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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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亚的日子每天都一样。绝大多数时间里,她都不知道今夕何夕,还会把发生的事情弄混。之前某个早上发生的事,她以为是今天早上发生的。她也看不出一周前的晚上和这周的晚上有什么区别。她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甚至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她走到阿尔尼的房间说:“该换床单了。”阿尔尼看着他的妻子,神情焦虑,不得不提醒她一个小时前刚换过。她和房客们之间的对话也不再有什么内容,只剩下不断重复的几个词:“你好。”“你好。”“今天过得怎么样?”“挺好的。你呢?”“挺好的。”“这菜真的很好吃。谢谢你。”“很高兴你能喜欢吃。”“晚安。”“晚安。”有时候她发现自己又说起了同样的话,于是停下来,想了想,看看周围,想要找出和前一天相比哪怕是一点儿不一样的地方。偶尔跟兄弟姐妹们通个电话,她也没什么可聊的了。对于房客们,她已经无话可讲。阿尔尼还是老样子,莉莉亚也厌倦了自己的抱怨。当电话两端的声音慢慢归于沉寂,他们只好挂上电话,随后莉莉亚的兄弟姐妹们会转头对自己的另一半说:“可怜的莉莉亚。”

莉莉亚最终不再抱有希望,而希望是她从来没曾想过会丢掉的东西。无论是对未来还是现在,她都不再有任何期待。每一分钟,每一小时,过完就完了,一天下来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她不曾注意到自己油腻的头发、大片的黑眼圈,或袜子上的破洞。她甚至不知道,要是让她来形容自己,该怎么说。她曾经是个想要画画的人,一个只做了十年的母亲,一个去年当了一年老妈子的妻子,一个在不知不觉中还设法活了这么久的乐观主义者。

突然有一天,她给阿尔尼送完早饭后,没有去厨房准备当天的饭菜,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脱下数天来连睡觉都从未脱下过的衣服,没有像前两个月那样在镜子里查看一番自己的身体,而是直接去洗了澡。确定自己洗去了过去十天的积垢后,她用毛巾擦干头发,还用那把许久未动的梳子梳好了稀薄的头发。穿好另一件完全合体的衣服后,她坐在镜子前端详起自己的脸。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阿尔尼担心了莉莉亚一会儿。现在他尽可能听着她移动的脚步,竭力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虽然莉莉亚并未察觉到自己是在无意识地做着一件件事,阿尔尼却看到了她的生活变得有多单调。妻子总在早上他吃完早饭后进屋来,收走盘子到厨房去,在那儿开始准备当天的饭菜。有时她会自言自语,但是不管阿尔尼怎么费劲听也听不清她的话。然而,今天,她把托盘放到操作台上,没说一句话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当他听到水管的声音后,明白她是在洗澡。他继续等待着,心里有些焦急。他迫切地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莉莉亚每日的常规活动。他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听早间新闻,只是听着莉莉亚的脚步声。二十分钟后,他听到楼上的门开了。循着她的脚步声,他尽力判断着她是不是要到厨房去。

妻子先来到了厨房,在一个碗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什么东西。阿尔尼听到了咔嗒一声,那应该是她的皮包。随后她又去了前屋。现在他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她在打电话,一定是在叫出租车。之后,他听到她又在屋里走了一圈,而后是大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她一定出去了。她都不愿意告诉他自己要去哪儿,连再见都没说。突然间,一种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他心里。她还会回来吗?他痛苦地在**来回动弹。他不是那种听从第六感的人,因为他从来不相信那玩意儿,但是现在他感觉到了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莉莉亚以前出门前总会把电话留给他,而今天没有。虽然他能借助步行器活动,但是自从上次查出血栓以来,他连站都不敢站。他曾经可怜莉莉亚完全依赖他,但是现在他却要完全依赖莉莉亚,而他从来没向她表示过任何感谢之意。他继续躺在那里,非常不安。无论他怎么努力去想都无济于事,除非她亲口告诉他,否则他绝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谢天谢地,他想,房子里还有房客,最糟的情况下他还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他打开一个新闻频道,看着里面对即将到来的选举所做的评论,想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些悲观的想法中转移出来。

莉莉亚倚靠在出租车宽绰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空旷的大街。这片社区里,鲜有人步行。那会为人所不齿,人们会怀疑这种步行走路的人。没有人会欣赏街道中央的小岛上栽种的花朵。“谁是最后一个弯下腰去闻花香的人呢?”她这么想着。

到达市中心后,她让出租车司机朝左拐到一条辅路上,在这一地区唯一一家旅行社门前停了下来。她请出租车司机四十五分钟后来接她,然后下了车。柜台后迎接她的女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六十五岁以上的女性是他们最具价值的顾客。她们大多已经退休,孩子都结婚了,身边存着一些钱,把旅行视为某种工作一般。度假是结婚纪念最畅销的礼物之一,也是新近丧夫之人的最佳慰藉。

莉莉亚和那个看起来至少比她年轻二十岁的女人握了握手,而后在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能如何为您效劳?”那个女人问。莉莉亚打听了下现有去菲律宾的最便宜的机票。不,不是往返双程。那个女人的手指放在键盘上,看了看莉莉亚。她想莉莉亚一定是那种想要回自己国家安度晚年的老人。不,只有她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这次,女人扫了一眼莉莉亚的左手,看她是否戴着结婚戒指。是的,戴着呢。她一定是失去了丈夫,可能连孩子也没有。显然她想在祖国和亲人们度过余生。

最方便的航班是在十二月。“十二月十二号可以吗?”莉莉亚从钱包里拿出信用卡,递给了那个女人。办理好一切后,这位旅行代理告诉莉莉亚,要在航班起飞前两小时,即早上六点半到达机场。客人走后,她自我安慰着,想着自己老了以后,生活该会比她好一点儿。

莉莉亚离开旅行社后,出租车已经在门外等她了。跟出租车司机说要原路返回后,她又一次看向窗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对多年来自己不曾想过的所有细节问题都感到好奇。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祖国的生活变得怎样了。她只是偶尔关注一下那里的总统大选,并为他们两次选举出女总统而感到骄傲。她想知道这些年家乡的生活怎么样了。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或许比她在那里的时候要现代化多了吧。二十年前坎特邦是个贫穷没落的小山村。过去,莉莉亚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纽约时报》旅行版会将整期都贡献给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山村。尽管如此,随着一个惊人的新发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

绝大多数文章都探讨过坎特邦山洞。据说这个山洞最初由外国狩猎者于一九八五年发现,三百米长、十米宽的山洞里满是钟乳石。看到这些后,莉莉亚不禁笑了。谁能相信她曾在这个山洞里为姨妈偷过鸟蛋?她该如何让那篇说不戴头盔、不带手电进山洞很危险的作者相信,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曾只身进去过,像去任何其他地方一样?她还从那篇文章中发现,她的家乡已经变成了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那里的居民都以从事与旅游业相关的工作为生。她知道,要是在山洞入口支个热狗摊,用不了多久就能卖光。如果她一天挣五美元,那就是五十菲律宾比索了。一个月的水费也没那么多。据那篇文章讲,在坎特邦朴素度日的话,一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三百美元。如果她在接下来的四个月再省下点钱,那什么都不用干,至少也可以生活个三年。无论怎么尝试,莉莉亚从未在美国找到过幸福。之后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只为自己而活。

离家越来越近了,不舒服的感觉也再次随之而来。即便她知道,只需再忍耐几个月,可回到那些让她恨之入骨的日常家务中还是很难受。从车里出来后,她站在房前,近距离地看着这个以前曾经带着那么多希望营造起的家。她已经得到了教训,知道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是按照人们的意愿发生的,宇宙自有它的规律,但她还是不想放弃,要最后再试一次。再过四个月,她自己寻思道,只要四个月。她握着皮包里的购票凭证走进了房门。她并不知道,即使距离很远,阿尔尼仍可以轻易地把她的脚步声和其他人的区分开。她一进家门,阿尔尼就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一整天,莉莉亚都待在厨房里,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给丈夫送饭时她避开了丈夫的目光,没说一个字。再过四个月,一声不吭地离开,把病重需要照顾的丈夫抛在身后,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她没看丈夫一眼,只是因为无法忍受他那双在厚厚的眼镜片底下每天都在变小的灰色眼睛。

虽然她一直相信人活着不能伤害其他人或物,但她也明了眼下所感受到的残酷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次如果她不残酷,那就要牺牲自己了。实际上,她希望阿尔尼继续粗暴、野蛮、无礼下去。她习惯于淡化别人对她的伤害,而后原谅并遗忘。她知道原谅是自己最大的弱点。这便是现在她需要生活继续卑劣下去的原因。扶阿尔尼坐到马桶上后,她就在卫生间外等着,想着可以把机票放到梳妆台抽屉里,那样就会很稳妥。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一再想到那张机票。每当她情绪低落、抑郁,或是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跑到自己房间把那张机票攥在手心里。

她要阻止自己再对任何人说任何事,不管有多想分享自己的喜悦。有一两次和姐妹们打电话的时候,她差点脱口而出,幸好最后一刻管住了舌头。她不想让任何人阻止她。她或多或少能猜出,如果人们知道了她的计划会说什么。他们会说:“你疯了吗?不能这么冒险,都多大岁数了。不管怎么说,阿尔尼作为你丈夫都这么多年了,你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他们会让她忠于自己的丈夫,虽然他们从来都没喜欢过阿尔尼,没和他多亲近过。他们会把成吨的内疚感压到她身上。反正,不管对什么事,人们都总是有话可讲。到了有人询问他们意见的那一刻,即便是在生活里从来都没思考过,他们总是有勇气想到什么说什么,仿佛已经拿到了那方面的硕士学位。无论他们是对是错,无论他们有无影响,都不重要。

出于这些原因,莉莉亚决定对自己的计划保守秘密。有一两次和乌拉聊天时碰巧提到了“离开”“去别处”等话题,她都能感觉到一点点高涨的兴奋感。她会一时间神采飞扬,想让房客看到自己身上的勇气,幸好最终还是抑制住了。反而,她拽下一大块面包,往酱汁里一蘸,塞进了嘴里。等到那口面包停留在味蕾上,最终咽到了肚子里,她也已经安静下来了。这种吃东西的方法是跟埃亚尔学的。美国人从来不往菜汤里蘸面包,或许因为他们没有太多带汤汁的菜,或许因为他们没有很好的面包。他们会把饼干泡在浓汤里吃。在菲律宾的菜谱里,他们几乎不吃面包,而是用米饭来代替。

埃亚尔常在曼哈顿一家犹太人经营的商店里买面包。莉莉亚也开始每隔三四天给埃亚尔钱,让他为她捎回点来。这种面包吃起来绝对要比她从超市买的切片面包味道好。它稍咸一些,也发得更大,尝起来味儿很正。她从没想过一口面包竟能让人感觉好很多。可惜,如果她想在接下来的四个月多省点钱,就必须放弃好面包和其他很多东西。亚历克斯和乌拉也喜欢这种面包,每次都要花掉她5.25美元。每周在面包上花上十来美元,显然是她无法承受的。

自从买了去菲律宾的机票后,莉莉亚就开始减少日常开支。她有个储藏室,里面满满的全是食物,可以维持几个月,现在是时候用它了。她刚搬到纽约的时候,发现美国人的这种行为很奇怪,多年以后,她也成了那种奇怪的美国人。每次去超市,一定会装满购物车,通常随后就忘了都储存过什么了。刚买飞机票后没几天,她拿起纸和笔去了储藏室。架子上有将近十罐椰汁,她记了下来。旁边是十多罐咸牛肉罐头,用这些牛肉做多少顿饭都行。牛肉罐头旁边是一大堆罐装浓汤,有谁会注意到她把这些倒到锅里再加热呢?

列出的东西越来越多。接下来她爬上了小梯子,看看上面的架子上都有什么。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不得不查看一些物品的保质期。她抹去手里每个盒子上的积尘,然后放回原处,让它们尽可能看上去比较干净。在一个架子最里面,她惊讶地发现还有几袋大米。一定在那儿放了很长时间了。她戴上脖子间挂着的老花镜,尽量查看袋子里有没有虫子。看起来还不错。她还在大米旁边发现了一些上好的干小麦碎,在那儿放了至少有七八年了。那个曾住过一小段时间的土耳其女人给他们做过沙拉,用的就是干小麦碎,还在里面加上大量青菜、番茄酱和洋葱。那种沙拉叫什么名字来着?莉莉亚在储藏室昏暗的光线里竭力回忆着。她不停地念叨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土耳其女人还笑过她的发音,说她很喜欢听。莉莉亚既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沙拉的名字了。她手里拿着塑料袋,在空中停了两分钟,仍在想,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她把塑料袋举到天花板的灯光处,摘下老花镜,好看得更清楚一点儿。似乎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她小心地爬下梯子,回到了厨房。现在她能清楚地看到袋子里有虫子。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抖。她打开垃圾桶,把干小麦碎扔了进去,并把整个垃圾袋拿到门外,放在了那里。她又回到储藏室,刚才被吓得够呛,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至少其他东西都是好的。她决定不去管架子上那些小老鼠屎粒。这么大的房子,周围又满是植物,一定会有老鼠的。每家都会有。她已经很久没有彻彻底底地打扫房间了。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气力做这么繁重的工作。她也没钱再请以前为他们干活的墨西哥阿姨来清扫了。因此,整个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灰球。谁知道上次擦那些架子是什么时候呢?再过四个月,莉莉亚离开的时候,她甩在身后的,不仅仅是一个病弱的丈夫、五个房客和一群震惊不已的亲戚,还会有一座相当脏乱的房子。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冷笑。阿江和阿珰将要自己处理所有这些烂摊子,当然,要是他们真管这些的话。她想知道,那时阿尔尼在意识到已把自己毕生所有都留给那两个没有感激之心的人时会有什么感觉。莉莉亚想把一切抛在身后,不再看到那些人。但她同时也想亲眼看看自己所掀起的惊涛骇浪。要是她能看到阿尔尼得知真相后的表情,能听见他告知那两个孩子所发生的一切就好了。她迫切地想知道阿江和阿珰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一定会被气死的。

在列出储藏室所有物品的同时,她终于意识到,仅靠这些东西就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冰柜里还有相当多的冻肉,这也就意味着,大约有两个月她都不用花一分钱了。毕竟,坚持要做健康食品的是她自己。没人要求她那么做。房客们跟她说过很多次,做个三明治就够了。反正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保鲜盒里的饭菜在冰箱里放几天后,一般最后也都进了垃圾桶。

换成三明治后,她的丈夫会是最高兴的一个人。从那天后,阿尔尼打算密切观察莉莉亚的一举一动。他猜不出是什么,但他知道莉莉亚一定有什么事。他听着储藏室里传来的嘀咕声。莉莉亚在那儿待了几个小时,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储藏室紧挨着他的房间,而且,他不禁发现自那天起厨房里的变化。虽然莉莉亚绝大多数时间仍在厨房里,但她做饭少了,而且总是一遍遍地做同一种东西。阿尔尼很高兴,房间里终于不再有那么重的油烟味儿了,而他也可以吃上简单的三明治了。不过要是能知道这种变化背后的诱因,他会更有安全感的。他曾几次想跟妻子谈一谈,看看能否从她嘴里挖出些什么,但她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很快他就失去了勇气。毕竟,现在他们彼此说话都不会超过五个字。

他确信莉莉亚一定把她的秘密遗漏在了这所房子的某个角落,但是他只能在离开自己的房间去洗手间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打量那么一眼。他经常在八点后仔细听厨房的脚步声,想要听到妻子和房客们都说了些什么。然而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总是说那一套。

一天晚上,他听到乌拉说“我找到你想要的书了”,但他听不清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因为她们压低了声音。多年以来,莉莉亚除了烹饪书以外什么也不读,他想现在她也不会开始看什么书。但他仍想知道那是什么。他朝莉莉亚喊了一声,不想失去这个机会。莉莉亚朝阿尔尼的房间看了一眼,十分诧异。正要从冰箱里拿些水出来的乌拉和纪昭,也和她一样吃了一惊。阿尔尼在厨房有房客的时候从来不会吭声,总是等他们离开后才叫他妻子。莉莉亚向丈夫房间走去。她把门打开一道缝,好奇地伸进脑袋去。又有新血栓了?“我要上厕所。”阿尔尼说。与此同时,两个房客拿上各自需要的东西,离开了厨房。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便是房东的那张脸。

她帮他站起来,陪在他旁边,什么也没说。两人离开房间,走到厨房的时候,阿尔尼说他要休息一下。不,他不需要凳子,倚在步行器上就行。莉莉亚习惯了他下床后常会出现的眩晕状况,所以她安静地等着。阿尔尼定了定神,抬眼检查着四周的状况。他能看到一本书正放在厨房中央的操作台上。那是一本很大、很厚的精装书,封面闪闪发亮。出于角度和距离的原因,他看不清书名,但封面上有各种绿色,还有些黄色和橘色夹杂其间。一定又是一本烹饪书。或许他的妻子决定要改变烹饪风格,这便是原因所在。从封面来看,她一定选择了地中海食谱。而实际上,阿尔尼厚厚的眼镜欺骗了他。如果他能更靠近一点儿,就会看到封面上写的是:菲律宾人。

* * *

整个周末,马克都在不断改变着主意。每天晚上从画廊回家后,他都会坐在餐桌旁,正对着电视,端详着手里的两份单子。在菜单上加个新菜,划掉,再加上另一个,又划掉,这样一遍遍反复,成了他的一种游戏。现在复习旧菜谱和看桑贝(1)的漫画一样有趣。被迫从生活里如此巨大的变故中挺过来,发掘出所有这些新兴趣,这让他也确实很惊讶。不可否认,自己做菜也有一定的创造性在里面,而过去他仅仅把时间都花在了其他人创造的艺术上。他体验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而跟别人讲就会很难为情。因为他做的菜太简单了,和在电视里看到的差距太大,而且,有些感受一旦向别人重述,就显得太浅薄了。

他并不觉得像现在这样列新菜单是浪费时间。他能感觉出这对他的心灵有好处。他还没做任何决定,虽然他着手练习做菜已经有一阵子了。不过,他已经挑出两个确定能做好的菜,相信自己能展示出好手艺来。

另外,似乎他永远定不下到底要不要请萨宾娜来参加聚会。每每想到这个问题,他都确信克拉拉的朋友应该不会介意的,但又竭力说服自己这才是他不邀请萨宾娜的真正原因。虽然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年轻女人没有什么浪漫遐思,但仍害怕内心深处会另有一股驱动力。他感到必须要确定自己对萨宾娜没有任何隐匿的感情,而后才能摆脱这些紧张的想法,自在起来。

随着周六不断临近,他的犹豫与日俱增,压力也越来越大。他知道自己不必一定要去杜乐玛见萨宾娜或请她出来喝咖啡,但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必须要做这些事情。他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在期待着他,他担心如果不去,她可能会想歪了。

因此,在接下来的这周六,吃过早饭,在厨房待了一两个小时后,他不自觉地沿着大街向购物中心走去。巴黎很快就要和夏天说再见了,雨季在即。卢森堡公园里的色彩很快就要开始变幻,公园里玩滚球游戏的老人们也要结束他们的夏季比赛了。比起滚球本身,马克更喜欢那些打球的人,他偶尔会在边线上看比赛。他喜欢那些人穿的开襟毛衣,喜欢他们每到冬日遇上春天般温暖的天气时,把外套挂在栏杆上的样子,喜欢他们边打球边揶揄彼此的模样。每次他都像个孩子一样看他们玩,都会想象着自己老的时候也会和朋友们玩同样的游戏。最终,他还是选择做一名看客,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融入他人的生活。

秋天的到来令马克感到恐惧。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现在他害怕一切都要随着妻子去世的一周年纪念而再次全部颠倒过来。他能够在什么样的感情中避难呢?他已经哭累了,但同时又觉得还没哭够。他知道,内心里还有更多的痛苦,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或许痛苦会随着每一层的逐渐揭开而变得更为浓烈,最后将他化为灰烬,然后才放手。伴随着这一切的发生,在心不痛的日子里,马克会继续活着,像个难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