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慢慢变成了潮湿的夏天。除了日常生活里的各种酸甜苦辣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化。过去三个月,阿尔尼又去过两次医院,但每次都被带回家,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他大脑几块区域里出现的血栓影响到了身体的不同部位,虽然有些地方治愈了,但有些仍维持原状。他厌倦了生活里这种时常出现的不确定性。最重要的是,他害怕在自己家里像家具一样瘫着,生不如死。妻子仔细照顾着他所有的需要,但没表示过一点儿同情心之类的。她眼里的神情几乎是冰冷的。他们从来没有特别亲密过,阿尔尼知道这一点,但也从来没这么疏远过。他们彼此不说话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现在,在同一个房间里都找不到一个词可说。莉莉亚除了必须要送饭、打扫屋子、照顾阿尔尼的身体需求外,根本不到这间屋子里来。他已经习惯了厨房里传来的叮叮当当声。从他躺着的**,就能猜出莉莉亚打开了哪扇橱柜门,用了哪个炒锅或炖锅,甚至是做了什么饭。他仍然讨厌充盈着整个房间的饭菜的味道,睡衣上、床单上和枕头上到处都是,但他不敢再提这事了。因为最后他发现,每当他惹莉莉亚生气之后,这种味道就更浓了。
房客们不常聚在厨房里了,这也让整个房子安静了很多。他能听出有两个房客已经搬了出去,新的房客又搬了进来。他们都懒得来见他,他也不想知道这些人是谁。至于那两个搬走的,他们连道别的话都没说。那些房客进进出出的日子,莉莉亚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甚至都没有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睛。她太傻了,他想。她能指望什么?难道要他们和她生活一辈子吗?
当然,莉莉亚知道房客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但弗拉维奥说要搬走的时候,她还是很难止住眼泪。他和娜塔莉在曼哈顿找了所公寓,会在那儿住到签证到期。他们计划随后到西班牙去,并在那儿结婚。莉莉亚尽力保持微笑,回答说:“当然。那是个很棒的计划。”虽然她已经很久不再对弗拉维奥有性幻想了,但那些白日梦的残余仍让她心碎。
第二天,她又去学校贴了新的租房广告,很快就为空出的两个房间找到了房客。弗拉维奥和娜塔莉走了,他们保证以后会来看她。他们能在哪儿吃到那么好吃的饭菜呢?没人能把焙盘菜做得像她那样好。当然,也会想念她烤的饼干的,不过很快他们就会见面的,对不对?实际上,弗拉维奥和娜塔莉永远不会再来看莉莉亚。他们间或会提到她,那个温和好心的女人,但无论多内疚,他们也不会有时间再来看她。只在多年以后,他们从西班牙回到纽约庆祝周年纪念的时候,才会想看看最初相遇的房屋。他们会站在克林顿路102号门外,看到房屋早已易主,因此他们也不会再去敲门。随后他们会去个小餐馆喝咖啡,谈谈当年那个老太太的故事。
“你觉得她死了吗?”
“不知道。”
“她的确爱上你了,可怜的人。”
“别提这个啦。”
没过多久,莉莉亚就熟悉了新房客。和其他房客一样,前几周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里闲逛,最终都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方式。莉莉亚慢慢给他们灌输着美国文化,就像以前跟其他房客那样。他们去别人家一定要提前打电话,不能盯着别人看,不能在街上和人打仗。如果有人请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应该在第二天发邮件感谢人家。另外,与他们隔两栋的那座房子里,住的不是黑人,而是非裔美国人。莉莉亚从以前的经历里已经认识到:来自以色列的埃亚尔和来自塞尔维亚的亚历克斯到了一定时候就会开始过他们自己的生活。她记着这一点,有他们在的时候开开心心的,但也不指望能持续很久。
埃亚尔来了之后,她不得不对饭菜做了一些改变。和一个犹太人住在一起,不仅意味着要放弃猪肉,所有食物,像肉类、牛奶、面包、盐、蔬菜、红酒、葡萄汁和奶酪都必须是犹太洁食,而且,肉类不能和奶酪混在一起。不仅如此,还不能共同放进三明治里,不能摆在同一个盘子上,甚至不该用切过肉的刀切奶酪。龙虾、明虾、螃蟹、扇贝此类东西都不能吃。埃亚尔还不能在同一顿饭中既吃肉又吃鱼。
莉莉亚不得不坐在电脑前,一连读了数个小时,才明白了点儿这种文化。她打印出各种规定,把它们贴到厨房里方便够到的地方。她的厨房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洁食厨房。首先,她不得不把所有的碗都换一遍。以前沾过猪肉和其他任何非洁食的碗都不能再用了。不仅如此,以前盛过牛奶的碗不能用来盛肉,盛过肉的碗也不能盛牛奶。她不得不给每道菜配一把公用勺,并且要确保这些勺子互不碰到。连炉灶旁边的勺子架都发挥着重要作用。用来盛两种菜的勺子不能碰到,因此也不能挂在同一处。这些规定对于一个做了一辈子猪肉、从没接触过这些规定的人来说十分棘手,但是莉莉亚不会让她的房客饿肚子的。尽管有这些限制,她仍然做着舒芙蕾蛋糕的实验,尽量一次做一种。现在她已经完全记住基本做法了,只需要看下书上那种舒芙蕾所特需的材料。蛋糕中央有时候很快会塌下去,有时则挺立很长时间。她已经完全被这种味道和实验迷住了。她曾在一个网站上了解到,可以用淀粉让舒芙蕾起得更高,但她不想那么做。等待那一时刻的兴奋之情——无论随后是失望还是喜悦——通常都是她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最甜蜜的时刻。正像是埃亚尔在每周五傍晚太阳下山前的十八分钟会点起蜡烛,纪昭在太阳初升时会祈祷,乌拉会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冥想一样,莉莉亚在这些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找到了慰藉。
她决定不问阿尔尼任何关于遗嘱的事情。她知道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主意,根本就不会尊重她的意见。她开始从购物和家政预算中省钱,用一两千美元保证自己的整个未来。几个月来阿珰和阿江只给阿尔尼打过一次电话,丝毫不觉得有必要来看望他。莉莉亚不再像过去那样,没再问“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之类的话。她不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或阿尔尼怎么想。她太累了,根本不想说一句话,不想问任何问题。每天早上醒来,无论多么充满希望都无济于事,晚上上床睡觉前,她发现自己又会回到那些阴暗想法的怀抱里。阿尔尼的生命必须结束,这样她才能活下去,有自己的生活。很多个晚上,她都梦到阿尔尼死了,醒来后是满满的幸福感。她也不再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耻。如果这是一片汪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一块漂流木,那她会去抓的。这些晚上过后的那些清晨,她会充满希望地慢慢下楼走到阿尔尼的房间。如果丈夫还在睡,她就会仔细瞧着,看他是否还有呼吸;要是不确定,她就会站在旁边,贴近他的脸看看。有两次阿尔尼正好在那一刻睁开眼睛,差点把她吓出心脏病来。他忍不住笑起来。每次,他都会说“早上好”,并像是报复一样地问道:“怎么了?”
莉莉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走过了什么样的路。她一直在过着别人的生活,围着别人转,却以为在过自己的生活。这也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做的每个决定,不是别人。实际上,和阿尔尼结婚前,有朋友提醒过她,她都没有理会,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收养阿珰和阿江时,兄弟姐妹的话她也不听。现在,她隐约记得自己和一个朋友曾在曼哈顿地铁里的对话。那时她刚辞职,决定把精力全用在照顾即将收养的孩子身上。朋友曾说:“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莉莉亚。女人应该自己赚钱。”但是,对于下一步,莉莉亚总是期望过多了。
最糟糕的是,她现在仍做着同样的事。她仍然让自己的生活围着别人转。她的平庸状态一直延续了下来,因为她一定要让她生活中的其他人过上他们想过的日子。他们要吃饭,于是莉莉亚白天就有了存在的理由。阿尔尼要在她的监护下去洗手间,于是她有了早起的理由。有一天,当她最后一次搅拌盆里的食物以散热时,她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令人痛苦的事实。她头晕了一秒钟,从来没有被这种自我认知的时刻这样震撼过。她拉过来一个板凳坐下。最初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她曾经确信自己会有一番成就。但到头来,她连去爱别人都失败了,更别说被爱了。最后,每一天都仅仅成了个时间框架,她在其中吸进又呼出着空气。它们没有重要性,没有因果关系。如果不是给房客们做饭,她就不必去超市购物,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些空洞的时间。
多年来累积的所有情绪,在她坐到凳子上的那一刻,都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里。她不可能感觉不到无助。她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自己的生活,从哪里开始以及是否还有时间再这么做。而最糟糕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整个生命。她试图想象着,千千万万的人不过是在填充着他们所生存的空间而已。他们生活着,只是因为他们被生下来,窃取了他人的幸福、成功和财富。她记得两天前电视里有个加拿大人说,每天每个人都有使用五十升淡水的权利,现在她能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了。像她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只是从地球上吸取能量、从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那里偷走资源的人,又该怎么说呢?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莉莉亚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但与此同时她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不记得以前也曾感觉到这般无意义。几十年前,还在菲律宾的她,坐在厨房里的板凳上看着母亲做饭的时候,从未想到多年以后她竟会考虑要放弃自己。她的母亲习惯一边做饭,一边和女儿说话,就像现在电视里那些教做菜的女人一样。“现在我们加一杯面粉、一杯玉米淀粉。”如果她意识到少材料了,也绝不会生气,而是会平和地转头对莉莉亚说,“别忘了,每种材料都有替代品。最重要的是不要慌张。”莉莉亚做饭的时候总把这些话记在脑子里。或许现在她也要把这些话用到自己的生活上来。
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几乎和所有的菲律宾人一样,相信这个世界之外存在着幽灵。他们偶尔会来造访人类,从另一个世界给人们带来消息,给他们指路,要是人惹恼了他们,他们会把人的命运变得更坏。由于她身上发生过很多奇怪的事,而且她的家族被认为具有很强的法力,自从她还是婴儿起,感官就比很多人更灵敏。她总是乐于谈论自己的梦境,听老一辈来解释这些梦,甚至认为只要紧紧地闭上眼睛就能治愈病人。最重要的是,她认为自己会一直有那种能力。她从未想过一个生来就具有某种天赋的人会被剥夺这种天赋。她的姨妈从来没提过练习这回事,因为她除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外并不知道还有其他形式,而且,她也从来没想过,具有那种天赋的人竟不会去用它。
莉莉亚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来美国的。之前她就接触过美国文化——毕竟,这种“遥远的西方文明”在她的国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当她于世界历史上政治、文化变革最为激**的那段时期置身纽约之时,以前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了。她在自己国家所看到的美式生活方式看起来就像是对现实的廉价模仿。他们学美国人如何穿衣打扮、如何吃饭,但是思维模式则是另一回事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女人年轻漂亮,带有多种文化的印记,会说英语、西班牙语和菲律宾语,在纽约艺术界、时尚界和学术界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虽然那些从美国小城镇来的纽约客竭力强调莉莉亚的异国特质,她却尽力让自己摆脱掉这种特质。实际上,这是她改名的主要原因,而不是因为以前的名字总是被念错。美国人越是强调她的菲律宾血统,她就越想变得像个美国人。
正因如此,现在她只亲朋友的一边脸颊,在他们做客要走的时候,不会再起身送他们出门。也是因为如此,她会关切地问问朋友们的工作情况,虽然她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开始的时候,每当有人提前离席,她总要克制自己不把盘子翻扣过来,因为在菲律宾的文化里,这样做,饥饿就不会找上门来。最后,她设法抛弃了自己所有的迷信思想。虽然她想提醒那些把米饭倒进垃圾桶的朋友,这样做会让他们受穷,但还是止住了。后来她看到在美国没有人因为扔米饭而变穷,没有邪恶之眼,处女不会因为边做饭边唱歌而嫁给老头儿,女人怀孕期间吃香蕉也不会就生不出双胞胎。于是她确定,他们以前相信的那些幽灵在这片土地上并不存在。她一直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在和姐妹们聚会的餐桌上,当她们讲起来自家乡的故事时才提到这一点。她那位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侄女,比她们任何人都更像菲律宾人,这时她便解释说:“旧世界的幽灵不会越过大海是因为他们怕水,所以这片土地才那么空**。”
等到莉莉亚认识到,去相信除了自己这一存在之外的东西也是美的,已经晚了。她从来没想过,埋藏了那么多年的信仰、祈祷甚至咒语也会积满灰尘,被遗忘并最终变得淡薄。也正因如此,多年后,当她用水和面做成一尊小塑像放到操作台上,撒上红辣椒、豆蔻粉和盐并祈祷时,已经没有用了。在她说“你奈何不了我,永远都不行”的那一刻,正是精灵们最终合上耳朵的时刻。在那之后,她又试了几次还能记得的一点儿咒语。她在阿尔尼的汤里放了一只鱼眼,在他吃的奶酪里放了一滴露珠,还对着肉菜烩饭里的大米念了祷词,确保他的饭菜里鹰嘴豆的数目是奇数,并在加到他茶里的蜂蜜中添上胡椒粉。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愿望也没有实现。一定是她的信仰不再理睬她了,就像她以前不理睬它那样。无论曼格格威有多想实现愿望,无论她把眼睛闭得多紧,她都无法治愈自己的伤痛。她没有法力了,无论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她生命里的头二十年被后面这四十年一扫而空了。有一段时间她停止了尝试。她的母亲一定是错了。她能挽救一锅饭菜,并不代表她能挽救整个生命。生命中缺失的材料是没有替代品的。无论用多少淀粉,她都达不到自己所期望的满意度。没有像鸡蛋清那样的东西可以把现实生活重新粘好。味道混合不到一块儿,无法做出终极的、唯一的美味。生活的佐料总是要么太多,要么太少。宇宙太不明白一小撮是多少了。
闻到烧煳的味儿后,她回到了现实中。她转过头,仍然坐在凳子上,看了看炉子上的锅。过了一会儿,她才记起自己是在哪里,哪一年,哪个生命阶段。一两分钟后她定下神来,记起该做的菜。不用掀开锅盖,她就已经知晓烧煳的程度了。她站起身,关上煤气,掀起锅盖,加了一勺热水。至少这样可以帮她挽救剩在锅底的菜。
* * *
马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意识到这九个月来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以前总是仔细打理的短发现在已经长长了,满脸的胡子巧妙地遮住了年龄留在脸上的痕迹,而眼袋上的小皱纹是找到挚爱的表现,而不是劳累所致。这份新的挚爱便是对生活的热爱。妻子去世前,他一直认为自己非常快乐。可是直到她去世后——当他第一次开始在生活里挣扎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多少快乐,而以前其实可以更快乐的。烹饪已经成了一种爱好。他把在餐馆里吃的所有东西都和在家做的相比较,补齐自己做的里面缺少的一切。他会连续多次做一道自己熟悉的菜,直到所有的知识和习惯在他的身体里根深蒂固下来。
厨房对他来说是通往新生活的一扇大门,他甚至可以闻到所有那些没涉猎过的事物的气息。仿佛自从开始做饭以来,他才最终用上自己所有的感官,而以前只用了一两个。他不仅被蔬菜、水果的气味和口感所吸引,还能感受到它们的质地。当他看到季节的更替清晰地反映在农贸市场里时,才第一次明白整个世界就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直到现在,他才理解,通过读书和观赏博物馆里的画作仅仅是艺术里很小的一部分,而艺术本身是幅大得多的画卷。他必须要了解哪部分牛肉最适合做牛排,由此才能理解为什么阿尼巴尔·卡拉齐(1)没有受其他画作的影响,而是对肉店里挂着的一块块牛肉那么情有独钟。在克拉拉离开之后,他才真正了解了妻子的深度。并不是说马克已经忘记了妻子,他只是接受了她的缺席,并习惯了这种新生活。他仍然每天都会想到她,在头脑里勾勒她的面部表情或手势动作,但最终明白了,他一定要永远充满憧憬地活下去。
他仍然经常去杜乐玛,几乎每周一次。把厨房里的那一切都扔掉的时候,他从没想象过完善一个新厨房要花多长时间。那一定也是克拉拉对厨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如此眷恋的原因。多年以来,她一定也是看着一样样新东西来到这个家。马克尽量选择萨宾娜上班的日子去杜乐玛。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每周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当然,这位年轻女人也为他这个习惯的养成提供了便利。她的发型从没变过,朴素的脸庞、身上的制服也没变过,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脸上的微笑从来不会消退。这些都让马克更有安全感。他将她看作生命中这段最重要的时期里无法忘怀的一部分。他们从没在商场以外的地方见过面,也从没有过长时间的对话,但他仍觉得这位新朋友已经知道他想说的以及他想告诉她的一切了。他们又提到过克拉拉一两次,只是因为他们不得不提到一件具体的事情,并未深谈。萨宾娜在与马克的友谊中也能找到某种安全感。当马克说他想在她当班的时候来商场,并由此打听她哪些天会在的时候,她开始确信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特殊的联系。她并没有爱上这个年长的男人——她不会想象自己在他怀里的样子——但她早已向自己承认,比起其他人,她更喜欢和他在一起。她曾几次想在午休时间请他喝杯咖啡,但总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马克显然会在他准备好的时候邀请她出去喝咖啡。在那之前,他们就只能在一排排锅碗瓢盆之间走走,在新刀具前待上几分钟,一面盯着刨丝器一面什么事情都聊。他们都不知道,两人怎么就从一点点小事开始,聊到最后变成了意味深长、内涵丰富的一场对话。与此同时,他们对诸如挑选滤碗的时候谈到意大利文艺复兴这种情况一点儿也不惊讶。当然,萨宾娜的主管很清楚她陪了这位顾客多长时间,但是算计到这位顾客迄今为止的消费,也说不出什么来。
在公寓的穿衣镜前准备好后,马克第一次琢磨起是否要请萨宾娜出去喝杯咖啡。他确信这个年轻女人不会误会他的。他并没有爱上萨宾娜,他知道这一点。实际上,有时他真希望自己爱上了她。除了克拉拉,他觉得和她在一起要比和任何其他人都舒服。他想萨宾娜对他也没感情。那样的话,请她出来喝咖啡就无大碍了,况且他感觉自己还欠她一个人情。他知道没有萨宾娜的帮助,自己是无法建立起新生活的。这个年轻女人很熟悉自己的工作。她从来不会让他买随后会后悔的东西。实际上,有时他从杂志上看到一些东西,觉得可能有用就想买的时候,萨宾娜还会阻止他。她会说,“做焖肉饭并不是必须要电饭煲才可以”或“记得上个月买的滤碗吗?做这道菜用那个也可以”,最后为他省了不少钱。是的,他必须要请她喝杯咖啡。或许他应该等到她午休,请她吃顿午饭。再次照过镜子后,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在衣领内喷了点须后水,而后去了厨房。他把购物单放到口袋里,将窗台上的收音机音量调高。没有必要再打开电灯了,因为夏天不仅带来了热量,还带来了更长的白昼。确认过炉子和烤箱都关上后,他离开公寓去了杜乐玛。
他在一旁等着萨宾娜,手里把玩着苹果削皮器。从她对待每位顾客的神情上看,他觉得她对待自己并没有和其他顾客有什么不同。她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尊重和贴心。她向一位妇女展示着各种胡桃夹子,解释着这些夹子的区别,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烦。马克想,一个像她这样,不仅对厨房器具样样精通,还对艺术跟文学所知颇多的见多识广的女人,不该在这种地方工作。他从没听到过她抱怨或喊累,不过这显然是她成熟的表现,年纪这么轻就可以这么成熟了。今天,他想问几个月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有怎样的打算?她一定为自己设定了更高的目标。
这种对他人生活所产生的新兴趣着实让他感到惊讶。或许是因为自己以前的生活太有条理了,所以从来没有关注过别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和妻子两个人的位置已经安定下来,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他从来不想知道那些被称作朋友的人、阿牟,或是对门邻居的事情。对门那位邻居连关电梯门都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儿声音。他对这些人生活得怎样也从来没有一点儿兴趣。他认识奥黛特多年,但从来没想去探究她的生活,去看看实际发生了什么。奥黛特婚姻幸福,不是吗?她有两个孩子。她快要当姥姥了。生活中她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
对门邻居的丈夫死了,是不是?她一定感觉很孤独。她有孩子吗?孩子们来看她吗?现在想起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驼背,走路的时候总弓着腰。她的背疼吗?马克相信,克拉拉一定知道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她一定还知道更多。或许她比他还了解阿牟。她不是带扁豆汤去画廊,说这是阿牟最爱喝的吗?她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她怎么会做好汤,盛到小容器里,再把它带到画廊呢?她不是还给阿牟买过几次感冒药吗?她怎么知道阿牟病了?他就从来没察觉过。
但是现在,他想知道为什么萨宾娜会在商场工作。她是不是大学毕业?一定是的。她学的是什么?艺术?文学?她为什么不做和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呢?她是哪儿的人?她一定来自南方——从口音可以判断出来——但具体是在哪儿?他不需要问她怎么会来巴黎。说到底每个人都想来巴黎。全世界的人都想来这里。马克不明白这座城市如何容下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挤在那么小的公寓里?托父辈的福,他这辈子没付过房租,但是他听说,为了这么点空间,人们的花费简直荒谬得吓人。那些人是怎么赚到那么多钱的?萨宾娜住在哪里?或许是第十二区,或者是第八区的外围。他能问她这些问题吗?该问吗?是不是过于隐私了?还没等他想好,萨宾娜已经向他走了过来。
马克今天看上去有些不同。萨宾娜见证着这个男人生活里的各种变化,而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仅仅是她的一个顾客。他的头发长长了,朝额头左边耷拉下来;一直在长的灰色胡子里夹杂着红色,而头发却没有一点儿泛红的样子。不,他脸上的悲痛还没有完全消失,但看起来更为平静,而不是沮丧。头几次来商场的时候,他几乎无法抬头去直视什么,而近来开始好奇地左顾右盼了。他也能找些话来说,而不仅仅是倾听。萨宾娜闻到一股须后水的味道。这种气味她很熟悉,是很新鲜的一种香味儿。大海的气味。那是他近期才买的吗?还是一直都放在角落里,直到几个月后才有勇气拿出来用?或许他妻子喜欢他身上有这样的味道。或许他一直藏着那瓶须后水,因为这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
萨宾娜第一次见到马克的时候,曾以为他会自杀。他是那么悲伤,那么无望。他无法忍受任何能让他想起妻子的东西,其中都包括他自己。如果连着两周他都没出现,萨宾娜会想:“没错,他自杀了。”马克有朋友吗?她不知道。有家庭吗?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虽然她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却没有勇气去问。因而,见面时他们总是谈谈日常新闻,而后任话题随意展开下去。迄今为止,他们所谈的东西从没涉及过各自的隐私。萨宾娜对此并不在意。她自己也有很多不想跟别人说的事。
或许这便是她从未请马克喝东西的原因,虽然她曾多次想过。如果问及她的生活,她也不想撒谎。她喜欢诚实待人。正因如此,她从不会和人长时间聊天,也从来不会让这种话题出现在谈话中。聊其他东西,比如政治、艺术、书籍或者厨房用具,她能说上几小时,只要不谈自己就行。没有把自己的生活向远在南方的家人全部如实相告,她已经很愧疚了;那让她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她不想再承受更沉重的负担。
虽然有这些感觉,待那天马克把所需的一切都放进了购物篮,开始朝收银台走去,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没法说“不”。按照他们的约定,半小时后在她离开商场的时候,发现他正站在市政厅门前看那些滑旱冰的人。在这块人们会在冬天来滑冰的地方,已经挤满了那些穿着五颜六色紧身短裤的滑冰者。马克小时候在母亲的坚持下也滑过一两次,但他现在都已想象不出自己穿上溜冰鞋的样子。而萨宾娜从没试过这些东西。“滑冰还好,可是滑旱冰不是八十年代才有的玩意儿吗?”她对马克说。即便两人年龄上有差距,他们还是就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东西都看起来那么糟而谈了起来。萨宾娜承认那时她也像其他人一样,为了让头发看起来更蓬松,也倒梳起来。马克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妻子也曾梳过那种看起来很搞笑的发型,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它的名字。当然,他没法不知道垫肩这种东西,还有袖子卷半截的那种夹克。谁没做过潮流的牺牲品呢?
他们都知道,如果两人来电,不管有哪种吸引力,都不可能这么轻松地谈这些话题。在没有爱情的关系里,他们都感觉很舒服,就这样走去了附近的咖啡馆。他们选了张能看到滑旱冰的桌子,而后坐下来。萨宾娜只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了。他们必须要快点儿点餐。接下来她还要站四个小时。马克差点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换个工作?”但最后一刻还是决定不问了。或许下次吧,他这么想。他们聊到九十年代如何成了真正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是失落的十年。人类直接从八十年代跳到了新世纪。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现代化,技术进步非常快。萨宾娜将这一问题一直分析到要起身回岗的最后一刻,马克也站了起来。他们认识彼此好几个月了,但这是第一次互吻脸颊道别,并约好下周见。那一刻马克意识到,这是多年来他自己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又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拿出小本子,翻到空白的一页。现在无论到哪儿,他都带着这个本子。
他一直琢磨着奥黛特前些时候说到的那个想法。自上次见面以来,他们在电话里又提到过一两次,而且奥黛特待他比以往更亲切了。每次她都会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有一次电话里聊到烹饪的话题,马克提到那晚准备做的菜,奥黛特又一次含着眼泪,告诉了他一些有用的小贴士。她知道马克对她的建议很重视,因为他让她稍等片刻,去拿了纸和笔,在她说建议的时候一边记录还一边拼读着:“先——在——一面——撒盐——然后——另一面,再——腌——十分钟。好了。”
马克慢慢发现,分享烹饪知识是多么重要。即便食谱上讲得很详细了,还是会有遗漏,还是有可供另一个厨师补充的内容。克拉拉母亲在世的时候,她每周都会和母亲聊一两次,每次都会问她食谱的问题。她总说母亲永远胜她一筹。她总抱怨说,自己做得再好吃,也比不上妈妈做的。母亲去世后,她不得不舍弃一些味道。她曾尝试做那些菜,却永远也做不出同样的味道。每当那时,马克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妻子会哭。是因为她想念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菜了?现在他彻底明白妻子的感受了。他也有一些无法忘记的味道,一直渴望能再吃到一次。那就是克拉拉那些食物的味道,但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出或者在任何地方找得到那种味道。
有时,农贸市场的人,卖肉的或是卖鱼的,会给他一些烹饪书上找不到的秘方。马克会依情形尽量把这些秘方记下来。如果手里提的东西太多,他就会不停地重复这些秘方,直到回家后在相关食谱书的空白处写下来。从后往前翻看时,他能看到自己是如何一路走来的。他想,他应该在做过所有菜肴后再回到最开始,从头再来一遍。那时他绝对会参考记下的这些注解,或许还会再添加些新的东西。
而那本制作舒芙蕾蛋糕的书却一直搁在书架上,很多页都没翻开过。他试做过一两次,但一次不如一次,所以他决定先把书放一边,等自己厨艺好一点儿以后再做。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买那本书,为什么自己会认为很快就能做舒芙蕾蛋糕了。或许就算一直做下去也永远达不到那种水平。有些人在厨房忙了一辈子,仍然做不出一顿像样的饭菜。可惜的是,在他从《美食之旅》的主持人那里发觉这一点的时候,那本书早就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