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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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蒙日路和圣日耳曼路交会处的市场,他才逐渐摆脱掉忧郁的思绪。眼前的颜色那么鲜活,气味那么提神,仿佛自己刚从一场幽梦中醒来。有个男人手里举着一只鸭子正喊着:“白天生鲜肉,晚上肚中留啦。”这句法国人听了可能会流口水的话,却把恰巧站在旁边的一对美国夫妇吓得够呛。而马克对他们并不在意,径直走向了鸭子。它们看起来确实很新鲜。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忠于那本菜谱。虽然他已经列好了当天的食材,还是心血**地指着一只鸭子,让商贩给他绑好。他知道晚上做饭肯定会出不少乱子,但仍然拎着那只鸭子去了杜乐玛。

萨宾娜对上周六有着快乐的回忆。她很高兴,终于找到了多年来一直想要的一种朋友。他们对彼此的生活都没表现出任何兴趣,即便是有兴趣,他们也都选择不去讨论。他们也不会把每个话题都转到自己身上。相反,他们都在自己的经纬度内讨论着每个话题,没有偏离自己的子午线。萨宾娜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感情,得出了结论:她没有爱上马克,而且永远不会。爱情并不是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生活的唯一理由。以前她曾为了爱情受尽羞辱、肝肠寸断,对自己早已失去了信念。那是她最为尴尬的一段时光。所谓的“爱情奴隶”都不足以用来形容她的经历。当萨宾娜爱上一个人,她总是准备好了去承受无边无际的痛苦。每当爱上一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她都会变成一块门垫,最后对方总会被她奇怪的举动搞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将她抛弃在废墟中。

这便是她可以很轻易地断定自己没爱上马克的原因。马克无法利用她,无法侮辱、中伤或折磨她。她希望中午能和马克一起吃午饭。她确信他会来的。一连几个月,每个周六他都会来。另外,她知道他不是在以任何借口来看望她,他确实需要购物单上所列出的每一样东西。马克不是那种不管不顾或特有**的人,不会找借口来这儿的。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最忠实的顾客大约在中午时出现在了一排排货架间,手里还提着个袋子。和往常一样,他一边在走道里转,一边耐心地等着她。最终一把叉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叉柄看起来像支钢笔,由圆滚滚的红色硅材料制成,末端还有个圆珠笔一样的按钮,一按下去,叉子头就开始转起来,速度既不算快,也不算慢。正当马克着迷般地看着叉子,想知道这是什么的时候,他听到了萨宾娜的声音:

“美国制造。吃意大利面用的。”

“原来如此。”马克想。有道理。不过人真的懒到这种地步了吗?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旋转叉子后,他看着萨宾娜说:

“有人买吗?”

“这是刚进的,还没卖出去过。不过我想法国人不太可能会买这种东西。”

他们再次发现两人聊起了彼此都始料未及的话题。与此同时,他们开始在马克的购物篮里添上一些他所需的小物件。迄今为止,收了那些东西后,马克的厨房确实改善了很多。现在,有些东西买回来并不是因为需要,而是因为喜欢。他从来没想到,一块桌布、一组食盐或胡椒瓶能让他那么感兴趣。

他们走到收银台,约定十五分钟后在同一家咖啡店碰面。马克想,离最后做出聚会邀请的决定只剩十五分钟了,而萨宾娜则想着,不知哪天下班后可否请他出来。

看到曾经坐过的餐桌边没有人,马克很高兴。夏天慢慢变成了秋天,这一周,太阳从另一个角度照到了那张餐桌上。如果他们每天同一时间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周围的世界依然会改变,生活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即便他们自己的生命没有一点儿变化。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实际影响,这种想法让他哆嗦了一下,虽然空气仍很温暖。近几个月来他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证明这一点。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待在原点,但是有一天,生活突如其来,像推土机一样几乎摧毁了他。即便是现在,他仍走着同样的路。他的生活里再次有了常规,只不过这次成了新的。生活的激流或许会改变,但仍遵循着一定的规则。唯一的不同便是,他更加明白,现在的状态也可能会被轻易地摧毁。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畏无惧地坐在了同一张餐桌旁,而且是同一个座位。五分钟后,萨宾娜朝他走了过来,想都没想要在另一个地方或是不同的座位上找到他。她坐下来,就像坐在一位老朋友的对面,很随意地说:“这周太阳照得不那么厉害了,对不对?”点过餐后,他们开始和上次一样,在同一个地方看外面滑旱冰的人,辨认着上周也曾出现的那些面孔。那个女孩穿着同一条打底裤,那个男人仍在帮同一个女孩旋转。那两个人之间最终绝对会发生些什么。聊着聊着,马克从兜里掏出一直带着的菜单,放到餐桌上。循着萨宾娜好奇的目光,他开始说,自己想要请一群朋友,其实是克拉拉的朋友,来吃晚餐。这是他第一次为其他人做菜。全是他认为可以做得了的。她会觉得这些菜搭吗?种类是否够丰富?萨宾娜开始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这张纸。她拿起马克放在桌上的笔,在几个菜旁边打上了问号。有做菜的材料吗?知道每样要做多少和多长时间吗?要确保备齐所有材料。他们开始讨论细节上的问题。那天天气会怎样?他要根据天气来决定喝什么饮品。应该挑选颜色和季节相称的食物。他们的对话自然而然地展开,很快就到了萨宾娜要离开的时间。几星期以来一直在马克脑子里打转的问题,在这一小时充满暖意的谈话中有了答案:

“你愿意来吗?”

萨宾娜既没迟疑,也没慌乱,再自然不过地说:“非常愿意。”和上周一样,她再次匆匆站起,跑着回去工作,以免迟到。走到半路,她又跑了回来,摊平手里攥皱的纸币,没等他来得及说话就塞到了他手中。马克继续坐在那里,看着那些滑旱冰的人。实际上,他一直很犹豫问那个问题,即便话已出口也是如此,虽然那时已经晚了。萨宾娜身上总有一种让一切都显得自然的东西。看起来那么难办的事情,只要她在就显得很容易。正因如此,每次马克去商场都感觉很棒,虽然去之前是那么紧张。

要埋单的时候,他看了看放在餐桌背光处的鸭子,提起塑料袋,拿到鼻子前。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一件事便是中毒。每次做三明治要用到火鸡片,他总是先闻闻,即便那样,他也总是不确定能不能吃。有那么一两次,刚吃一口,他就把三明治给扔了。他知道,晚上对这只鸭子也会有同样的顾虑。如果他判断不出吃下去是否会不舒服,那就在吃的时候记下时间,等四个小时,看看会不会感觉难受。如果到时想吐,或是要拉肚子,就是中毒了。到目前为止,他有过一两次这样的症状,不过什么事都没有,所以他觉得应该是心理作用。他不想晚上再出现这种噩梦,于是决定回家时顺路去市场问问卖他鸭子的那个人。那他就要抓紧时间了。巴黎的市场出摊早,收摊也早。十五分钟过去了,就说不好他在不在那儿了。

他跑过塞纳河上的一座桥,转而顺着一条和主路相连的辅路走去。经过漫画书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朝橱窗望了一眼,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一本新书的封面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是一个年轻人站在穹顶上背对着一片紫色夜空抽烟的剪影。书名显示,背景里的尖塔和建筑位于开罗。他再次看了看手里的塑料袋,而后走进了书店。毕竟,买本书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当然,买那本书用了不止半个小时,还有几本其他的。离开书店时他看了看表,意识到已经没机会赶去找市场上的商贩了。不过,他还是跑了过去。到达蒙日路和圣日耳曼路的拐角时,他看到市政清洁工已经在打扫那片集市过后的场地了。他放慢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最终他不得不冒着风险去吃这只鸭子了。

博蒙特太太在南科西嘉岛度过了盛夏,每年都是如此。她满脸放光,说明已经充分享用了那里的日光。她跟克拉拉多次提过自己在那儿的小屋和花园,并且经常邀请克拉拉带着丈夫去那儿。克拉拉说她很想去,但每个夏天都一拖再拖。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永远都无法说服马克去那里。

博蒙特太太两天前刚回来,随后便通过脚步声、门上的猫眼来了解马克进进出出的情况。他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脸上肤色深了些,或许是出于太阳的缘故。不知道他是否找了新女朋友。他的厨艺有长进吗?她想敲敲门打声招呼。看来他已经从最初的镇痛中走了出来,继续自己的生活了。博蒙特太太不想让他觉得她不在乎,迄今为止,她所能做的,便是给他一些空间。她正想着,就在楼前碰到了他。这个年轻人和她一样,手里也提着购物袋。他们彼此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马克记起,这位年长的妇人曾经对自己的妻子很重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个月来一直与她保持距离或许会让她很难受。因此,他用最真诚的声音对她说:“您好,博蒙特太太。”而后便不顾她的推脱,接过了她手里的袋子。显然,她对这种突然的关心感到惊讶,但什么也没说。相反,她打开了楼门,让他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他们一起走上楼梯,没有等电梯。博蒙特太太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她邀请马克进屋喝杯茶。实际上,她已经把茶泡好了,就是去外面买点饼干。不过,当然,每次都这样,最后手里又提了一袋子其他东西。茶水现在一定焖好了。马克没有拒绝这个邀请。相反,他说先把袋子放到家里,然后再过来。他把书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到了餐桌上,又把鸭子拿出来放进了冰箱。这时,他想起可以问问博蒙特夫人,看鸭子还能不能吃。他敲了敲门,手里拿着仍包着纸的鸭子。他说:“来喝茶前,我想问您一件事,”然后举起包裹,“您觉得这只鸭子坏了吗?”老妇人把鸭肉凑近鼻子闻了闻。她说,鸭肉很新鲜,能判断出是今天早上刚宰杀的。马克谢过她,说马上回来。五分钟后,他们一边蘸着茶水吃着小黄油饼干,一边讲起鸭肉的做法来。

* * *

母亲体重下降了很多。以前无论走到哪里都以健康的气色和修长的双腿而引人注意的奈斯比太太,现在看起来却很瘦小。菲尔达给她换衣服或擦洗的时候,都能摸到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而以前丰满的胸部现在看上去平平的,胳膊上的肉也赘了下去。讽刺的是,虽然母亲认为自己残废了,双腿却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壮实。菲尔达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母亲,她所有的回忆里几乎都有母亲的身影。小时候有,结婚时有,孩子出生时有,孙子、孙女出生时有,人生暮年也有。她甚至无法想象母亲去世后将要留下的空白。从某种程度上说,菲尔达盼望着这一天,但与此同时,她完全不知道没有奈斯比太太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每当她照镜子,看到自己凹陷的眼睛、深深的皱纹和脸颊上的色斑,都会很讶异。在等待母亲变老、离世的同时,她自己最后也老了。早上七点半看着镜子,她意识到自己看上去已经不止五十八岁。她记起女儿的建议,用她在巴黎给自己买的面霜涂在那些色斑上。还有漫长的一天在等待她。下午要招待老同学。这八个姑娘从来没分开过。她们定期见面,隔一个月在其中一个人家里聚一次。这次轮到菲尔达了。她们说:“你太累了。这次去另外一家吧。你已经超了负荷。”然而,菲尔达坚持说她们不应改变计划。不幸的是,到了一天的这个时间,母亲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但她当然不会取消聚会。虽然一晚上没有睡觉,头有点疼,但她已经准备好下厨房了。

她已经计划好要做什么了。她把每样甜品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前两天忙里偷闲已经烤好了两样。现在奈斯比太太在睡午觉,终于可以准备现做的甜品了。昨天晚上很不好过。奈斯比太太醒了好几次,让菲尔达给她换纸尿裤。希南戴着耳塞什么也没听到,甚至也没注意到妻子醒了几次,又几次躺下,就那样睁着眼睛直盯着天花板,因为再也睡不着了。

她不知道母亲还会在朋友面前不假思索地说出什么。这些姑娘都认识奈斯比太太,也知道她精神不太稳定,甚至在她得老年痴呆之前就知道。近几个月,她们一个个先后来看她,还常常打电话给她,好让她觉得不那么孤单。即便是这样,她们都没见过奈斯比太太最近的状态。

菲尔达走到厨房,尽量悄无声息地开始准备,连锅碗瓢盆都不碰出声来。她打开收音机听新闻。里面在谈美国总统大选,再有三个月就开始了。他们说这次大选将会改变整个世界的事态发展。如果那个叫奥巴马的人当选,他将会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菲尔达以前总幻想:自己要是生在另一个国家,在另一个环境中会是什么样子?很多次她都对自己说:“如果我出生在美国,就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我会有完全不同的生活。”她可能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厨师,或是发挥自己绘画的天赋,成为一名画家,她这么想着。她会去上大学,那是当然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到头来这么没用。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和面做泡芙,朋友们都特别喜欢吃这个。装入裱花袋之前,先让面团饧一饧。她给自己泡上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在厨房餐桌前坐下来稍事休息。女儿走后她就没再看过那本舒芙蕾食谱书,没再做过其他口味的。她拿起书,摆到面前,随便翻开一页。她本来想为朋友们做茄子烤肉饼的,一下子翻到了茄子舒芙蕾蛋糕这一页,觉得这是一种启示,继而改变了主意。朋友们在她家一直愿意尝试各种新口味。她知道,即便舒芙蕾蛋糕最后做得很失败,她们也不会失望的。而如果她做得好,那就会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喝完咖啡,她起身查看面团的情况,已经可以挤到酥皮上了。她做好后正在洗手,忽然听到母亲喊她:“福叔恩!”她庆幸自己及时做完了点心,现在也已经习惯被叫作另一个名字了。她擦干手,向小卧室走去。就像是她的同情心可以瞬间转变成憎恨一样,她的气愤也可以轻易地变成爱。菲尔达不知道怎么能同时和这么多种感情共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每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去寻找自己感情的中心。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准备好和母亲的每一场对话。奈斯比太太总有让人吃惊的情况等着她。得了这场病之后,她的创造力已经着实达到了顶峰。菲尔达走进房间,看到母亲已经解开了睡衣,露出一只**。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了。母亲近来行为很少正常过。绝大多数时间,她都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菲尔达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新的战斗的准备,并在母亲床边坐了下来。对着奈斯比太太解释什么东西,比对着小孩解释还困难。她的思维会从一件事一下子跳到另一件事,从来没有任何逻辑。

“妈妈,用睡衣盖上**好吗?”

“福叔恩,把菲尔达抱过来,我要给她喂奶。”

“妈妈,菲尔达现在是个大姑娘了。她不需要再吃奶了。”

奈斯比太太一只手托着**,眼睛盯着菲尔达,似乎是想确定她说的是真的。

“可我还有奶呢。看。”

她挤了挤**,没看到一滴乳汁,眼睛里便开始冒出泪来。

“我没奶了。”

“是的,妈妈。不过别担心,菲尔达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不用给她喂奶了。我帮你穿好衣服。今天有客人来,我准备好招待用的东西后就给你洗一洗,你可以穿上新睡衣,好不好?你觉得呢?”

奈斯比太太说:“好。”她并不知道自己同意的是什么。什么时候菲尔达长那么大,不再需要她给喂奶了?福叔恩看上去比她应有的年纪老很多。时间稍不留神就飞走了。在女儿给她扣睡衣扣子时,她再次睡着了。母亲一头倒在了枕头上。菲尔达看到,她那张开的嘴里,牙已经掉光了。母亲曾经是个很美的女人。她那俊俏、有型的嘴唇曾很适合涂口红。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呢?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菲尔达所经历的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那种磨人的战争。当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朝母亲大喊的时候,她很讨厌自己。看到母亲形容枯槁的样子,她感到极其愧疚。她的心分成了两半,自己和自己打起仗来。可悲的是,这是一场没有人会赢的战争。她很清楚,即使事后她感觉胃里翻腾得厉害,并向自己保证不再那样,可还是忍不住。她给奈斯比太太盖好被褥,回到厨房。擦掉眼泪和鼻涕后,她又开始干活了。

菲尔达做饭的时候,除了饭菜她从来不会想其他事情,注意力能这样集中,这也经常让她感到很惊讶。做其他事的时候她却总发现自己在想别的事情,任何让她烦恼的事情。在厨房里就不同了,她立即进入了做饭的角色。也许正因如此,她做的每样食物都非常好吃并总能赢得很高的评价。给橄榄油爆葱花里加一勺糖,或是往芸豆里挤柠檬汁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会全部集中在那一勺糖或那半个柠檬上,仿佛整个生命都靠它了。也正因如此,她对厨房那么依恋。因为厨房不允许她想别的,不允许她去质疑生活本身或她自己,不允许焦虑或伤感。

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是这次她给巧克力泡芙做布丁填料的时候,毫无意识地进入情绪状态中,没注意自己用了多少淀粉和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牛奶。她无意识地做着蛋黄和蛋清分离的动作,要不是看到空空的蛋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用过鸡蛋了。母亲的事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令她无法自拔。看起来奈斯比太太剩不下多少日子了,或许刚刚躺下的她不会再醒过来。她看上去是那么累。菲尔达把布丁填料放在炉子上煮着,而后跑回了卧室。奈斯比太太正躺在那里,和菲尔达刚才离开前一样。走近一点儿,才能看到她胸部随着每一次呼吸有微弱的起伏。菲尔达赶紧回到厨房,迅速地搅一搅布丁填料,防止煳锅。关火后,她做了一件从没做过的事:用手指从勺子上刮下一点儿填料尝了尝。一直是这个味道,一点儿不差。

她刚要把托盘从烤箱里取出来,电话铃响了。为了不吵醒母亲,她飞快地跑过去,接电话时都有点喘了。

“妈妈,怎么了?”

“宝贝,你姥姥在睡觉,所以我跑着来接的电话。”

“哦,所以你说话声音也小了。给那个无线电话换块电池不就行了?这样至少你可以拿着电话四处走动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没错,但我们总没工夫弄这些东西。”

她手里拿着电话,把头探到母亲房间。她仍在安详地睡着。

“别担心,她没醒。你还好吗,宝贝?一切都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不过我想问你点事儿。我的预产期是九月底十月初。现在快到日子了。我该怎么办?”

“你是在问我能不能过去,是吗?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你看着吧,我会找到办法的。”

菲尔达安慰着女儿,但是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即便是希南请假不上班,他也不可能一个人照顾奈斯比太太。把母亲带到弟弟家更是困难,他们两个孩子在那里,没有房间给母亲。另外,弟媳那扎恩不愿意照顾她母亲。他们都没来看过母亲,更不要说全天候地照顾她了。欧瑜刚开始怀孕时就告诉母亲,生产的时候不用她在身边,可是肚子渐渐大了,她开始改变主意了。最近几次电话里她听上去有些焦虑,总是问这问那的。那天她不经意地弯了腰,会不会伤到小孩?肚子撞到操作台桌角了,会不会出事?那天晚上吃鱼后,半夜有些恶心,是不是食物中毒了?以前总是周五打电话,现在几乎天天打,也不分时间了。菲尔达感到很内疚,虽然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在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却帮不上忙,这让她寝食难安。她常常为此睡不着觉,满怀怨恨地责怪起自己的母亲来。

挂上电话后,她心情更糟了,虽然才早上十点钟,一天的重负都已经压在了她的身上。根本没有解决办法,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开始不自觉地将布丁填料放到泡芙里。在布丁上涂完巧克力酱后,她听到了奈斯比太太的声音:“菲尔达!”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哭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抽搐着。她甚至都没去在乎头会痛,眼睛会哭红,还有朋友要来这些。她趴在沾满巧克力酱的手上,一直哭着,任凭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菲尔达的朋友们一进家门,就看出她今天很不好过。显然她已经哭了几个小时,尽管她极力掩饰着自己肿胀的眼睛,还有嘴唇四周的红印子。她们都明白她什么感觉,因为她们先后都照顾过生病的亲人。以前她们总估摸着,奈斯比阿姨老的时候会很难办。她们和菲尔达从中学就是朋友了,在她们尽情地乐享着童年的同时,也都亲眼见证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在童年里是怎么照顾她母亲的。菲尔达每天不是在干家务,就是在医院里等着,而她们则坐在咖啡厅里聊天。她总是打理着家里的上上下下,当着她母亲的奶妈。在她们的记忆里,奈斯比阿姨就没有哪天舒服过。现在她看上去像个鬼一样,这次她确实是病了。近几个月来,她们都听说了菲尔达的事,但现在,她们知道她母亲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当她睡着的时候,她们都很难判断她是否还和她们同在这一个世界。

她们关上她卧室的房门,走到客厅,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音。菲尔达不停地告诫她们说,母亲醒来的时候可能会说些最不可理喻的话,不要当真才好。这些日子她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要是她叫起来,不要害怕,也不要觉得应该要离开。她已经习惯了,菲尔达这么说着。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了。开始她觉得很不舒服,认为邻居会把母亲说的话当真,但她现在确实不在乎了。“该来的迟早要来,对不对?”她问朋友们。

如果朋友们知道这一整天菲尔达是在什么条件下工作的,知道她曾在母亲卧室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一定会更加欣赏她做的甜品。她们看起来都十分满足,仰着头,闭着眼,发出愉悦的声响。她们用舌头把每一口美味带到味蕾上,在口腔里翻转一次,再吞下去。舒芙蕾蛋糕非常好吃,虽然她要做很多,而且没去注意自己都是怎么做的。“太棒了,菲尔达,”其中一个朋友说,“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茄子舒芙蕾。你是怎么边做蛋糕边把里里外外都照应到的?哪儿来的那么多时间?”另一个则说:“咳,她女儿在巴黎,她当然熟悉所有的欧洲菜谱了。”又一个接过话题:“干吗为我们费那么多事啊?你已经够忙的了。从面包店随便叫点儿就行。要知道,我就什么都不再动手做了。打个电话给阿尔汀科克面包店,他们会把我所需要的一切都送到家。”

她们都知道,这些话让菲尔达有多高兴。她总会在厨房里找到一条逃离之路,从小就这样。上学的时候,她会带上一盒好吃的,与朋友们一起分享她的烹饪才华。那时她就总是尝试各种有趣的菜谱,并发现了其他人从未尝过的美味。最终,当她那些朋友在国外时髦的地方或国内高端的餐厅吃到了同样的菜品时,才惊讶地发现菲尔达很多年前就做出过同样的东西,而她当时还是个孩子,而且,那时还没有任何花哨的烹饪书或互联网可以给她启发,但她做的美味就连摆盘都十分精致,看起来就像一件艺术品。她们都一致认为,她的才华被浪费了。

朋友们走后,菲尔达很高兴能暂时忘却自己的问题,哪怕只有一两个小时。母亲中途没有醒,因为她加大了安定的药量。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招待这群朋友很多次了,但在品尝她手艺的时候,她们还是十分兴奋。吃舒芙蕾蛋糕的时候,她还专门近距离地观察过她们的表情,想要搞清楚她们的赞美是真的还是假的。无论招待谁、招待多少次都没有关系。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测试,那天的测试她也通过了。她为自己感到骄傲,虽然她知道这么想挺傻的。她收拾起所有的脏盘子和玻璃杯,虽然浑身酸疼,偏头痛一下午也都在大脑的一角里挥之不去,她还是很高兴。每次宴请,客人走后,她总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打扫清洗的同时,总想让希南告诉她每道菜感觉怎么样,不管时间有多晚。直到丈夫跟她重复了三遍“都很棒”之后,她才最终确信无疑。然而,这依然挡不住她第二天冷不丁地来一句:“昨天的核桃蛋糕确实很好吃,是不是?”

她最终收拾完所有的一切,把腿搭在咖啡桌上休息时,听到了希南开门的声音。接下来他随时都会问:“今晚吃什么?”而菲尔达则会像往常一样回答:“有什么吃什么。”

(1) 桑贝(Jean-Jacques Sempé,1932—),全名为让-雅克·桑贝,法国插画家,曾为《小淘气尼古拉》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