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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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崭新的一页纸,列出他感觉做得不错的菜。可问题是,他不知道哪些菜和哪些菜搭配比较好。他甚至不确定一晚上能否全做出来。最后他写下了“沙拉”。把土豆、黄瓜、青葱和盒装免洗青菜搅和到一块儿能出什么差错呢?然而,油醋汁总是令人担心。迄今为止,他还没能在沙拉里调出那种酸爽的口感。他还没想过可以在醋里加点柠檬汁。

他想或许可以到农贸市场问问,看哪些菜搭配在一起比较好。或许水产店的人可以提点建议。从与萨宾娜聊厨房用具的情况看,她的厨艺也一定不错。他们还没谈过食物,但他确信这个年轻女人能给他一些好主意。他决定下周去杜乐玛的时候再请她吃午饭,这样他就可以给她看看那份菜单,问问她的意见。或许他应该请她一起来参加晚餐聚会。他抬起头,看着那些滑旱冰的人。背景音乐在周围的大楼间回响,每句歌词都会重复两次。他那天做饭时在电视里听到过这首歌,是一个年轻女人唱的。是奥莉维亚……他想不起那个歌手的姓氏了。他无论如何也记不住歌名,但知道这些就已经不错了。要是在过去,他可能只是埋头生活,不会注意任何这种细节的。

他在小本上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可以邀请的客人名字:奥黛特、亨利、西尔维、雅克、苏珊、丹尼尔。自从奥黛特提议要品尝他做的菜,他就一直揣度着这个想法。失去克拉拉已经快一年了,从那时起他一直躲避着最爱妻子的那些朋友。他知道他们也很难过,也和他一样想念克拉拉。或许他们愿意来克拉拉住过那么多年的地方,最后一次感受她的气息。不仅是奥黛特,他们都要来参加。或许是时候向克拉拉做一次优雅的道别了。再说,多年来和他走得这么近的这些人,理应知道现在他过得怎么样了。

名单上列了七个人,包括他自己。他还把萨宾娜也列了进去看看。她是马克在没有克拉拉的帮助下交的唯一一个朋友。当然,他们会认为她是他生活里的新欢。或许他该打电话给奥黛特,提前告诉她萨宾娜不是。而后奥黛特可以再告诉其他人。萨宾娜会怎么想呢?她会觉得自己是在顶替他已故妻子的位置吗?她会理解邀请她来满是夫妻的晚餐聚会并没有什么意思吗?最终他把这个名字划掉了。

迄今为止,马克做的所有饭菜都是一人份的。他总是将食谱中的四人份食材量除以四,而后照着做。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把同样一份食谱改成七人份的。首先,他不知道拿自己的炖锅和平底锅能否做出七人份的菜。如果书上说烤肉时要把烤箱调到190摄氏度烤两小时,他一般会取上四分之一的量,烤半个小时。如果他决定做肉,那就不得不对时间特别小心。该烤多长时间呢?一般而言,做八人份的会更容易些。他只要将食谱上的数字乘以二就可以了。多出来一份没什么。那样他就要把肉放在烤箱里烤四个小时。他还要提前两小时腌制,这也就意味着,仅那菜单上的一道菜就要做六个小时。他不得不仔细地算计每一分钟,把一切都安排好。他曾经在晚餐聚会上帮克拉拉把盘子端到客厅的桌子上,但他连摆桌也不会。他瞬间被所有这些事情击倒了。想到自己没办法应付这些想法,做不了这些事情,他全盘放弃了整个计划。把所有这些菜在同一时间做出来,从一开始看起来就很难,加上要为那么多人同时做菜,就更复杂了。

他合上小本,和铅笔一起放到口袋里,付过账后,匆匆站起来离开了。从前曾让他感觉宁静的太阳,现在让他大汗直流,以前听起来很开心的音乐,现在却特别刺耳。他开始快速向圣日耳曼路走去,一路走回家。回到公寓后,广场上的那首歌又在收音机里放着。也不管手里有什么,他放到门口就转身离开了。他的心此刻无法适应这里,正如在胸腔感到不适一样。

* * *

菲尔达刚刚又度过了一个艰难的早晨。几个月来,无论体力上还是精神上,母亲都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以前身上骨折的地方现在都疼。虽然夏天湿度越来越大,对此也于事无补。她的手腕在以前接上的时候就歪了,现在肿得像个鼓。她用缠着绷带的手腕扶母亲坐起来的时候,这番景象又触动了母亲不稳定的精神状况,她们又不得不再次回到她黑暗的过去。菲尔达相信,所有这些无稽之谈的背后一定有原因。看起来,似乎是奈斯比太太压抑了多年的记忆现在逐一浮现了出来。有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的秘密,有她对其他人冷酷的看法,有她怪异的梦境。菲尔达为母亲说的话感到羞耻,听过那些话后她甚至都无法直视希南。然而,这些从母亲不为人知的生活中所流露出的线索,也帮她定义了自己的存在。

菲尔达一直认为,一定有某种强有力的原因导致母亲一直抑郁,最后对自己的孩子也不管不问了。远不止父亲去世那么简单。她知道有些女人很爱自己的丈夫,丈夫去世后就不再理会生活,并用余生来悼念亡夫。然而,母亲一直就没能过上好日子,即便是丈夫在世时也是这样。奈斯比太太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毁了菲尔达的生活,因此菲尔达相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相当深刻而悲痛的事件才导致了所有这些痛苦。菲尔达爱希南,尤其是因为她知道希南有多爱她。然而,她嫁给希南并不是因为爱上了他,甚至不是因为她确实愿意嫁给他。她同意,那么小的年纪就嫁给他是因为她知道这是必须的。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梦想放到一边,去挽救自己小小年纪就几乎被母亲耗掉的未来。

因此,她想趁奈斯比太太咽气之前找到那个秘密,这样她就可以原谅母亲了。否则她害怕自己不会怀有任何爱意来缅怀她。她等着母亲咽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内疚之情从内而外地啃噬着她。现在她禁不住盼望着那一天。每天晚上她平躺下来,感受着脊柱每一寸的疼痛时,都忍不住闭上眼睛,想着母亲的葬礼。她常常想,那天她会感觉到多么自由啊。她的生活会再次平静下来,或许还是平生第一次呢。

每当想到欧瑜预产期将近,而自己却仍然找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她就会紧张起来。女儿在那么远的地方生孩子,她必须在她身边。她知道杜瓦尔是欧瑜的巨大支持——他已经承担了家里很多家务了——但在儿子和儿媳生下两个孩子的时候,菲尔达都在他们身边,现在她必须在女儿身边。不可以让她的母亲再偷走这样一个机会。

奈斯比太太一看到菲尔达缠着绷带的手腕就开始嚷道:“妈妈抱,我累了,不想走了。”有了先前的经验,菲尔达知道该如何安抚母亲了。要去适应她不断变化的自我意识,而不是向她解释什么。她降低了声音,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哄着母亲,在她的头下垫起第三个枕头,然后坐到床边。她给母亲擦干了眼泪,捋顺了她的头发。看起来奈斯比太太回到了童年。但具体是哪一年?在哪个国家?奈斯比太太是在人**换时期来自萨洛尼卡的一名儿童。她曾经努力回忆过那个时代,也描述过,但从来没有完全记起那些事件。她来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还很小。她记不起来这儿时的情况,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现在她哭着,眼睛直盯着女儿手上的绷带。菲尔达问她,就像跟小孩儿说话一样:

“是不是想让我把绷带解下来呀?是不是很吓人?”

“我不想走路了,抱我。”

“我们去哪儿呢,奈斯比?”

“那个女孩儿没手。”

“哪个女孩儿?”

“抱我,我累了。”

“哪个女孩儿没手,奈斯比?别害怕,告诉我。”

“我累了,抱我。”

菲尔达看到问不出什么来,就不再问了。奈斯比太太有时候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句子。或许等到她少数意识清醒的时刻,就会记得那究竟是什么。似乎她小时候曾经看到过没有手的人,说不定是在萨洛尼卡。或许那时的动乱给她留下了远比他们所了解的还要深的创伤。菲尔达永远不会知道,母亲在很小的时候被带到医院打疫苗,在那里曾看到过一个没有手的年轻女人,在等待着换包扎的时候默默垂泪。这番景象刻在了菲尔达母亲的脑海中,致使她一辈子都害怕失去四肢。菲尔达也不会知道,那次去医院后小奈斯比累了,于是哭喊着让母亲抱她。菲尔达更愿意相信,是母亲在人**换期间经受了一段痛苦的日子,那些记忆进入她的潜意识,影响到了她随后的一生。她从其他人**换的故事里了解到,有些人徒步了几百公里。她会将母亲置于那样的故事中,认为那么小的女孩子一定无法忘记那种劳苦。

欧瑜的婚礼办得非常成功。菲尔达回顾那天的情境,甚至找不出一点儿瑕疵。她参与了膳食的准备过程,还在宴会途中查看过厨房是否一切尚好。他们选的地点非常漂亮,看上去就像童话里的花园。伊斯坦布尔善变的天气也给这对母女赠送了礼物,那是美丽的一天。菲尔达前一天晚上确实很紧张,因为当时还在下大雨,但是第二天就放晴了。听母亲的话没错,她买了大一号的婚纱。欧瑜一直吃个没够,胸部、肚子和屁股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都鼓了起来。

所有的客人都猜到了婚礼这么仓促的原因。看看欧瑜就不难发现她怀孕了。每个人都说:“婚纱穿在她身上真是太漂亮了,看她红光满面的。”但是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一定私下里深度讨论过这件事。他们一定会说菲尔达现在有了个异教徒女婿。将来孩子信什么教呢?两家怎么交流呢?虽然这些问题令人担忧,希南和菲尔达发现杜瓦尔的家人很友好,很有礼貌,也很热情。他们两家在一起很开心,借助彼此都不擅长的英语,再加上各种比画,便有了中间沟通的方法。菲尔达看到,他们确实是爱欧瑜的,那其他的还有什么关系呢?

在厨房餐桌上端详婚礼相册的时候,她惊讶于时间飞逝得如此之快。婚礼过去都有两个月了。再过四个月,她就要当外婆了。她惦念着未出生的外孙,但同时也感到难过,因为他们住得那么远。隔这么远,他们真能相互了解、相互关爱吗?她有点嫉妒杜瓦尔的母亲了,她离宝宝那么近,而且,杜瓦尔的母亲为人很亲切,小宝宝会很喜欢她的。就像她自己和祖父母更亲一样,她的外孙也会和祖父母更亲。在朋友当中,菲尔达总是唯一那个比起父母来和祖父母更亲的人。学校里,第一次有女孩儿问她最喜欢谁时,她回答:“我奶奶。”那个女孩儿差点没晕过去。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于是立即叫来了其他所有的小女孩,宣布出菲尔达奇怪的答案。所有人都吃惊地喊出:“什么?!”当然,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她外婆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因此不怎么了解她,但是她相信,要是更了解她的话,也会喜欢外婆的。但这种解释谁也不满意。关键是一个小孩儿说她最喜欢自己的奶奶。没人会这样嘛。现在她的法国外孙有一天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我相信,要是更了解外婆,我会更喜欢她而不是奶奶的。”

这是菲尔达随后必须要解决的问题。现在她必须要计划,如果母亲没在欧瑜生孩子前死去,怎么才能在女儿生产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正像每次她想仔细思考什么事情一样,她会先起身在壶里加点水。那盒昂贵的茶叶只剩一包了。正是由于这盒茶,菲尔达才开始明白,有些奢华的东西确实会让人感觉很好。她向自己保证,以后收到的所有礼物都自用。要是别人想款待她,那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走到橱柜那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陶瓷杯子,把金字塔形的丝绸茶包放进去,然后等着水开的声音。就在烧水壶即将要发出声响的那一刻,她关上了火炉,把水倒入杯中。虽然母亲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正酣,但她不想冒任何风险。白天她只有一两个小时能独处。她觉得,要是连这一两个小时也没有了,那她一定会疯掉的。“让我想想。”她自言自语道。三分钟以后,她把茶叶包拿掉,品了一口茶。覆盆子的味道和香气一定是触及了大脑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区域,因为她立刻就平静了下来。欧瑜走之前,曾在每个茶叶袋上标明了里面都是什么。要是看到母亲终于开始享用别人送她的礼物了,她定会既惊讶又高兴地说:“喝完这些后跟我说一声,我再给你寄盒新的。”对于那种不远千里,就为品尝到那些特别食物的想法,菲尔达一点儿也不陌生。很多次,她仔细地包好朝鲜蓟叶子,让格尔瑟琳太太的女儿图林给带到巴黎去。图林是个空姐,她不仅为菲尔达带过朝鲜蓟叶子,还带过辫状奶酪、卡塞里干酪、肉酿西葫芦花、香葱油酥点心和羊脖子布丁。通常菲尔达也就让别人帮一次这种忙,但图林坚持说没什么。那时图林向菲尔达传达了“因缘”的概念。那基本上是梵文版本的土耳其名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图林相信,这些助人的善行总有一天会让她得到回报的。菲尔达知道,人们要经历一番烦琐的折腾才能满足某种喜好,但她不会在欧瑜边怀着孩子边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她,让她寄茶叶回来。她会享用完最后这杯茶,然后设法找一种替代品。

让她感到尴尬的是,她发现自己又在想着,要是母亲能在两个半月内死去该多方便。那时欧瑜离预产期就只有一个半月了,刚好够菲尔达料理一切。“要是每件事都照计划来该多好。”她想。他们不会样样都计划好的,不是吗?“真主保佑,要是欧瑜早产了可怎么办?”她问自己。她尽量不去理会这种想法,在脑子里草草地记下一件件必须要做的事。一旦奈斯比太太死了,她必须先准备第七天的设宴祷告,然后是第四十天的设宴祷告。如果她真的会在两个半月内死去,菲尔达到法国最早的日子,也就是欧瑜临产那会儿。

她尽力用一口茶吞下这些可怕的想法。以前她奶奶常说:“不要冒犯真主。”说的完全就是这种情况。盘算着一个人的死亡和另一个人的新生或许真的会冒犯真主。她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茶,让热水烫到喉咙,仿佛是要惩罚自己一般。随后她把茶杯放回餐桌上,双手举到空中,掌心向上祈祷道:“请原谅我,真主。请赐给我好业力……好业力。”

(1) 阿尼巴尔·卡拉齐(Annibale Carracci,1560—1609),意大利画家。曾于一五八〇至一五九〇年画过一系列描绘肉铺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