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守仁的坐船到了江西南昌。
对王守仁来说,这座城池似乎是梦里的地方。自己一生最艰难的岁月就在这里度过。和宁王叛军的血战他渐渐已经忘了,可和正德皇帝手下那群奸贼的搏斗,那些痛苦和耻辱,王守仁至今记忆犹新。
此时守仁的官船正沿着章江而下,而这条章江就从南昌城的章江门外流过。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巍峨雄伟的滕王阁,可随着战祸,也已化为灰烬了。
想起滕王阁,守仁忽然想起当年和自己一起浴血搏战的那些官员和将领。当年那些人和自己一起建功立业,可到最后只有他王守仁封了新建伯,做了南京兵部尚书,另有一个吉安知府伍文定封了江西按察使,其他人全都未获封赏。
正德皇帝不给这些功臣封赏,因为王守仁自作主张把宁王押到杭州,得罪了皇帝。嘉靖皇帝封守仁为新建伯的时候,王守仁又曾两次上奏请求革去自己爵位,或者给所有功臣一个过得去的待遇,结果七年过去了,至今仍然杳无音信。王守仁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
想到这儿,守仁忽然不想进南昌城了,吩咐官船:“不要靠岸,过了丰城再说吧。”大船张满了风帆,逆着江流向上游驶去。守仁正在船舱里坐着,忽然一个从人进来:“都堂,请出来看一下。”
王守仁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走出来,只见章江岸边一眼望不到边站满了老百姓,一个个跷起脚往江上看着。远远看到官船驶了过来,忽然间,江岸上锣鼓齐鸣,热闹声中,一条船从岸边撑了过来,靠在官船旁,船上一个官员登上官船,走到守仁面前躬身行礼:“王都堂好,下官是江西提刑按察司潘旦,知道都堂的官船这几天要从南昌经过,下官特来迎接。”
见这个潘旦搞这些花样,守仁有些不高兴:“潘大人,你怎么知道本院何时会到?再说就算要迎本院,也不必惊扰百姓,弄这么多人在江岸上站着,又弄这些吹鼓响器,到底是何意?”
见守仁竟把他误会了,潘旦忙笑道:“自王都堂在江西当了一任巡抚,把一省的官员都教成好人了,哪会有这惊扰百姓、奉迎上司的丑事?这些百姓实是自发而来。他们知道都堂要过南昌,早几天就派了人到下游去打听,知道是这一两天到,百姓一早就在城外等着。下官倒是刚知道这个消息,这才跑出城来迎接,都堂请看,本官连条官船都没准备,用的还是百姓的船。”
听潘旦这么说,守仁往江上看去,果然,潘旦坐着过来的是一条渔船。几个撑船的人见了守仁,二话不说就在船上跪拜。守仁忙说:“你们不要拜,快起来!”
潘旦又说:“百姓知道都堂有公事,不敢叨扰,只是请都堂到城里转一转,看一看。除了船只,他们也已备了轿。都堂就上岸转一个圈子,和百姓见见面吧。”
到这时候王守仁还能说什么?只得下了那条渔船,一直撑到岸边,却见江边已经摆了香案,几个须发如雪的长者站在这里,见守仁来了,都上前来迎。一个老者笑着说道:“王大人是南昌百姓的恩人,我等实不敢忘,现在听说大人要去广西平叛,想来这又是广西一省百姓的福气。我们这些小民知道都堂公事急,不敢叨扰,只想请都堂到城里看一看,知道这七年来南昌城已经恢复了元气,都堂也好放心;小民们能再见一见恩人,心里也觉得踏实。”
说着话,边上的人已经抬上来一个轿子,却是两根毛竹竿架着一把圈椅,披红挂彩弄得挺热闹。几个老人扶着守仁坐上轿,几个青年人过来抬起轿,却没上肩,只是平托着向章江门前的人群里走了十几步,立刻又有人出来接了轿子,转身又传到下一个人手里,就这么一个传一个,硬是用几千几百双手把这乘小轿一直送进了章江门里。
哪想得到,原来南昌城里拥街蔽巷,到处都是百姓,眼看守仁的轿子到了,这些人齐声欢呼起来,人群中不断有人伸出手来接过轿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前传递,棕帽巷、凤凰坡、翘步街、书街、翠花街……一条条街巷走过去,眼看七年间城里被烧毁的房舍都一一重建起来,满城都是新鲜气象。唯独那座金碧辉煌的宁王府,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趟,守仁在南昌城里直用了两个多时辰,才把一座南昌城转了个遍。十几万百姓都出来,笑着和守仁见了一面。
阳明先生在南昌城里转了一圈儿,这本是一件小事,可因为参与的百姓人数众多,十几万人都出来“抬举”他,倒让这件小事变成了一件大事。就在南昌城里“受抬举”的这一瞬间,王阳明成了“圣人”。
圣人,不是头衔,只是一个“瞬间”。在这之前,此人不是圣人;在这之后,他也不再是“圣人”了。
当年孔子为天下人奔走呼号,在郑国和弟子们走散,一个人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门外,郑国人见了笑他是个“丧家狗”,这一瞬间,孔子是位圣人。
战国年间天下大乱,法家兴起,杀人如麻,孟子拼了自己的性命站出来,指着梁惠王的鼻子骂这帮吃人的诸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这一瞬间,孟子是一位圣人。
而王阳明被南昌百姓抬着在城里走了一遭,这一瞬,阳明先生是一位圣人……
在南昌城里得到百姓的“抬爱”,王守仁感动得泪流满面,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坐在轿上冲着百姓不停地拱手。脚不沾地地抬着在整座城里绕了一遍,直到黄昏,才又送出章江门外。刚才来迎他的老者又捧了一碗水酒走上前来:“这是南昌百姓的心意,都堂喝一碗再上路吧。”
守仁端过酒来一饮而尽,面对着百姓,想说几句话,却硬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半晌,指着章江岸边那座高台问道:“滕王阁什么时候能重建起来?”
老人在旁说道:“大人放心,滕王阁是南昌城的根,只要这座城里还有人住着,绝不会让它垮下去。我等已在筹钱,几年之内必把它重建起来,到时还想请都堂为滕王阁题一块匾。”
听说滕王阁也快要重建了,守仁心里说不出地高兴,忙说:“好,到时我必再来南昌。”对百姓谢了又谢,这才洒泪分别,上船而去。
十一月二十日,守仁到了广西梧州,停船上岸,广西布政使林富已经带着文武官员在城外迎接,把守仁接进城里的两广巡抚衙门坐定,守仁立刻询问军情。林富忙说:“都堂,接奉严旨,广西、湖广、福建、江西四省军马均已赶到,湖广土兵数千人已开进到与思恩府相邻的南宁府,制住要道,随时准备对思、田两地用兵。”
其实出发之前,守仁已经知道对思恩、田州用兵没有道理,江西布政使林富这个人守仁也听说过,知道这是个正派的官员。现在听他的话头儿似乎对打仗不太积极,看神情也有些闷闷不乐,守仁心里已有了几分感觉,知道林富也是不愿意进剿的,就问他:“这些日子思恩的卢苏、田州的王受有什么动向?”
“这两伙人仍然潜在深山里不肯出来,却也没有什么异动。”
“可本院沿路走来,听说当地也有烧杀之祸,尤其思恩府杀掠更重,浔州府也有事发,前后有十数起,这些难道不是卢苏等人所为吗?”
林富犹豫了一下:“都堂,这些抢掠烧杀之事确实不是卢苏、王受等人所为。在思恩府和浔州府交界处有一道断藤峡,此处地势奇险,江流错杂,密林绵延千里,多有人迹罕至之处,在这一带有一股山贼啸聚,累世而居,专以劫掠为生。由此沿江北上,又有一处贼窟叫八寨,也是山贼聚乱之地。这两处贼寨互相呼应,人数众多,凶恶异常。早在洪武年间,都督韩规率几万精兵进剿,结果不能攻克,反而损兵折将,干脆丢下这些贼寨不管。到天顺年间,都御史韩雍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进剿,把那一带贼巢都犁**了一遍,想不到军马刚退,山贼又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攻克浔州府,大杀大抢!后来官军多次进剿,都无所得。成化年间,当地的土司也不堪其扰,发土兵去攻打贼寨,虽然先后斩获两百多颗首级,可也实在不顶什么用,后来还是招抚了事。这一次卢苏、王受作乱,朝廷兵马都集中起来对付这两个土司去了,断藤峡、八寨两处的山贼听说消息就勾连起来四出抢掠,这帮贼也不管是谁,见人就杀,见物就抢,附近几个府不管是官兵、土司还是百姓,没有不恨他们的。”
其实这一路上守仁虽然听到些杀人抢劫的风声,确也一直在细细打听,知道卢苏、王受都是土司官,倒不至于做贼,当地真正的祸害果然是断藤峡、八寨等地的山贼。现在听林富把这事说得十分清楚,守仁点点头:“这么说卢苏、王受果然并不是‘贼’?”
林富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个难说。”
其实守仁已经看出来了,林富话里的意思分明也是愿以招抚为上。可朝廷里的那几个权臣眼下都等着广西这边打仗立功,广西、湖广、福建、江西四省大军都集结起来了,王守仁也到了,这时候林富不敢随便说出个“招抚”的话来,怕守仁找他的麻烦。
但这个事守仁早已打定主意,林富不敢说,他就自己说:“本院听说卢苏、王受等人屡次递上诉状,陈述苦情,想求朝廷开恩招抚,有这事吗?”
听王守仁不提打仗的事,倒问起“诉状”来了,林富也是个聪明人,立刻觉出守仁话里的意思来,忙说:“确有此事。可以前的都御史姚大人不肯受状,一味要剿,把卢苏、王受这两个人都逼得逃进深山里去,现在没有下落了。”
既然林富跟自己是一样的心思,守仁也就把话都说出来了:“本院觉得思恩府、田州府最近两年屡屡生事,其过错并不在当地土司,而是官府做事太急、太狠,很多地方都不妥当。如今为了地方上两个小小的土目,朝廷就召集四省军马,就算真的讨平思恩、田州,又有什么益处?何况这场大战要死伤多少百姓,给地方上带来多大祸事?所以本院已经想好,这一次先派人去招抚,如果卢苏、王受肯真心受抚,我等或可网开一面,这样对朝廷对地方都是好事。”
想不到这位刚到任的巡抚两广左都御史竟也是不愿意打仗,一心要招抚的,林富大喜过望,这时候他也无须再瞒了:“都堂,下官也是这样想,若能不战,就不必战。”
“既然是这样,本院写个令牌给你,拿去给卢苏、王受看看。他们若肯受抚,大家都好;若真有反叛之心,再剿不迟。”
守仁这一句话,等于网开一面,给卢苏、王受这些人留了一条活路。
当天,林富就派人带着守仁发出的令牌去见卢苏、王受。守仁心里早已料定这两个土司愿意受抚,所以不慌不忙,只在梧州等着消息。
几天后,林富满脸忧色地来见守仁:“都堂,卢苏、王受有回音了。”
“他们怎么说?”
林富看了守仁一眼:“这两个山贼很是大胆,居然提了几条:一是请都堂下令解散各省军马;二是梧州太远,他们想请都堂到南宁去;三是这帮蛮贼说他们受抚之时,要带些兵马在身边护卫。”
守仁低头想了想:“可以!传本院的令:广西本省召集的兵马立刻遣散;福建、江西两省军马立刻调回各省;只有湖广调来的永顺、保靖两路土兵目前已到了南宁,离湖广太远,立刻遣散恐怕扰民,且留他们在南宁,等本院到南宁,抚了卢苏、王受之后,再亲自将湖广土兵遣回。至于受抚之时随带兵马,这个任由他们,只是来南宁的路上不得扰民,若动了沿途百姓的一草一木,到时必要从重治罪!”
听守仁这样安排,林富暗暗吃惊,赶紧劝道:“都堂,现在前敌之事未明,立刻遣散军马,万一有事如何召集?都堂亲自到南宁,又准许贼人带兵来南宁,万一这些人起了坏心,岂不是攻克南宁,害了都堂的性命?”
守仁摆摆手:“本院心里有数,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不必多问,只管照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