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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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蟲苦蟲,不做不行。

王守仁到底被趕出了道門清淨地,回到南昌府,又一次穿起官服,接了印信,當起了這個味同嚼蠟的江西巡撫。

這時候被江彬打了一頓,在吉安府白白扣押了兩個月的伍文定也已到了南昌。接了江西按察使,有這麽個辦事的人在身邊,守仁這個江西巡撫倒還好做些。

可眼下江西一省仍是鬧災。

自從去年三月到現在,江西沒下過一場透雨,旱情越來越重,老百姓越來越窮。王守仁早先就上過奏章,請求減免江西省內的稅賦,可正德皇帝是那麽個貨色,他身邊又是那麽一幫東西,守仁這請求減稅的奏章遞上去,如石沉大海,沒有下文。

現在守仁又接了這個巡撫,成了一省總憲,首先想的就是再上奏章請求免稅,哪知自己這道奏章還沒寫,從京城的戶部衙門來了一道谘文,打開一看,內裏寫得清清楚楚:“江西一省錢糧稅賦仍按往年常例收取。”

一文錢也不減免。

拿著這道谘文,王守仁目瞪口呆,隻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這時候正躺在玉清觀的薄板**睡覺,做了個噩夢,夢見回到江西,當了巡撫,接了這樣的文書……

可這不是夢,是真事。朝廷竟不顧一整年的大旱,不顧去年的兩場兵劫,不顧江西一省百姓的死活,要照著往年的稅額從江西省內收取四十萬石的稅賦!

這是要讓百姓死,還是要讓百姓反?

王守仁是江西巡撫,他不能看著百姓死,良知立刻發動,行動即時跟上!拿定主意,把伍文定找來商量。

看了這道戶部谘文,伍文定也大吃一驚:“都堂,按慣例,大戰之後應當減稅撫民,怎麽竟會按原額征收呢?戶部這些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本院也早已上了奏章,請求陛下寬免江西一省錢糧賦稅,想不到戶部竟還是按往年之例征收!從去年起江西就是大旱,江西百姓已經困苦至極!旱災未過,寧王又反,叛亂剛平,朝廷軍馬又來!如今朝廷兵馬剛走,戶部又來征糧,這是官逼民反,這是不要朝廷了……”

王守仁這些話說得十分偏激,可伍文定的心思卻和守仁完全一樣:“都堂,眼下江西省是個滾油鍋,咱們這一征稅,就是一瓢涼水潑進去,立刻就炸了!這個稅萬萬不能再征。下官打算就此上奏朝廷,請求免稅,否則就罷了我的官吧。”

聽伍文定說要上奏,守仁微微搖頭:“時泰不要急,這件事拖上幾天也不會怎樣,咱們好好合計一下吧。”送走了伍文定,回到書房,立刻提筆寫起奏章來了。

王守仁心裏清楚得很,這次要想救江西一省的百姓,當官的就要豁出性命!伍文定想以死上諫,王守仁知道他是一片真心,可守仁覺得自己是江西巡撫,是這一省的總憲,要死,也該自己去死才對。

所以這道厲害的奏章應該由王守仁來寫。

這一次王守仁是抱著一顆必死的心寫這道奏章的,情緒沸烈,一揮而就,自己又看了一遍,輕輕籲了口氣,這才把奏章放在案上,靠在椅子上閉目休息,卻聽房門一響,杏兒走了進來。

在守仁身邊這麽久了,杏兒最了解守仁的脾氣心事,看他神色灰暗,一臉憔悴,就知道又遇上煩心的事了。也沒問什麽,眼睛一掃,看到案上放著的奏章,就輕手輕腳地拿起來看了一遍。

照得正德十四年七月內,節據吉安等一十三府所屬廬陵等縣,各申為旱災事,開稱本年自三月至於秋七月不雨,禾苗未及發生,盡行枯死,夏稅秋糧,無從辦納,人民愁歎,將及流離,申乞轉達寬免等因到臣。節差官吏、老人踏勘前項地方,委自三月以來,雨澤不降,禾苗枯死。續該寧王謀反,乘釁鼓亂,傳播偽命,優免租稅。小人惟利是趨,洶洶思亂。臣因通行告示,許以奏聞優免稅糧。諭以臣子大義,申祖宗休養生息之澤,暴寧王誅求無厭之惡,由是人心稍稍安集,背逆趨順,老弱居守,丁壯出征,團保饋餉,邑無遺戶,家無遺夫。就使雨陽時若,江西之民亦已廢耕耘之業,事征戰之苦;況軍旅旱乾,一時並作,雖富室大戶,不免饑饉,下戶小民,得無轉死溝壑,流散四方乎?設或饑寒所迫,征輸所苦,人自為亂,將若之何?如蒙乞敕該部暫將正德十四年分稅糧通行優免,以救殘傷之民,以防變亂之階。伏望皇上罷冗員之俸,損不急之賞。止無名之征,節用省費,以足軍國之需,天下幸甚。

緣由於本年七月三十日具題請旨,未奉明降。

……

若是者又數月,京邊官軍始將有旅歸之期,而戶部歲額之征已下,漕運交兌之文已促,督催之使,切責之檄,已交馳四集矣。流移之民聞官軍之將去,稍稍脅息延望,歸尋其故業。足未入境,而頸已係於追求者之手矣!夫荒旱極矣,而又因之以變亂;變亂極矣,而又竭之以師旅;師旅極矣,而又竭之以供饋,益之以誅求,亟之以征斂。當是之時,有目者不忍睹,有耳者不忍聞,又從而朘其膏血,有人心者而尚忍為之乎!

……

看著這樣一道麵斥君王的剛直奏章,杏兒給嚇得臉色蒼白,一顆心怦怦直跳,心知這道奏章一旦送上去,隻怕守仁就算不死,也要入獄受苦了。

可這一兩年裏杏兒跟在守仁身邊,看到太多讓人忍無可忍的事,現在連她也知道,這個人是要拚命了,是要以死抗諫了。

這個男人倔強得厲害,他要下了決心,別人就勸不動他了。何況守仁是憑著一片良知誠意,在做他身為官員應該做的事,下獄、被害,都不如他心裏這份良知來得要緊,所以杏兒不能勸他。她咬著嘴唇平定了一下思緒,把眼中的淚水忍了一忍,輕輕合上奏章:“先生,今天早點兒歇息,明早再把奏章送出去吧。”

依著守仁,是要把奏章立刻遞上去的,可杏兒話裏的意思他也聽得出來,不想違了她的意,就說:“也好,明天再送出去吧。”

“先生好久沒給家裏寫信了,明天給夫人寫一封信,報個平安吧。”

守仁點點頭:“明天就寫信。”

又站了片刻,杏兒一聲不響地走過來,拉過守仁的手,把他帶到床邊坐下,自己蹲下身替守仁脫了靴子,意思是想服侍他休息。想了一想,卻終於大著膽子在守仁身邊坐下,又過了片刻,悄悄歎了一口氣,把身子輕靠在守仁的肩膀上。

跟了這男人十五年了,到現在,杏兒總有資格在他身上靠一會兒吧……

自從杏兒在賊船上舍命相救,守仁已經明白了杏兒的一番心意,也知道自己這些年做了什麽樣的傻事,辜負了這麽好的一個人。可到現在守仁已經五十歲了,老了,很多錯犯下,也難彌補了,唯一能做的隻是輕輕攬住杏兒的肩膀,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我實在對不住你。”

隻這一句話,杏兒眼裏頓時落下兩行淚來。

有這一句話就夠了。

能追隨這麽一個好人,即使守仁永遠不領這份情,杏兒也是無悔的。何況這個男人終於還是領了她的情了,自己這十五年的哀傷、苦澀和怨氣,都被這一聲“對不起”說得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