!臣看王守仁必是想要割據江西一省,一待時機成熟,就出安慶直下南京!如今王守仁手中的兵馬已經是寧王大軍的數倍,陛下不可不防!”
“王守仁哪有什麽兵馬?他的南贛兵不過一兩萬吧?”
“王守仁手裏掌握著南昌、九江、吉安、贛州四衛兵馬,這就是兩萬精兵!再加上他在南贛訓練的鄉兵也有四五萬人,而且王守仁到南贛之後,一年時間就平定九府!那九府之內的賊寇都是十幾年難以平定的巨寇大盜,王守仁怎麽可能不到一年就全平定了?臣以為王守仁必是以謀反等語說動這些賊人,把他們招到了自己部下。如果把這幾支力量都算起來,王守仁所率軍馬加起來約有十五萬之眾,而且比寧王的兵馬更凶狠善戰,早晚必成大禍!陛下不可不防。”
江彬所說的話朱厚照實在不能全信,張永也急忙在一旁笑道:“江大人這些話未免有點兒言過其實了,現今叛亂初定,正是大快人心普天同慶之時,說這些話未免有點兒危言聳聽的意思吧?”
這些年和錢寧鬥法的時候,江彬和張永暗地裏已經結了盟,平時在皇帝麵前總是明裏暗裏互相幫襯著。可今天江彬一力構陷王守仁,張永卻不肯幫忙。江彬也知道張永心裏實在不恨王守仁,自己硬要給王守仁頭上栽贓,隻怕張永一定從中遮攔,難以成事,幹脆也不再多說,又換了一個腔調:“皇上,臣也不是肯定說王守仁就要謀反,隻是有這個考慮。畢竟江西剛剛大亂了一場,人心不穩,王守仁手裏兵權過重,也是不妥,臣以為陛下不如召王守仁來南京,就說當麵封賞,如果王守仁單騎而來,說明他是一片忠心,陛下就好好封賞他,再委他以重任,調回京城任事,這樣一來江西也安寧了,陛下也放心了,也不虧待了王守仁。若陛下召王守仁來南京,他卻不來,則必是生了反心,那時陛下就不能有片刻猶豫,即時將此人收押嚴審,以防不測。”
江彬這套話是對著朱厚照的心窩子說出來的。
做皇帝的人,沒有一個心裏能對大臣完全放心的。江彬這話不管有理無理,朱厚照聽了心裏都要多想幾遍。琢磨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好,就傳朕的旨,叫王守仁來南京述職,若他來了,朕就當麵封賞;若不肯來,再治他的罪也不遲。”
領了聖旨,江彬和張永一起退了出來。張永笑著問江彬:“江大人,你看這道旨意怎麽個傳法?”
剛才在皇上麵前張永一直明著暗著和江彬較勁,江彬也覺出張永這是在變著法子護著王守仁。現在聽張永這麽問,忙說:“公公覺得怎麽傳旨比較妥當?”
張永笑著說:“老奴覺得陛下這道旨應該由司禮監的人去傳。”悄悄看了江彬一眼,又故意問了一句,“江大人覺得呢?”
其實張永說的是多餘的話,皇帝的聖旨當然要由內使去傳,也就是說,應該由張永派人去傳旨才對。可張永心裏分明已經想到江彬這是要構陷王守仁,故而有此一問。一來點江彬一下,讓他有所收斂;二來若江彬硬要對付王守仁,就讓他自己把這層意思說出來也好。
江彬倒也聽出張永話裏的意思了。可他眼下權傾朝野,勢力滔天,真如同當年的劉瑾一樣,早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了。既然他現在要收拾王守仁,也就不怕對張永明言,於是笑著說:“張公公,皇上等著呢,內使傳旨太慢了,我看就派錦衣衛的人帶著旨意去召王守仁吧。”說完這話就斜著眼睛看著張永,等他表態。
張永知道自己眼下的勢力鬥不過江彬,也不想在這件事上跟他鬥。聽江彬說了這話,立刻笑道:“還是江大人想得周到,我即刻把旨意謄寫出來,就讓錦衣衛的旗校去傳旨吧。”衝江彬點點頭,先到辦公的地方,謄寫了聖旨叫小太監給江彬送去,自己回到住處,立刻把龐二喜找了來,關起房門對他說:“有個事讓你辦:騎上快馬去南昌,知會王守仁,就說陛下召他來南京麵聖,當麵封賞,要他無論如何盡快趕來,遲則生變!”
龐二喜讓張永給說糊塗了,忙問:“兒子聽說這次由錦衣衛的人去南昌傳旨,咱們再去傳……”
“不是傳旨,隻是個口信。我料定江彬不會派人去傳這道旨,一心要讓陛下誤以為王守仁要謀反,不肯來南京麵聖。如果陛下真的下旨去捉拿王守仁,江彬一定會借機害了王守仁的性命!”張永壓低了聲音,“江彬此次率軍馬數萬做陛下扈從,前前後後都不穩妥,咱們不得不防。眼下能依靠的就是王守仁控製的江西軍馬,如果讓江彬扳倒了王守仁,就沒人能製他了,要讓此人作起亂來,那可是天崩地裂的大禍!眼下你身係的是社稷安危,務必晝夜兼程趕到南昌,不得有失!”
張永的語氣十分厲害,把龐二喜嚇得直縮脖子,可再細一想,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父親別擔心,兒子這就動身!”
“悄悄走,別讓錦衣衛的人盯上了。”
“兒子知道。”龐二喜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