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全三冊

第十二回 致良知守仁絕軟弱,造妖邪張永嚇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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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也算是運氣吧,守仁這道奏章遞到南京之後,旁人都沒看到,卻直接送到了張永的手裏。

看了守仁的奏章,把個張永也嚇了一跳!不知這個王守仁到底怎麽想的,竟這麽不顧性命地頂撞起皇上來了。可把守仁的奏章細細讀了兩遍,張永也從字裏行間看出了江西一省百姓的苦處。

江西是個人稠地少、土瘦石多的窮省,百姓本就艱難,這幾年禍上加禍,災上加災,真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了。到這時候,難道張永能夠一聲不吭,眼看著皇帝把這一省的百姓全給餓死、逼死嗎?

在皇宮這個臭泥坑裏打了這麽多年的滾兒,張永這個人倒是越活越明白了。自從在杭州和王守仁談論了一番,這個老太監又知道了“良知”兩個字,自那時起,這兩個字就像烙在他心裏一樣,怎麽也磨滅不去,反倒越來越清晰深刻了。現在張永知道,自己把這道奏章送上去,就斷送了一個好人的性命前程。可不送上去,不讓皇帝知道江西百姓的苦處,又斷了江西一省百姓的活路……

思來想去,張永到底想到了一個主意,當下把守仁的奏章先收了起來,自己去麵見皇帝。

這時候朱厚照已經在南京待了半年有餘,每天縱情玩樂。南京這裏既沒有內閣元輔,也沒有六部九卿,幹脆連科道禦史、給事中都找不到了,誰也不能上奏章來勸皇帝,偶爾有人上奏,自有江彬在下頭阻截,一道奏章也到不了皇帝麵前。所以朱厚照在南京真正是大玩大樂,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了。

張永過來的時候,朱厚照正和江彬等人坐在一起喝酒,已經微有醉意,見張永來了,就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朕今天高興,你也過來喝兩杯吧。”江彬趕緊起身親自給張永倒了酒遞過來,張永笑眯眯地連聲稱謝,躬著身陪皇帝喝了一碗,這才笑著說:“皇上這些日子過得還開心吧?”

“還行。”

在皇帝麵前,又有江彬、張忠等人圍著,張永不敢把話說得太直,賠著笑臉坐下來,又喝了幾碗酒,找了個話縫兒,遞上來一句:“老奴聽說京城的首輔楊大人又來奏章請陛下回京了?”

楊廷和送來的奏章江彬等人倒不敢任意攔截,所以這道奏章朱厚照看到了,可根本不當回事:“首輔這個人能辦事,可太囉唆,什麽事都操心,膽子又小。朕離京的時候明明給了他《居守敕》,卻還是凡事就來問朕,煩人。”

張永不去理會皇帝責備首輔的話,隻管說道:“聽說眼下蒙古人在宣府一帶不斷聚集,騷擾日甚,首輔懷疑蒙古人已經探得陛下南征,京畿空虛,可能想鬧事。”

“有九邊將領軍馬在,不會有事。”

眼看從這上頭說話勸不動皇帝,張永心眼兒一轉,把臉上的笑容又加了幾分:“聽說從去年以來,淮揚一帶大旱,今年越發厲害了,老奴跟皇上出去釣魚時也看到,江水是越來越淺,聽說江西一省旱情更重。”說到這兒,又故意轉頭問江彬,“江大人,你去過江西,當地是不是旱了?”

江彬順嘴說:“旱情是有一些,也不厲害。”

對這些事朱厚照也並沒放在心上:“江南魚米之鄉,能旱到什麽程度?這裏最怕的是水災。”江彬忙說:“皇上說得對,江南不怕旱,隻怕澇,今年雨水不多,不會澇,也沒有什麽災情。”

眼看正德皇帝沒心沒肺,左右奸臣有恃無恐,真不拿天下百姓當一回事,張永覺得心裏堵得難受,可臉上一點兒也不敢露出來,仍然賠著笑臉,又喝了兩碗酒,終於想出一個主意來:“皇上久在南京,眼下手裏的現銀怕是不夠用了,南京當地府庫空虛,籌不到什麽錢,從京城內外承運庫調運,又離得太遠,咱們得想個法子弄點兒錢了。”

一聽這話,朱厚照立刻來了興趣:“依你之見應該怎麽辦?”

“老奴的意思,江西的寧藩名下田地財產甚多,其中大多未及處置,眼下江西巡撫王守仁也上了一道奏章,說江西遭了旱災,民不聊生,想請皇上下旨蠲免江西一省賦稅。老奴問了問人,說江西一省一年的稅也不過四十萬石,皇上不如依著王守仁的意思,就下一道旨免了江西省的賦稅,然後命江西官員變賣寧藩的田地產業,用這筆銀子折抵賦稅。這筆錢收上來之後,大半交給戶部,從裏麵抽一兩萬銀子撥到南京來,也夠用了。”

張永這番話明裏是在替朱厚照斂財,暗中其實是在替王守仁說話,想方設想減免江西稅賦。朱厚照這個人粗枝大葉的,倒沒想到這些,江彬等人也都沒有這個腦子。見左右都無異議,朱厚照隨口說:“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聽朱厚照一句話免除了江西百姓的稅賦,張永大喜,本想把朱厚照奉承兩句,可又一想,自己出的這個主意明著是在替皇帝斂財,要是誇他英明,倒沒意思了,嘿嘿笑了兩聲,又問道:“皇上打算什麽時候回京呢?”

想不到張永這個老東西剛講了兩句討喜的話,忽然說出這麽個掃興的話來,朱厚照把臉一沉,沒有吭聲。可張永把話說開了頭,就不能不勸下去,略想了想又說:“皇上離開京師快一年了,到南京也有半年了,好玩兒的地方都轉遍了,再加上入了夏,南京又熱……”

話還沒說完,朱厚照開口了:“南京是轉遍了,朕打算抽時間到蘇州、杭州走走,有工夫的話,南昌也不妨去看看。”

一句話把張永說得臉色都變了。

朱厚照話裏的意思,竟是要遊遍江南各處!這要玩到什麽時候?要把江南百姓害到何種地步?

江彬派錦衣衛在揚州閉城搜抓民女的事,張永知道;江彬、許泰等人勒索地方官,京軍邊軍搶掠百姓的事,張永也知道;江彬等人任意捕人,枉殺百姓,陷害忠臣,張永都知道。正德皇帝到江南這一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逼得多少百姓成了流民!可到現在皇帝還要下蘇杭,去南昌……

張永忽然覺得頭腦中一陣暈眩,眼前發黑,忙抬手撫住額頭,坐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朱厚照也看出張永臉色不對,好歹對這個老太監還算關心,隨口說:“你年紀大了,喝不動酒了,去歇著吧。”

張永忙起身告退出來,回到辦公之處,先照著皇帝的意思寫了一道聖旨,同意免除江西一省稅賦,以寧王的田地產業折銀抵現,用了印發出去,回到臥房,躺在**動起腦子來了。

正德皇帝太不像話了,做皇帝的不能這樣——不說皇帝,凡是做人,就不能這樣做法!

可這個人是當今天子,權力太大!天下人皆是他的奴仆,誰也勸不了他,一旦翻了臉,誰的麵子也不給,自己這個老奴才能把皇帝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