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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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那个早上,莉莉亚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整个晚上,她都等着能从那扇敞开的窗户吹进点微风来,然而事与愿违,她艰难地熬过了这个夏天最炎热、最憋闷的一个晚上。一滴滴汗珠从她额头上滚下来,脖子上的汗把枕头浸湿了一片。虽然一晚上她间或能睡一小会儿,但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因此,当她两脚着地坐在床边,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时候,便知道这将是艰难的一天。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也不想到楼下去,或是扶阿尔尼去洗手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连早饭也做不了了,也没有胃口。不管喜欢与否,她没有选择。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丈夫要照顾,一整座房子要打扫,一屋子的房客要吃饭。

她费力地走到洗手间,靠着洗手池,用胳膊肘撑住了水槽边沿。她用左手拧开冷水开关,往脸上撩了些水。等她挣扎着直起身子,看到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自己看上去实在太累了。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从没这么深过。她又撩湿手,捂在脖子上,然后沿着衣领下方把手向后伸到肩膀,再给肩膀降降温。看起来无论她做什么,这一天她都不可能凉快下来了。汗水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流出来。她转身看着浴缸。能不能逼着自己洗个澡呢?没有力气。她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必须下楼去了,阿尔尼现在一定醒了,在等她扶着去厕所。然而,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她重新坐在**,等着一阵头晕的结束。她坐在那里闭着眼睛,胸部的沉重将她拉倒在**,那力量比地球引力还要大。她再次躺了下来。或许十分钟后就会感觉好一点儿。左胳膊仍感觉很沉,即便躺着也这样。手指一定是在发抖,因为她还没有完全醒过来。额头上又出汗了。心脏也被压迫得越来越厉害了。她闭上眼睛,做了些深呼吸。她累得都不愿去想这是怎么了,连惊慌也没有。昨晚迟迟不来的睡意现在回来了。不管自己有多想睁开眼睛,怎么都睁不开。最后,她被睡意打败了。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改变了位置,只能看到一圈光晕。虽然胸部没有压迫感了,也不出汗了,但仍觉得累。她在**坐了起来,动作非常慢,然后把双手放在两腿间形成的小窝里,尽量使自己恢复过来。已经十点多了。阿尔尼一定醒了几个小时了,他甚至可能一个人去了厕所。莉莉亚早就不再用婴儿监视器了。有一天晚上,她实在受不了他胸部喘不出气以及他**床单的声音,就关上了监视器。

她以为自己远远地爱着丈夫很多年,但是现在连他发出的声音都让她恼怒。她知道丈夫也受不了她。正是由于这场病,以前他们不理解的所有那些细微小事都一个个浮出水面。他们早就需要这样的一出悲剧来帮助他们看清彼此关系的实质了。最终两人意识到,他们以为近些年来已经锈迹斑斑的爱情,实际上从来都不曾有过。

她的身体一定是累到了极点,因为她在那儿坐了十多分钟才能站起来。又往脸上撩了些水之后,终于离开了房间。她的动作仍然缓慢而吃力。即便她想走得快些,身体也不允许。她下了楼,手扶着栏杆。屋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大家要么已经出门,要么仍在自己房间里。她不知道阿尔尼又在他躺着的地方听着她的每个动作了。他从一大早就一直在等着,心里异常焦急。他听到人们走进厨房又走出去时的说话声,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喊他们帮忙,虽然他确实很担心。实际上他想莉莉亚可能出了什么事。妻子岁数比他大,或许她倒在了自己房间,就像几个月前他倒下时那样,现在正等着人们发现她。尽管有这种可能,他还是没让任何人到楼上去查看她一下。

刚醒来的头半个小时,他尽量憋着尿,后来发现自己实在忍不住了。继而他想靠步行器爬起,但还是起不来。这些日子他很少动弹了,轻微的动作都会让他头晕。即便不头晕,他也不想再冒险了,害怕再来一次中风。没有莉莉亚在身边,他甚至都不想走到房门那里。

那个早上,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没有离开房间,而是朝床边的杯子里尿了尿。虽然有一会儿他忽略了肠胃的阵阵**,但最后他疼得再也受不了了。显然他无法再忍着了,于是他把盒子里的纸全都抽了出来,并把盒子放在**,做了不得不做的事,同时尽量平衡好身体。完事后他感觉非常累,连盖上盒子的力气都没有,就把它扔在地上,几乎是把自己抛回了**。屋子里的气味相当难闻。正常条件下他都不会在那里待着,更别说睡觉了。然而,他依旧无助地等着。他很生气,同时也很焦急。莉莉亚或许不是这世界上最聪明、最负责任的女人,但她也不坏。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他躺在那里不管的。因此,当他最终听到妻子下楼的脚步声时,既如释重负又气急败坏。为什么她走得那么慢,不知道几点了吗?一想到她还不知道屋里等待她的是什么,他忍不住笑了。难道她不知道他早上没吃药,现在饿得很吗?然而,他依旧等着,什么也没说。这是他们交流的新方式:两个人都在猜对方在想什么,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从厨房传来的声音里判断,莉莉亚冲上了咖啡,从冰箱里拿出几片面包放在了烤面包机里。阿尔尼还能再等一会儿。如果说这与世隔绝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是他乐于看到的,那便是莉莉亚脸上很快将要露出的吃惊神情,所以他可以再等一会儿。现在他准备好等她进房间了,但是脚步停止了。或许她正站在厨房操作台边,等着面包烤好。他们两个都讨厌那台机器,但是很多年都没买新的。那估计是世界上最慢的烤面包机了,烤两片面包都要七分钟。阿尔尼已经等了将近三个半小时了,再等七分钟又算什么呢?

似乎这七分钟里的每一秒和每一毫秒都被分割成了微小的粒子,每一颗粒子又被割裂成很多年,太阳在银河系和一个黑洞相撞,整个宇宙都完结了。房间里一片静谧。整个街区那么多有小孩的家庭,全都没有一点儿声音。人们到哪儿去了?为什么那些人家的小孩不出来到街上骑自行车?为什么他们不玩捉迷藏,扯着嗓子喊叫,直到大人出来制止他们?那些家庭的软水管哪儿去了?为什么那些淘气包不玩水玩它个浑身湿透呢?这一片静谧中,他唯一能听到的声响就是鸟鸣。它们是唯一叽叽喳喳想要唱歌、调情的一群。如果不是河边有火车通过,每隔一小时鸣笛一次,没有人会知道这里还有生命。阿尔尼一点一点地感受着那七分钟。他躺在那里没发出一点儿声响,等着烤完面包后的响动。

最终,他听到弹簧弹出面包的声音,但仅此而已了。不管莉莉亚站在哪里,她都没有走到烤面包机那儿,拿出面包片,在脆脆的表面涂上黄油,把它们放到盘子里。他仍然只能听到外面鸟雀的声音。阿尔尼躺在**,等待着。

走进厨房后,莉莉亚冲好咖啡,从冰箱里拿出面包。近来她每一分钱都花得很小心,不再让埃亚尔买那种美味的面包,而重新买那种黄袋子装的切片面包。她拿出四片,把它们放到烤面包机上,倚靠着水池,等待着。这台烤面包机着实费时间。她能感觉到阿尔尼已经大怒了。他没说一个字,虽然他知道她在厨房里。然而,那天莉莉亚并不在意。炎热实在是困住了她。她感觉很累,甚至都没力气打开水龙头让自己凉快些。她脱掉拖鞋,光脚站在凉凉的瓷砖上。凉爽从脚底扩散至全身,稍稍起了点作用。随后她撩起裙子,握着裙摆坐在瓷砖上。感觉很舒服。她知道自己这块地方很快就会不凉了,但在此之前她可以头靠着橱柜门,闭会儿眼睛。她就这样坐在那里,想着七分钟真的是很长呢。如果人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等着下一分钟到来,而不是试图去填满下一分钟,生命也将会很长吧,那么人们就不会在意这些年的时光都去了哪儿。七分钟真的很长,无限地长。不应该有停止的那一刻,也不会停止了。

莉莉亚坐在地板上,再没有睁开眼睛。她再也听不到面包从烤面包机里弹出的声音了。

* * *

奈斯比太太炯炯有神地看着女儿,这是许多天或许还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她又变得像年轻些的时候了。她昂头的样子表明她的意识很清晰。一连串的艰辛时日之后,菲尔达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立刻明白母亲恢复了些意识。她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住了东西,流下了泪。虽然她精疲力竭,生母亲的气,但她仍然想念她。每当奈斯比太太恢复一点儿神志的时候,菲尔达就想跟她聊过去的日子,以某种方式回顾她们共同经历的所有回忆。虽然有些回忆是她想忘记的,但她发现自己还是想重新过一回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奈斯比太太用瘦小的手拍拍床沿,或许她也想尽量抓住自己神志完全清醒的宝贵时刻。菲尔达轻轻地坐下来,握住母亲瘦弱的手。虽然迹象表明奈斯比太太神志清醒,她还是略带迟疑地问:“妈妈?”母亲瘦弱的嘴唇上露出了混着歉疚的微笑。她刚想说“是啊,是我”,但又改了主意。

“菲尔达,你瘦了那么多。”

“是瘦了点,不过我会补回来的。”

“你怎么不焗焗油?”

“现在没有时间。实际上我喜欢这种灰白的头发。我在想或许就一直这样算了。”

“不,别那样。你还年轻。会把你男人赶跑的。”

“别这么说,妈妈。”

菲尔达不想和母亲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她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对彼此说,更多重要的、感情方面的事。她不知道奈斯比太太是否还能再像这样说话,也因此这次谈话比以往有更重要的意义。然而,她没有勇气继续深入下去。

“你才不该这么说。你必须要一直为你家男人打扮才行。否则他就出去找别的女人了,就像你爸爸那样。”

不,不。菲尔达不想谈她父亲。母亲不该谈让人痛苦和心碎的事情。她们没有时间那么肤浅,再说一遍那些浪漫的无稽之谈。因此她决定不管母亲说什么她都接应着,而后继续说下去。

“好吧。我会去焗油的。”

“再化化妆。”

“我会的。”

母亲不明白,女儿根本没时间做这些事情,眼袋就是很多晚上无法睡觉造成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菲尔达没日没夜地在照顾她,还要打理整个屋子。她甚至都没时间和孙子、孙女在一起了,更别说去美容院了。她把这些想法全部过了一遍,但没有出声。而奈斯比太太几个月来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周围的现实状况。她感到自己的脑子最后终于打开,终于可以看清所有的事情了。她想跟女儿谈一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这个话题,因此总在避重就轻。继而她找到了一种方式。

“菲尔达,我对所有的事都感到抱歉,对我所做的一切。请原谅我,亲爱的。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糊涂了,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全都不知道。如果伤到了你,请原谅我。”

菲尔达喉咙里塞着的东西最终化掉了,几个月来一直在聚积的所有情感瞬间倾泻成啜泣和眼泪。这些宝贵的时刻很快要过去了,母亲又会变成另一个人,她又会开始大喊大叫,讲一些荒谬的故事。母亲应该能从女儿的表情上看出,她已经原谅了她。这时她们不再需要语言。奈斯比太太把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她让菲尔达的眼泪尽情地流到最后一滴。她等着,没说一句话。或许这是母女俩相处多年来最宝贵的时刻,完全倾注于彼此的一刻。

如果不是门口的嘈杂声,菲尔达会一直坐在那里,一整天都握着母亲的手。离开房间前,她转过身,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她疲倦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感觉仿佛几个月的重负已经从肩膀上卸了下来。现在她平静了,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过。她的问题一个也没解决,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会更加坚强。

在楼层管理员递给她的多个信封里,有一个通知他们上个月的电费没交。她和希南整月都在叮嘱彼此要交电费,但最后还是忘了。虽然菲尔达多次坚持,但希南还是不同意自动缴费,每个月都要看到电费单子和付款收据。以前交电费对菲尔达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实际上她喜欢打理这些事情。不幸的是,和其他事情一样,几个月以来,这些小差事逐渐成了负担。她必须趁着还记得这件事,下午就去交。等母亲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出去。

她把那一摞信封放到餐桌上,怀着一种全新的幸福感打开了冰箱门。前一天晚上,有个邻居为庆祝孙子长牙,送来了三杯诺亚布丁,即阿舒瑞(1)。希南吃了自己的那一份,还把菲尔达的一大半偷吃了,因为他知道菲尔达不吃,但他没动岳母的那份。每个人都知道奈斯比太太有多喜欢吃这种甜点。她身体好的时候,做得一手好粥,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她会尽可能多地使用各种材料,把肉桂加得恰到好处,觉得别人做的总不如她。实际上,其他饭菜也都可以这样形容。虽然近些年她经常吃女儿做的饭菜,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不是缺油就是少盐。不是快焦了就是还没熟。不该那么切芸豆,而要这么切。做肉饭不能用别的,只能用黄油。如果看起来不像猫在上面走过一样,那就说明肉饭还没好。用绞碎的牛肉做意大利面时不能有一点儿洋葱。花菜豆要在柠檬汁里揉搓后再煮。如果说她喜欢菲尔达做的饭,那通常是因为食材很新鲜,而且品质相当好。就算整个世界都喜欢她女儿的厨艺,奈斯比太太仍会说:“还凑合吧。”

菲尔达昨天晚上曾喂母亲吃过诺亚布丁,但无法让她相信里面没下毒。奈斯比太太精神不正常时,连她最喜欢吃的饭菜都拒绝下咽,有时还把一盘子饭菜掀到地上。她屋里的地毯现在已经花里胡哨的了,他们最后只能扔掉。

她端着盛有诺亚布丁的碗,回到母亲的卧室。现在她一定想吃了。一进入房间,她就看到了母亲眼里的异样。她看上去仍然正常——眼睛似乎完全睁开了——但表情里有些东西让菲尔达琢磨不透。她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勺子,看了看母亲周围。最后,她注意到了母亲的床头柜。那瓶西番莲盖子开着,已经完全空了。菲尔达又看了看母亲和床头柜,继而弯下腰仔细查看起床头柜上的东西。两盒鲁米那(2)也都空了,那是她刚买的。实际上,光开处方就费了好一番工夫。她再次看了看母亲。她紧闭着嘴,一直在吞咽。菲尔达把碗勺放在床头柜上,按住了母亲的下巴。过了两分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喊:“妈,张开嘴!”等到奈斯比太太最终张开了嘴,她已经就着西番莲糖浆把所有的药片都吞了下去。她拨开女儿按在她下巴上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坐下。”她说。菲尔达坐在了床边。这一次两人眼里都含着眼泪。菲尔达指着床头柜,用微弱的语气说:“我端来了阿舒瑞。知道你特别喜欢吃。”奈斯比太太让头舒服地靠在枕头上。“喂我好吗?”她问。菲尔达把碗端在手里。她合拢了腿,离母亲更近了些。她慢慢地把勺子伸进甜点里,舀了一勺。她的手颤抖着伸向母亲。奈斯比太太和往常一样,慢悠悠地享用着美味。她张开嘴,看着女儿。菲尔达又喂了她一勺,看着她慢慢地吃下去。一两次后,她的手不再抖了。她继续喂着母亲,时不时地为她擦擦嘴。吃完半碗粥后,奈斯比太太进入了深睡状态。菲尔达知道,她再也不会醒了。

* * *

太阳升起来没几分钟,马克就睁开了眼睛,没有用到那只时间原本设定得更晚些的闹铃。为了让自己更容易醒来,他没有拉满窗帘。此刻,白天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帘缓缓地洒满了房间。昨晚他入睡困难,一晚上都没睡好。这就意味着他一整天都会睡意沉沉。也不管一天下来会有多累了,他带着一种年轻时才有的兴奋感,立刻叠好被子。幸好他没抬头看床对面镜子里的自己,要是看了,他一定会注意到身体的自动反应——那是经常独居的男人才会有的一些习惯——那又会把他从头到脚伤一遍。很久以来他一直否认这样一个事实,但最后也习惯了孤独。这种曾让他感觉相当奇怪的生活,现在也适应了。

他洗了个澡,在镜子前仔细刮了刮胡子、梳了梳头发。他以为这一天自己会悲伤,但相反,他觉得极为兴奋。从醒来以后,他想了克拉拉几分钟,但还是因为傍晚之前要做的一长串事情而分心了。

穿上衣服后,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检查自己前一天打扫得是否干净。为了避免晚餐聚会这天出大乱子,前一天他就打扫了房间。架子上、书籍上、植物叶子上,没有一点儿灰尘的影子。他甚至用一块湿布擦掉了各种小摆件上一年下来积的灰尘。他打开客厅的一个个抽屉,查看掖在里面很久的桌布,最终选了一块米黄色的。桌布叠得太久,上面出现了横横竖竖的折痕。他紧张而小心地熨平了这些痕迹,然后在一把扶手椅上摊开,以防功亏一篑。他还查看了昂贵的中国瓷器,从中选了一套自己最喜欢的。克拉拉去世后,他就没再动过那些瓷器。他在桌子上摆了八个盘子,八个配套的碟子,旁边还有八个小碗,但没有按顺序摆。他还把所有可能用到的银餐具从胡桃木盒子里拿了出来——那是克拉拉从她祖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每一件都逐一擦过,还哈着气擦出了亮光来。

这一天,他正好可以试试从一本小册子上得来的主意。那是他要离开杜乐玛的时候别人给的。他所要做的,便是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在长方形的纸上,买八个小梨,再把梨放在碟子上,然后利用纸角的小孔,把纸插在梨把上,这样每个人就都知道该坐哪儿了。他打开小便笺本,把梨列在了购物单上,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以防有任何遗漏。他已经晕头转向了。虽然什么都计划得面面俱到,饭菜、沙司、沙拉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但他还是感到了慌张,因为有太多东西要顾及了。

他深吸了口气,向窗外望去。从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农贸市场正开始支起摊位。再过十五分钟,所有的摊位就都营业了。他决定去外面吃早饭,避免在厨房做而增添额外的工作。就在要离开公寓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今天留在身后的,是绝对的安谧。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没有在醒来后就立刻打开收音机或电视。他回到厨房,打开了窗边的收音机,出了门。这不仅让他镇定下来,也让那些习惯从一楼听到这些声音的邻居镇定了下来。

他在柠檬咖啡馆一张靠窗的桌边坐了下来,点了一份土豆蛋包饭,外加一杯咖啡。他要吃得饱饱的,省得接下来的一天会饿。他不会偷吃自己要做的那些菜的。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他偷吃母亲为客人准备的饭菜时,母亲那么生气,还用木勺子打他的手了。任何既定的食材量,哪怕最后一点点,也是至关重要的。缺一点儿,整桌菜都会毁掉。他已经从卖肉的那儿定了所需的一切,计算过需要多少西红柿和大葱,还有要买多少牛奶和奶油。他要先去肉贩那儿,还有农贸市场,然后去奶酪摊,再去酒庄买三瓶木桐嘉棣红葡萄酒。他看了下时间,又环顾了一下周围,刚要叫服务生,对方就端着盘子过来了。

二十分钟后,他离开了咖啡馆,感觉饱饱的,很舒服。他要先去市场买东西,再去肉店。市场上的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当然,他们也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需要的蔬菜比平时多。是啊,这是他第一次要给一群人做饭呢。要做什么?酱香菲力牛排。是的,他会在酱汁里加点红葡萄酒。他会把葱切碎,用黄油和橄榄油煸香,再加入红酒和奶油。是的,他会用海盐的。

他会先煮一下小土豆,随后用黄油爆香小茴香、香芹、蒜,然后加入切好的土豆。迪拉尔德太太边说着,边为他拣出最小、最圆的土豆:“你要是不想在客人来之前土豆就凉了,可以把它们放在烤箱里。可以在里面保温,而且因为不会变凉,口味也不会丢,要是再加热的话,口味就会丢失了。”

由于马克在每个摊位前都解释了自己晚上要做什么,他购物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长。与此同时,他还学了几招自己永远也想不到的小窍门。买过梨和酸奶鸡尾酒要用的一些水果后,他走向了最后一站——奶酪摊。“一斤蓝纹奶酪,一斤塞浦路斯圆月,再来些布里干酪。我想要‘梦想之旅’。”

买完奶酪后,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再去肉店和酒庄了,手里提着那么多袋子,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指头再提一个了。最好先回家,把东西放下,再跑第二趟。他打开家门后,听到了每隔十秒便会响起的电话录音。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给他留言。实际上,这是他重新接上留言机后的第一个留言。他把袋子放到厨房里,按下了闪烁的红色按键:

“您有一条新留言。第一条留言,周六,十点三十分。‘你好,马克。我是奥黛特。我猜今天你一定起得很早吧?我们都很期待今天晚上的聚餐。我想知道你还需要些什么吗?另外,按照你吩咐的,我跟西尔维和苏珊说你还请了一位新朋友,但你们并不是恋人关系。虽然你的私生活不关我们的事,但我们还是感谢你分享了这样一个消息。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我们都期待能见到萨宾娜。晚上见。再见!’留言结束。”

马克笑了笑,删掉了留言。没错,他的私生活不关克拉拉朋友们的事,但他还是很高兴能向她们解释一下。至少他不会感觉一晚上她们的眼光都紧盯在他身上。他知道,她们的丈夫也不会不管,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避开他们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了。

他走到厨房里,把奶酪放入冰箱后就又出门了。他要去肉店和酒庄,然后去鲜花店买些鲜花,给客厅增添点颜色。马克对鲜花也一无所知,但他相信波莱特大婶会帮他选的。一开始的时候,像躲避其他人那样,他也躲开了她。但是慢慢地,他开始买些鲜花,发现自己已成为这个善良老妇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以前克拉拉那样。现在,他们常坐在店门前的藤椅上,一起喝法国廊酒或柠檬水。当然,干邑白兰地只在冬天才喝。

买完红酒,他又去了肉店。西蒙和往常一样,大声地招呼他。他从柜台里走出来,一只手递给他装肉的袋子,另一只手拍了拍马克的肩膀。他对马克说,其他地方可都买不着这么好的肉喽。要是按照他以前说的法子做肉,吃起来绝对会像土耳其软糖一样。一定别忘了在每隔两指的距离切一刀,然后撒上月桂叶,再用袋子里的细绳在肉上绑十字,这样有助于锁住风味。整个做起来需要两个半小时。他要在最后剩十五分钟的时候,用勺子把酱汁淋到肉上,不能一下子全倒进去。马克像个小学生一样听着这些建议,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但他还是不介意再回想一下几个重要的地方。他一手提着红酒,一手提着肉,继而向鲜花店走去。店门口看上去就像花园一样。波莱特大婶像往常一样坐在藤椅里,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并和认识的人聊上几句。一看到马克来,她便指了指旁边的藤椅。“要喝杯法国廊酒吗?”马克忍不住笑了。他想知道波莱特大婶是否意识到现在才一大早。他礼貌地谢过,说赶时间,还有一大堆事要做。这位老妇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手扶在腰后,仔细地想着。最后,她扎了一大束色彩斑斓的绣球花。她觉得也没必要跟马克说,克拉拉常会为宴会买这种花。

待回到家把鲜花插到花瓶里,马克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突然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客厅里,而克拉拉正在一旁收拾着。他的双腿发麻,头有些晕。整整一天他都会有这种感觉,无论是在摆饭桌、上开胃菜,抑或是在梨上竖名牌时。

除了这几个时刻,马克一整天都在厨房里。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他精心准备着一切,时而也会随着收音机里的歌曲唱几句,并在几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屏息凝视。用完量杯、汤勺和菜刀后,他都随手洗过,因此厨房里看不出做饭的迹象。只有肉仍在烤箱里烤着。除此以外,一切就绪。

他站在餐桌前,再次查看了一番。没忘记什么,至少他没发现。他看了看时间,差十分钟八点。街角的蛋糕店再过十分钟就会有新烤好的面包了。他买完面包回来几秒钟后,就会有人敲门,很快这个公寓里便会在将近一年来第一次聚满了人。西尔维、奥黛特、苏珊、亨利、雅克和丹尼尔会慢慢走进来,仔细看着客厅的每一样家具,仿佛想知道这些家具是否都“幸存”了下来。毫无疑问,他们脸上会拂过一丝悲伤之情,但是没有人会露出痕迹,就此说些什么,或是给眼前这个男人精心准备的一晚带来阴影。他们都会怀着巨大的同情心看着马克的兴奋和热情,还有他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跑来跑去的样子。另外,每个人都会发现那束绣球花很眼熟并就此忆及过往。

在萨宾娜到来之前,他们打开了第一瓶木桐嘉棣红葡萄酒。其中几人谈着本周时事,而另外几个人则赞赏着桌面装饰。他们都同意,在一番准备后厨房还那么干净,马克确实值得表扬。快九点,门铃再次响了起来。萨宾娜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举止略带羞涩地走了进来。在把一瓶波尔特葡萄酒递给马克后,她向其他客人做了自我介绍。趁着这群朋友都在了解多年来进入他们圈子的第一个新人时,马克把烤肉从烤箱里端了出来。他把烤肉放在特别摆好的盘子里,走进了客厅。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烤肉看上去很棒,颜色刚刚好。他是怎么做的酱汁?

现在大家都坐到了餐桌前。他们都很喜欢名牌的创意。他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是怎么买到大小完全一样的梨的?他们都坐在为他们安排好的位子上,等待着男主人来分餐。每个人都不禁注意到马克的手在抖。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其实他的内心也在发抖,而且双手冰凉,虽然晚秋的天气仍然很热。在所有的餐盘都盛满了菜,餐巾也都在各人的膝盖上放好后,餐桌上一片安静。在这一彼此心灵相通的时刻,奥黛特把酒杯举到餐桌中央,打破了沉默:“为马克干杯!”

本书中文简体版翻译资金由土耳其文化旅游局TEDA项目资助

This translation has been published with the financial support of TEDA Project

(Translation and Publication Grant Programme of Turkey)

(1) 诺亚布丁是土耳其的传统甜品,制作材料超过十五种。“阿舒瑞”即其名Ashure的音译。

(2) 一种镇静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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