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好吗?”
“挺好的……和以前一样。他工作很忙。”
“孩子们呢?”
“他们也很好。要知道我们现在也不常见他们了。他们做的正像是我们对自己父母做的。不过我猜你还不知道:席琳怀孕了。”
“恭喜啊!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不知道呢。他们也不准备提前知道,想要一个惊喜。你能相信我就要当姥姥了吗?我们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啊?”
她并没有觉得这沉默有多奇怪。她知道马克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会说“你一点儿也不老”或是“你结婚结得早嘛”之类的话。如果有谁还没准备好接受现实,那就不该跟马克说这些,因为马克从来不会有异议,除非那不是事实。现在轮到她提问了。
“你呢,还好吗?”
“很好。”
“听说你总在画廊里待着?”
“有一阵儿是这样。”
“那现在呢?”
“回到正常生活了。”
奥黛特明白,要想从他嘴里知道实情,现在就不得不仔细问问了,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当然,你需要回到正常生活里来。那,你经常在外面吃饭吗?”
“很少。”
奥黛特的眉毛不知不觉地上挑起来,歪着头质疑地紧盯着他。当她意识到马克不会再往下说了,便重新换了一种方式来问。
“哦。那叫外卖啊?”
“不,我自己做点吃。”
奥黛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她很想大笑,但愤怒压倒了幽默。他的新欢一定接管了做饭的任务。她和其他人一样,知道马克分不清盐和糖,他甚至连两片面包都合不到一起,更不要说做饭了。但是她怎么可能对他说这些呢?一开始她有点紧张,但现在愤怒变成了内心的一团火球。她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以免口出恶言。舌尖上那条扭曲翻腾的毒蛇已经做好了咬人的准备。喝下一大口红酒后,她刚要开口,只见马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待把那张纸拿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奥黛特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然后逐个读出上面列的食材。贻贝、红洋葱、奶油。她转而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马克。
“这是我今晚做菜要用的材料。”
“奶油贻贝?”
“正是!”
“你要做这个?”
“是的……”
“马克,你连贻贝跟扇贝都分不清。”
“我是分不清,但是水产店的人可以。另外,我已经开始学着分辨了。我买了两本烹饪书,每天试做一道新菜。这些菜都很简单,是我们上一辈人经常做的。有时我做得不太好,不过有时我做得还行。”
奥黛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眼泪禁不住冒了出来。她起身拥抱了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她想象着马克在厨房里、炉灶前的样子。或许他还会系上围裙。直到那时,她才第一次注意到马克左手拇指上的创可贴。她把手放在创可贴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马克笑了,说:“常有事故。”听闻此言,奥黛特放声大哭。她就坐在那里,一双手放在马克的手上,趴在桌子上,哭着。
过了些时候,她才镇定下来,得以开口说话。虽然脑子里有很多问题,但她没再说什么,而马克也没多说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个小孩子,他更喜欢独自应对自己的痛苦。奥黛特误解了他,认为他会到另一个女人的臂弯去疗伤。但与此相反,马克完全沉浸在了克拉拉留下的空白里,这仍然是和克拉拉有关的东西。马克所选择的这种生活有一种诗意的孤独,是应该予以尊重和赞美的孤独。现在奥黛特明白了这一切,她怯怯地问:“我哪天能尝尝你做的饭吗?”马克微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他做的饭还端不上桌面让别人享用。有时他自己都觉得难吃,于是填饱肚子后就把剩下的全都扔了。比方说,上周做的鲜虾焙盘菜就完全没法下咽。
把焙盘放入烤箱之前,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他小心地一步步按照食谱来做,很有把握地把它放进烤箱。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克拉拉要在自己的烹饪书里做笔记了。食谱上总有些遗漏或言过其实的描述。他想,或许自己也该在书里添加笔记了。饼干不应只烘烤二十二分钟,应该是三十二分钟;他不应该在鲜虾焙盘菜里加一杯半水,而应该加半杯水,那样他才不用再收拾烂摊子。
给烤箱定时后,他就坐在椅子里开始看刚买的一本新漫画。那是意大利漫画家Gipi(3)的一本书。马克近几年发现了这个人,而后一直追他的新作。这是他最想添加到自己客户群的一个艺术家。就在他完全沉浸在漫画中时,突然听到了很响的火警声。他扭头一看,浓烟正从烤箱门两侧冒出来。经历过类似事件后,他早已知道该怎么做。他跑到走廊里,把朝向火警的电扇头扭转了方向。最多再有十五秒,火警就会停止了。而后他又跑回烤箱那里打开门,浓烟瞬时朝他脸上扑来。焙盘里的水正剧烈地沸腾着,汤水溢到了烤箱的四壁和底部,在两百摄氏度的高温下马上就蒸发了。整个烤箱里全都是油。食谱上说还需要十五分钟,他应该在八分钟过后撒上奶酪,再等七分钟,好让最上面的奶酪结壳。另外,他不想把烤箱弄得更脏,而且显然奶酪也救不了这道菜,所以他端出焙盘,差点把它扔到厨房操作台上。
食材都还在水里泡着。甜椒还没变色,大虾也没像书里的图片那样变成焦糖色。他盛了一勺青椒、西红柿和大虾,吹了吹,放到了嘴里。最近尝味道的时候,他经常烫到舌头,都不知道还能否品出味道来。结果他什么味儿也尝不出来,但这和他被烫伤的舌头无关。这道鲜虾焙盘菜简直太失败了。把所有材料都扔到垃圾桶以后,他烧了一壶水准备煮意大利面。这个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再次打开烤箱门,估量了一下损失。里面全是油渍。他想拿湿抹布擦掉,烟再次冒出来。看上去他只能等烤箱凉下来再清理了。要再过一天,他才能知道,等干了再擦有多费劲和无聊。那也是他第一次见识“清洁先生”。
马克不想跟奥黛特说这些事情。这些是他日常生活里的琐事,而且,正是这些细节才显示出他的生活究竟有多空虚。他回顾这些日子,想到自己这样孤独、悲惨,心里很难过。当他想到自己在厨房里,学着做饭时,就会加倍思念克拉拉。毕竟,他曾经拥有美好的生活。但是现在,每当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自己,他总想哭。为了不让奥黛特从他脸上看出对自己的这份怜悯,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说:“相信我,你绝对不会想吃我做的饭菜的。”然而,奥黛特不会注意不到他沙哑的声音。实际上,她一直想象着眼前这个男人独自在厨房的情景,而这幅画面实在让她心碎。虽然她向自己发誓不会提到克拉拉的名字,可她还是忍不住说:“相信克拉拉会感到骄傲的。”看到马克什么也没说,她想用玩笑话让气氛轻松些,“或许不为你的饭菜骄傲,至少为你那么努力地去尝试而骄傲。”在马克眼里打转的眼泪一直拒绝掉下来。等眼睛不再潮湿了,他抬起头对奥黛特微笑着说:
“你绝对不会为我做的饭菜骄傲的。”
“让我来评定吧,怎么样?”
“现在还不行,不过我保证,准备好了以后就让你尝一下。”
“好。今晚的奶油贻贝你要用哪种奶油?记得选对奶油很重要。”
埋单离开之前,马克记下了奥黛特建议使用的奶油:埃洛伊塞夫人。或许他应该把“埃洛伊塞夫人”介绍给“清洁先生”。鲜虾焙盘失败的第二天,马克下班回家后顺路去了超市,在那里遇到了“清洁先生”,随后“清洁先生”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在众多同类商品中,选中有这个身穿白色T恤、戴一只耳环并有白色眉毛和粗壮胳膊的秃头男人形象的瓶子,并不难。多年来,在电视上、地铁里、广告牌上看过几百万次,这个形象一定早就刻在他的视觉记忆里了。他看着手里瓶子上的这个男人。为什么他这么强壮?为什么他只有一只耳环?为什么他的眉毛那么白?马克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种问题以前好多人问过,由此也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些人说“清洁先生”是瓶子里的妖怪,有女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会从瓶子里钻出来,解决她们所有的问题。有些人说他是美国海军的传奇人物。要是马克仔细看新闻,就会知道,一年前欧洲议会早已宣布“清洁先生”这个形象不恰当,因为这个品牌暗示了只有高大、强壮的男人才能做清洁。如果马克游历其他国家时能稍加留意一下周围的环境,便会发现,这个“清洁先生”相当有人气。它在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名字:在西班牙叫Don Limpio,在墨西哥叫Maestro Limpio,在德国叫Meister Proper,在意大利叫Mastro Lindo,而在美国叫Mr. Clean。它是自一九五八年以来最受全世界欢迎的一款清洁产品,从多年来所经历的所有改良来看,它颇具革命性。马克对产品背后所有这些深层含义一概不知,只是觉得有眼缘,就买了一瓶。但直到亲眼见识过用它擦炉灶有多好用,他才开始对“清洁先生”肃然起敬起来。
自从一周前发现了这个宝贝后,马克就像着了魔一样,把厨房里每个有油的角落都擦了一遍。他又出去买了“清洁先生”系列产品,并把公寓里的每一处都擦得干干净净。下一步,微力达的自捻抹布便该登场了。
和奥黛特道别后,马克沿着蒙日路慢慢向前走。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嗅觉上,都能让人感觉到季节的更替。要是以前,他一定会闻着这种气味,一边想着克拉拉一边往家走。但是现在他想的是,如果奥黛特和其他人来家里吃饭,他要做什么。这并不是说他正计划着要举办晚宴,只是先想一想。他回顾了一下迄今为止自己做过的菜,选出可以用来招待朋友的最成功的那些。他在人行横道中央停了下来,手插在口袋里,摇了摇头。没有一道可以。他聚精会神地想着,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经过的男人狠狠白了他一眼,因为马克突然停下,那个男人差点儿撞上他。或许他要再从头把烹饪书回顾一遍,选几样能做好的,练上一阵子。晚宴的这个想法让他突然兴奋起来,倒不是可以借此和奥黛特等朋友增进感情,而是因为这有一种挑战的感觉,一种要向其他人以及自己去证明什么的欲望。当然,这和他的潜意识也有关系。每当要想起克拉拉的时候,他就找些新的事情去思考,这是另一种力图忘记她的方式。等来到水产店,他得出了结论:自己还没做好办个晚餐聚会的准备。皮埃尔像往常一样大声地问候着他的顾客。他很擅长同时和几个人交谈。他向马克问候的时候,还和店里的其他顾客说着话。轮到马克挑选的时候,皮埃尔几乎确信马克会买条鱼,而不是贻贝。纠结了十五分钟后,马克颇为自豪地提走了一袋贻贝。而皮埃尔还在他身后大喊:“您要是改主意了,我还可以把贻贝收回来。”现在该去买那种叫“埃洛伊塞夫人”的奶油了。在去超市的路上,他同其他店里那些已经慢慢认识的人一一打招呼,才买了奶油回家。
回到家后他立刻关上了收音机,打开电视,系上围裙,开始干活。他打开当天的食谱页,先把贻贝放在锅里煮,同时将一个中等大小的红洋葱切片,并在炒锅里加橄榄油和黄油煸炒,等它们变成焦糖色,再倒入烹调用红酒。酱汁开始沸腾后,他倒入一些奶油,之后尽量将火调至最小。贻贝已经开了口,也就意味着可以将其放入酱汁里用炒勺充分搅拌了。刚要放贻贝,他想起要加点盐。书上说加一小撮就够,不过根据他学到的经验,一小撮永远不够。他还知道,等菜上桌后再加盐味道也不好。
仅仅十五分钟,菜就好了。这次既没切到也没烫到身体的任何部位。他掰开一块面包,蘸上酱汁。没有让他失望。他取出一块贻贝肉放到嘴里,笑了。对着电视里正播的《美食之旅》的主持人,他举起红酒杯。他终于发现了一道能列入晚宴菜单的菜。
* * *
欧瑜和菲尔达需要找时间单独待会儿,这样菲尔达才能好好分享一下女儿怀孕的喜讯。这周一开始,希南去上班了,奈斯比太太因为吃了菲尔达给她加量的安眠药,睡得比以往更沉。母亲和女儿面对面在餐桌前坐下,无须掩饰任何感情,共享着这一刻。看女儿气色红润,菲尔达知道,欧瑜会成为一个幸福的母亲。她怀孕只有两个月,但已经有点胖了。她的胃口很好,也不觉得恶心或疲倦。她时不时会打盹儿,而这正是她一辈子都痛恨的事,不过也只能如此了。趁着欧瑜打盹儿的时候,菲尔达做了舒芙蕾蛋糕。在欧瑜快要醒来的时候,她把蛋糕放进烤箱,让香味弥漫了整个房子。她知道女儿会高耸着鼻子循着香气,进到厨房里来。欧瑜尽力摆脱着睡意。这时菲尔达把盛着舒芙蕾蛋糕的模具拿出来,端到桌子上,一人一个。五分钟过后,看到蛋糕中央还没有塌,两人都惊诧极了。欧瑜拍拍手,叫道:“太棒了!太棒了,菲尔达太太!”她才第二次做舒芙蕾蛋糕,但已经把食谱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因此无论是融化巧克力,还是打蛋清、加蛋黄,都做得得心应手。味道好极了,中间的一点儿奶油更增添了它的风味。
菲尔达吃了两口后,就把甜点放到了一边。当然要这样,如果她不想被偏头痛打败的话,就必须什么都按小剂量来,虽然偏头痛算不上什么问题。欧瑜吃完自己那一份,又开始吃母亲的。在这份美味前,母女俩第一次谈到了欧瑜的未来。菲尔达先说起自己怀孕那会儿,以此打开话题。头胎生得很辛苦。因为年轻、没准备,她经历了所有的困难。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法给杰姆喂母乳,到现在仍感觉内疚。生第二胎她就有经验了,然而,她的妊娠反应还是很严重,而且非常累。不过她能给欧瑜喂奶了。母乳喂养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不能忘。
欧瑜一边仔细地听着母亲的话,一边用食指刮擦着模具底部。这么多年来她舔干净了那么多锅碗瓢盆,照老话说,她结婚那天应该会下大雨。模具底部干干净净了,欧瑜又站起来,跑到冰箱前,倚着冰箱门朝里看了很久。和往常一样,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美味,但她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唯一能阻止她再去吃葡萄叶饭卷的,就是她刚吞下去的那两个蛋糕了。她朝架子又看了看,终于关上冰箱门,转向母亲说:
“我们还有烤肉饼吗?”
“有啊,亲爱的。在那个小烤箱里。”
欧瑜在母亲对面坐下,开始大嚼起肉饼来。她知道,等生孩子时自己看起来怕是得像爵士鼓那样了。她猜医生再过两个月就会让她节食,并开始限制她吃东西的种类。她早已下定决心,在那一刻到来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才不在乎会长多少斤肉呢。以前她从没觉得食物这么香,也从来没这么喜欢吃过。她的胃口一直不错,但这完全是两码事。每当她觉得有压力的时候,就会有个按钮让她快乐起来,启动这个按钮的便是每一口下肚的食物,而且,趁着现在还可以吃,她可不想放弃母亲做的美味。一生里她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享用这个厨房里做出来的一切美味。
菲尔达不介意女儿这么个吃法——实际上,她很高兴自己的厨艺能得到赞赏——但是在她变得更胖之前,她们要注意一个问题。菲尔达早已知道,每个要出席婚礼的女人,一看到欧瑜,便会立即意识到:她怀孕了。然后她们回到家便会对自己的丈夫说:“那姑娘怀孕了,难怪那么急匆匆地要结婚。”她们的丈夫则会说:“怎么会?你没看到她有多瘦吗?”女人们会接着反驳说:“得了吧,她的脸红扑扑的像玫瑰花似的,你看不到吗?”所以,菲尔达不想让女儿再胖了,以免看起来更明显。要是她现在就结婚,依这样的体态,至少人们不会那么确定。
“亲爱的,法国那边有什么样的风俗?婚宴是什么样的?”
“什么婚宴,妈妈?”
“拜托,你不记得我说的了吗?我想看着自己女儿穿上婚纱,我想快快乐乐地庆祝一下。”
“哦,我可以穿着婚纱,不过我们只在民政厅登个记就行。”
“民政厅?”
“是啊。”
“不行。我就一个女儿。你要是穿十分钟的婚纱就完事了,我怎么能享受到这大喜的日子呢?”
“好吧,那我们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所以我问他们有什么风俗啊。新郎那边是不是和在这儿一样安排一切呢?另外,他家里是什么情况?父母和儿子亲吗?他们有钱吗?”
“我和杜瓦尔两人承担所有费用,好吗?天气再过两周会更好,我们可以在一个小花园举行。参加的人也不用很多,四五十个人差不多。”
“四五十人根本不够。现在听我的,好吗?至少要八十人。我猜新郎有些亲戚也会过来,也许不来,他们来吗?”
“那就六十人吧,妈妈。”
“好吧。然后我们来买你的婚纱。他们负责杜瓦尔的西服。这种事在我们的文化里从没听说过,不过也未尝不可。”
“好。”
“哪天举行呢?四月六日?”
“三周后?”
“是啊,越快越好。”
菲尔达朝欧瑜的肚子看了一眼。虽然她一直想象着女儿的婚纱要专门定制,但似乎现在不得不买成品了。她已经计划好了每个细节。在其他人都熟睡的时候,她躺在**,想好了要在哪儿举行婚宴,要去哪儿买婚纱,甚至包括要准备哪些菜。她的弟媳在民政厅位居要职,可以在短时间内定一个登记日。即便不写出来,也知道宾客人数超过了六十人。如果超过七十或七十五,她就要牺牲些自己的存款了。
如果欧瑜继续这么吃下去,三个星期后她至少会增加六七公斤。她是个纤细的女孩,即便是那样也看不出很胖来,但是和家里关系近的客人不会注意不到差别的。她又喝了一口自制的玫瑰果茶,然后说: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不要暴饮暴食,好吗,亲爱的?我不是说什么都不吃,但要小心。”
欧瑜来回摇着头,一块儿肉饼从嘴里漏了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抵制所有这些食物的**,但她会尽力。两天后她就要回巴黎了。要控制自己不去吃杜瓦尔做的美食,还有巴黎面包房的各种美味,这会很难。另外,婚宴上还有一件事也很难办:要穿着婚纱去厕所。怀孕以来,每隔十五分钟她就要去一次厕所。因为不想打断母亲说话,同时想把肚子里最后一点儿空隙也填满了,她已经有一个小时没动过地方了,但她再也憋不住了。她朝走廊跑的时候,菲尔达就已经开始想象婚纱的式样了。绝对不能穿那种有很长面纱的。
奈斯比太太清醒的时候,会知道家里发生着什么,但不清醒的时候,她会把这些事编出自己的版本来。在这些版本里,菲尔达有时候是管家,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这便是奈斯比太太会变穷的原因:都让管家偷走了。另外,那个**还勾引她丈夫。她常常说:“我诅咒给你的每一分钱。我逢年过节给你买礼物,每年给你小孩儿买书本、钢笔,还给你闺女买婚纱。我诅咒所有这些东西。和一个年纪大得都能当爹的男人打情骂俏,你不害臊吗?”有时候菲尔达是奈斯比太太的母亲。那些日子里,奈斯比太太认为自己躺在**是因为她怀孕了,还对母亲千恩万谢,感谢她来照顾自己。要是没有她自己可怎么办呢?那个被她叫作丈夫的人,在她怀孕后就开始夜不归宿了。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是导致福叔恩夭折的罪魁祸首。他不给她钱为孩子买吃的,所以最后孩子死了。她不会再让他把肚里的这个孩子也杀死。她求母亲:“你不会再让他那么做了,是不是,妈妈?我们一起来养这个孩子,好吗?”随后她就和母亲吵起来,把所有的事都拿来指责她。她爱那个魔头超过爱自己,不是吗?菲尔达知道那个“魔头”指的是她舅舅,以前他们都这么叫他。她和其他人一样,也一直叫他“魔头”,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魔头舅舅出了名的聪明。他知道怎么修理东西,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总是耍伎俩。据他们讲,他把妹妹奈斯比太太耍过很多次。他们的父亲去世后,他就不见了踪影,只在缺钱时才回来。然后他会拿走他们的母亲存下的任何东西,甚至还卷走了为奈斯比太太做嫁妆的钱。即便是这样,他们的母亲还总是夸他,从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因此现在奈斯比太太才会问:“你爱那个魔头超过爱我,不是吗?”虽然她一直是个好女儿,却从未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同样的爱。
菲尔达在母亲把她自己身份搞混的时候尤其感到震惊。那些时候母亲连表情都变了,她会喊道:
“奈斯比!想嫁我儿子的女孩儿都排长队了,他为什么要选你?你对他来说太老了。你给他施了魔咒,我知道,不然他为什么要你呢?你比他还大。你这个骗子。还说自己只有二十二。你要是二十二我全家不得好死。你怎么也得有二十八了吧,要是有假我把手腕割了。看你奶子都下垂了。你怎么不说话?舌头被猫叼跑了?你血压现在一定往下降呢吧。你要晕过去了,是吗?”
菲尔达哑口无言,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才好。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晕厥出名了吗?有时候奈斯比太太又成了菲尔达的姥姥,给年轻的奈斯比提了些建议:“奈斯比,仔细听着。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你不可以对其他人说这些事,好吗?我们能做什么呢?她愿意那么想是她的事。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要是你婆婆再逼你开口说话,要做到什么也不说。不要给她任何借口。她自己是个魔鬼,你会看到她是怎么**你说话的。你最好把嘴巴闭严了。”
菲尔达禁不住在想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早已厌倦了母亲名目繁多的角色,她还是迫切地想知道这些隐藏多年而终于要浮出水面的家族秘密。是什么样的秘密不能跟其他人说呢?什么样的错误不能再重复呢?她奶奶真的那样骂过母亲吗?她真的指着母亲下咒语了吗?菲尔达以前也认为母亲比她说的年龄要大。面前躺着的这个女人看上去要超过八十五岁,她看上去更像是八十八或八十九岁。
那她父亲不给钱喂养婴儿又是怎么回事呢?父亲一直对她和弟弟很好。实际上,相比起母亲,她跟父亲更亲近些。和周围邻里很多人说的一样,菲尔达很多次也认为,父亲那么年轻就去世了都是母亲导致的。在小时候绝大多数的记忆里,她总看到母亲病在**,父亲给他们做晚餐。这也是菲尔达很小就开始在厨房干活的原因之一。她心里有种很强的动力,想要给自己和弟弟做饭,这样父亲就不会离家出走了。每当父亲看到她系着围裙在厨房的时候,总会轻轻地摸摸她的头发,对她做的饭菜赞赏一番。因此,菲尔达想象不出父亲会折磨在她之前出生的那个姐姐。另外,她知道,那个父亲背着母亲和小保姆通奸的故事纯粹是胡编的。她不记得家里有过小保姆。那一定是奈斯比太太的一个离谱的梦境。
母亲躺在**看着她忙里忙外,意识比较清醒的时候还会插插手。首先,为什么这个叫杜瓦尔的不来提亲?她才不管他是不是法国人。这是他们的习俗,他必须要按他们想的来。虽然菲尔达要同时处理很多事,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回答母亲的问题。杜瓦尔会过来的。婚礼开始前一周,他会和欧瑜一起来见他们。奈斯比太太不断地说:“真没听说过,一周的时间怎么够了解一个人?他家里是干什么的?有些什么样的人?结婚前要先订婚。欧瑜的贡多拉(4)呢?”虽然有些问题菲尔达已经问过自己了,但她听到贡多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觉得法国人不会知道,来提亲的时候,是要把巧克力盛在银色的贡多拉小船里带给新娘的。
欧瑜凡事都不瞒姥姥,所以她想把怀孕的事告诉她,但菲尔达没让。她告诉女儿,奈斯比太太思维已经不清晰了,她什么样的话都有可能在他人面前说。欧瑜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一点。然而奈斯比太太并未完全中断和外面世界的交流。在菲尔达打电话给弟媳,了解到婚姻登记部门那边一切已安排就绪后,奈斯比太太在女儿离开之前接过了话题:“当然,豆荚里长出豆子来了嘛,这么匆忙。”菲尔达在电话前惊诧地站了许久后,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您怎么这么想?”
“我猜的,她这么仓促地办婚事。”
“您还不知道您外孙女?她从来不按常规办事,是不是?”
“少来这套。她回来那天晚上我就发现了。你们都不说话,希南还嘟哝着什么,你们每个人的举动都很奇怪。她的脸圆得跟个满月似的。现在更漂亮了。这才适合她。她会生男孩儿。”
“您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女孩儿,她就会变丑。我怀福叔恩的时候,整个皮肤一团糟。然后怀了你,皮肤就更差了。就是那会儿后不久,你爸就在外面有了女人。”
“真主啊,妈妈!我们怎么又说到这上面了?”
“好吧,好吧。但你伤我的心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菲尔达回答说:“我们怕您不同意。”没提母亲失忆的话题。以前她曾试着告诉母亲,说有时候她会和现实脱离,让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母亲不相信。奈斯比太太对那些时刻一无所知。实际上,如果那时候恰好吃了东西,然后又清醒过来,她通常都不记得自己吃了东西,还问菲尔达为什么不给她东西吃。这样一来,她一般最后还要再吃一次。
女儿的回答似乎让奈斯比太太满意了,于是她放弃了这个话题。然而,她的问题还没问完。他们要在哪儿举行婚宴?请了多少人?要准备什么饭菜?要买什么样的蛋糕?婚纱要定制还是买成品?接着,她说:“听我的劝,买大一号的。要是最后一刻婚纱捆到了身上怎么办?”
当然,最后她说到了最主要的事。结婚那天他们怎么安排她?她可是新娘的外婆。噢,多年来她做梦都想在那天跳上一曲,可惜实现不了了。像这样瘫在**怎么去参加婚礼呢?菲尔达几个月来一直在劝母亲坐轮椅。一开始奈斯比太太上厕所成问题的时候,菲尔达的邻居哈尼夫太太曾把自己过世的父亲用过的轮椅给了他们,希望能方便些。然而没有用。他们无法说服奈斯比太太坐上去。她有伤残,在轮椅上怎么能保持平衡呢?而且,她怎么能一天到晚总坐在轮椅上?不行,她没法用两只胳膊撑起身子来。胳膊哪儿还有劲儿啊?菲尔达一个人也没法把她抬上抬下的,不是吗?除了她还有谁呢?用成人尿裤就行了。菲尔达还会嫌弃自己的妈妈吗?小时候她也给菲尔达换尿布啊,不是吗?
现在她比较赞成用轮椅了,至少用一天。为了外孙女她什么都能忍受。“把我所有的外衣都拿出来。”她使唤菲尔达说。无论穿哪件,都要让他们干洗好。她那个花状的胸针呢?谁偷了那个粉色的?是不是菲尔达?菲尔达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偷走了。那天菲尔达偷她藏在枕头下面的钱,不是还被她抓住了吗?一瞬间,菲尔达又成了他们家从来没雇过的小保姆了。
(1) Rite Aid,美国第二大连锁药店。
(2) 玛莎·斯图尔特(Martha Stewart,1941—)美国企业家、作家、电视名人,被媒体称为美国的“家政女王”。
(3) 原名Gian Alfonso Pacinotti,意大利漫画家、导演和作家。
(4) 平底狭长的小船,两头向上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