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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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舒芙蕾蛋糕的中央塌陷下去,莉莉亚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正一点点瓦解。无论她怎么努力生活,灵魂的中央依然会突然塌陷下去,而生活也会在四周散落成碎片。她的起起落落和这种传奇式的甜点没有多少区别。每当她感觉到那么一丁点儿快乐时,痛苦便又来敲门了,而且,每当她感觉过不下去的时候,又会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新力量回击过去。一点儿小事就会让她在一天的时间里百感交集。她一会儿可怜起阿尔尼,一会儿又恨他。她为弗拉维奥的一个眼神欢欣鼓舞,接着又陷入完全的沮丧中。一会儿她认为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没多少区别,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生活更戏剧化。

虽然她几乎练就了不再要自己信守什么诺言的能力,不过,在把阿尔尼接回家的第二天,她还是给律师打了电话,预约要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两天后,她再去曼哈顿的时候,穿着要比前一次讲究了很多。她仔细梳好头发,烫过外衣,还没忘记戴上珍珠项链。下火车的时候,她仔细对着中央车站里来德爱(1)的橱窗照了又照,直到确信自己看起来不错,才继续往前走去。律师的办公室在第二十八街和公园大道南路夹角处一幢高楼的第二十二层。那里的一切都很工业化,员工的套装太过严肃,前台的人过于粗鲁。多年前她和阿尔尼来过这里几次,之后就再没来过。她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在阿尔尼拿回来的一些文件上签好字,之前还一直庆幸自己可以不用再去纽约了。她授权给阿尔尼的委托书让她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不用管那些事情。事实是,莉莉亚知道,现在如果他们不立刻安排这次见面,她最终可能就不会去见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怒气很快就会消失的。因此,在等待律师秘书给她打电话安排见面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很纠结。一方面她希望能快些见到律师,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迟一点儿。

她一边翻着扇形咖啡桌上的杂志,一边想自己做得很好。这应该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在那之后都没打过电话向她道歉。这是因为他们太了解莉莉亚了。阿江挂了莉莉亚的电话后,立即给他妹妹打了过去,一字不落地把他们的对话告诉了她。他向阿珰征询意见,因为他知道阿珰总是头脑冷静,知道该怎么处理需要保持距离的问题。阿珰笑了笑,问她哥哥:“你真的相信莉莉亚不会再和我们说话了吗?她过两天就会忘记因为什么生气了。再说,她生活里还有什么?还有谁?我们一年去一次,她就该很满足了。”然而,阿江另有想法。他不知道妹妹多久跟阿尔尼和莉莉亚要一次钱,但每当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在邮箱里发现一张支票。他担心因为阿尔尼生病以及所有这些事,他们不会再寄钱了。每当他想到自己的各种责任,都会备感压力——一所房子,两辆汽车,为了让家庭享受到这种生活而借的贷款——一想到能从莉莉亚和阿尔尼那里继承一些钱,才安下心来。他有些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要是他们把我们从遗嘱里除名怎么办?”阿珰又笑了起来:“阿江,你太高估莉莉亚了。首先,她那么懒,一定不会自己折腾着去做这些事的。其次,阿尔尼也不会让她插手。”阿江觉得妹妹说得对,每次都是这样。莉莉亚根本不可能照她说的做,而且,没有阿尔尼的允许,莉莉亚什么也做不了。阿尔尼死后,一切都会平均分成三份。尽管阿江不像阿珰一样,认为阿尔尼和莉莉亚收养他们是为了从政府得到钱,然而这个话题他们谈了很多次,以至于最后他也让自己相信了。因此,阿珰每说一次“他们把利用我们得到的钱存在了银行里”时,他对老夫妻俩的愤怒就增加一分,而且,如果这不是事实,他们又为什么那么大度?所有这一切过后,他们还愿意继续寄钱吗?

莉莉亚刚在《美国周刊》上看完一则有关一对名人夫妻棘手的离婚报道,他们的律师就出来迎接她了。这么多年过后,看到本杰明律师还那么年轻,她感到有些惊讶。二十年的时间在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只有鬓角上的头发有些发白,额头更宽了点。除此以外,显然他一直保持着健康的饮食习惯,并且定期锻炼。而本杰明看到眼前这个女人衰老得如此厉害,不禁大吃一惊,她那富有异国风情的美貌曾迷倒了每个人。看上去,她像那些让自己在城市之外的生活里随波逐流的女人。他相信莉莉亚来曼哈顿之前一定精心打扮了一番,但她已经不再有那种浮华的影子,而以前她却可以把这种浮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的律师并不知道最近五个月所发生的事。他不知道阿尔尼因为脑出血几次住院,不知道现在阿尔尼生活拮据,更不知道莉莉亚一直在照顾他。本杰明听完她的故事,真心感到悲痛。虽然他并不总是支持他们的决定,但他一直钦佩阿尔尼和莉莉亚的勇气。他们是第一批采取收养行为的人。根据他的记录,这对夫妇有两座房子,总价值五十万美元左右。阿尔尼每月收入六千美元,他们的存款应该有一万两千美元。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所以不需要再在孩子身上花费什么。但是,根据莉莉亚的讲述,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阿尔尼的治疗已经花光了他们的全部积蓄。他的养老金还不到以前收入的一半,大部分都花在他一周三次的理疗上了。房产税又该缴了,莉莉亚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弄钱。他们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了五间,每间收入四百美元,这部分不用纳税。这样一个月是两千美元,但是大部分钱都用来买了杂货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了。本杰明正想对她说,他们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一个会计时,莉莉亚解释了来由。她想把收养的两个孩子从他们的遗嘱中除名,在死后她不想让他们两个得到一分钱。

本杰明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两个食指并到一起,放在了嘴唇下方。自己所预料的成了现实,他不知道是否该高兴。而他最犹疑的还是该如何向眼前这个女人解释下情况,而又不会让她承受更多打击。

“莉莉亚,我完全理解你担心的问题,但是我们首先要知道阿尔尼的想法。他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现在你应该大概知道阿尔尼的情况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对于他们一年来一次,从来不打电话以及一有机会就伤害并责备我们这些,他都觉得没什么。但是他得病后,并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从没在这两个我们叫作孩子的人那里得到过一点儿支持。别误会,我说的不是金钱上的支持。”

莉莉亚觉得有必要把她和儿子上一次的对话告诉律师。

“阿尔尼对这次通话一无所知。鉴于他当前的身体状况,这话他根本没法听,也没法明白。我相信,就算他知道了,反应也会和我不一样。他认为人们有各自的生活,没有人必须要为我们做什么。但关键不在这里。我已经六十三岁了,家里上上下下全靠我一个人。我知道阿尔尼不会同意把他们从我们的遗嘱里除名的,但至少我不想把我的那一部分给他们。”

“你的部分,什么意思?”

“我的部分。我们财产一人一半。我不想让他们继承我的部分。”

“莉莉亚,你们的财产并不是一人一半。”

“什么意思?”

“你们的两座房屋和银行里的存款,虽然已经花光了,但它们都属于阿尔尼。而且,根据你签的协议,要是出现离婚等情况,你就什么也得不到。要是阿尔尼死了,你们三人平分所有的东西。”

“根据我签的协议?”

“是的。”

“什么时候?”

“呃……稍等。”

本杰明从他面前的一堆文件里翻了几页,然后说:

“十三年前。”

“什么协议?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我是签过一些文件,但不记得有那样的东西。”

本杰明看着莉莉亚,神情悲伤。看到她那样苍老,他又一次吃惊不已。

莉莉亚吃力地往车站走去。太阳的强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思路也模糊了。距离上次看到那个明亮闪耀的曼哈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每当阳光这样强烈,这座城市的缺陷就更加明显。

她走到中央车站后,没有乘下一班火车回家,而是在星巴克给自己买了杯咖啡后,坐在了楼下的皮椅子里。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去。阿尔尼,这个毫不犹豫地夺走她一切的人,不能让他一个人待那么久。为什么他要做这种打算?又是什么时候做的?律师还说阿尔尼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一切也包括在了那份协议里。现年八十八岁的丹妮拉·尼德,住在佛罗里达,她还不知道儿子的情况。阿尔尼跟他母亲聊过两次,总抱怨自己工作太忙。尼德太太和她儿子没什么两样。她也并不觉得阿尔尼该去看望她。他们见到彼此的时候——一年一次,或许甚至是两年一次——一般总是象征性地拥抱一下,亲吻一下彼此肩膀上方的空气,而不是脸颊。虽然莉莉亚发现这种表达亲情的方式很奇怪,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丹妮拉·尼德会留给儿子一座房屋,还有些银行存款,现在莉莉亚知道那部分她也没份儿了。她想到自己在每年圣诞节、感恩节、母亲节以及生日时给婆婆寄的所有那些贺卡。她以为阿尔尼会感激她所做的这些。看来她错了。虽然记不起来,她还是努力回想着十三年前自己签那些文件的日子。他们的律师已经告诉了她确切的日期:九月九日。十三年前,阿珰二十六岁,阿江二十七岁。那时候他们早已经离开了家,上完了大学,开始工作了。等她再去尽可能地回忆往事,她意识到,那时他们夫妻的关系正变得越来越糟,而阿珰也开始责怪起他们。是不是那个感恩节后的那一年?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眯起了眼睛,仿佛这样可以帮她集中精力。是那一年吗?阿江在那个感恩节后很快就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并在那年夏天结了婚。莉莉亚开了一张数额很大的支票来筹办他们盛大的婚礼。她记得两个孩子对他们说过的话,她还对阿尔尼说不想再给阿江钱了。她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因为几个月过去后,她的心仍然很疼。

阿尔尼是在一九五五年九月让她签的那些文件。莉莉亚不记得是哪天签的字了,也不记得他对她说了什么以及她为什么没看文件内容,但是现在她明白阿尔尼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了。他一定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或许他认为,如果自己先去世了,妻子就不会给孩子任何东西,如果是那样,他想确保一切都在他们三人间平分。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去回忆,始终都想不起阿尔尼是怎么做到不让她阅读那些文件的。莉莉亚从来不喜欢读放在眼前的任何东西。相信自己的丈夫又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这符合她对婚姻的理解。

阿尔尼是否意识到他把妻子推到了什么样的境地?要是他现在死了,两个孩子就会得到两座房子的三分之二。要是他们想把房子卖了,莉莉亚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她会得到一些钱,但那能维持多久呢?最好的情况下,税后也就十万美元。她后半辈子都指望这些钱了。要找到住的地方、满足自己日常所需并继续生活下去,这点钱怎么够呢?她最好取消以后的旅行计划。要是没暴尸街头,就算她走运了。

喝完最后一口冰咖啡,她站了起来,去楼上买了张火车票。十分钟以后就发车了。她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后,又陷入沉思。她要迅速决定接下来做什么。她要继续照顾阿尔尼,等他死后拿到那点连支付照料他都还不够的钱?还是停止阿尔尼的理疗,省下那些钱给自己?她平生第一次想到了离婚。她希望就那样离开他。既然结婚这么多年,到头来他让人这么失望,那她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呢?没多久她就有了答案:她不能那样做。她签字的那份协议上说,要是离婚,她就要净身出户。

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回菲律宾。或许身为一个移民,唯一的一点儿好处便是在生活不顺的时候可以回去。她知道,阿尔尼死后她能得到的钱,在菲律宾生活的话就足够了。她可以在出生的村庄给自己买个漂亮、舒适、带花园的房子,雇个人帮忙,开心地生活下去,直到离开人世。没人会说她在美国很失败。他们不会说她在那儿过不下去了,所以才回了国。她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她回去后可能连以前那些人都找不到了。如果是那样,她就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她记得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一个人重新来过后可以开始做很多事!甚至是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

莉莉亚回到家后,阿尔尼又睡着了。或许他甚至没注意到莉莉亚出去过。虽然醒着的时候想在有限的时间里集中注意力,但他做不到。他知道他们去过医院,知道回来的时候很不容易,还知道莉莉亚给他换过两次床单和衣服,但他不清楚这些事是在什么时间发生的,也不清楚发生了多久。然而,他能感觉到,现在妻子更无所顾忌了。她会粗鲁地给他翻身,要是他的脑袋总歪到一边不好扶正,她一般会生气地嘟哝些什么。他能说出莉莉亚的很多缺点——懒惰、邋遢、笨拙——但他从来不觉得她是坏女人。她对人总是很和善,会替他人着想。她总是远离一切纠纷,知道怎么给人拉架。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对阿尔尼也一直很有礼貌。但是现在,她会粗鲁地给他翻身,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空皮囊,也不像以前那样,在他生病的时候轻抚他的脸颊了。

看到阿尔尼睡着,莉莉亚便留他一个人在房里,偷偷去了自己的房间。那根无形的针再次出现,挑拨着她的忍耐力。或许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要如此迅速地寻找一条出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多扇关闭的门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生活里随波逐流,而现在,确实要挣扎着改变这湍流的方向了。

屋里的静谧提示她,家里没有人。一开始房客们搬进来的时候,她以为终于找到了这些年来苦苦寻找的大家庭。他们在一起吃饭,谈着各自的所见所闻,由此一来莉莉亚也得以忘掉自己不幸的生活。可悲的是,他们的存在很快就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莉莉亚又变回了一个其他人回来时总是在家以及永无止境地帮助他人的家庭主妇。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她一天要在厨房里待几个小时才能让他们吃上喜欢和习惯吃的饭菜。对他们来说,食物只是房租的一部分,而不是急切盼望的盛宴。他们不再在饭点的时候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是速战速决地站着吃,连热都不热一下。他们熟悉了这个城市,知道该怎么在这里生存。他们喜欢出去亲眼看一看,而不是从莉莉亚嘴里了解一切。然而,莉莉亚还幻想着把两个孩子从遗嘱中除名,然后给乌拉留点钱,虽然乌拉并不需要。这仅仅是表示感激的一点儿心意罢了。

她对弗拉维奥的兴趣慢慢变少直至消失殆尽。当然,如果这个年轻男人像看娜塔莉那样看向她这边的话,她的爱情之树还是会繁茂起来的,但是她只需听听三楼的动静,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了。莉莉亚一开始嫉妒得很,但内心的创伤很快就愈合了。

她知道阿尔尼是房客们不想在家里多待的原因之一。他们并不常见到阿尔尼,但是家里有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对他们来说终归是很压抑的。虽然没有人表示过这种意思,但莉莉亚的猜测没有错。比方说,弗拉维奥和娜塔莉就谈论过好几次。他们两个都乐意住在三层,想尽可能地离病秧子远一点儿。娜塔莉甚至说,她一进厨房就会闻到一股药味。弗拉维奥认为那种气味纯粹是心理作用,但他也承认不愿意在厨房里多待。乌拉很难理解,为什么像莉莉亚这样的女人会选择忍受这样一个粗鲁、没爱心的男人。纪昭对房东老太太一个人照料一切也感到难过。然而,无论他们怎么为莉莉亚难过,无论他们有多希望她能幸福,这些都不足以让他们留在家里。

莉莉亚仍然希望他们能继续在美国待下去。她并不经常见到他们了,但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至少,楼梯的脚步声,或厨房里那些简短的对话,都会提示她家里仍然有些生气。每天能说一次“早上好”,她就很开心了。

梳洗过后,她换了衣服,回到厨房里。她打开一个新闻频道,好赶走静谧。虽然距离总统选举日还有六个月,但所有电视主持人和评论员已经在激动地谈个没完。看来巴拉克·奥巴马和希拉里·克林顿之间的竞争还是不会有结果,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要等他们当中的一个成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以后了。莉莉亚知道他们又要把之前谈过的话题全都再说一遍,于是换了台。在那些没完没了的肥皂剧里,一个女人指责着一个男人背叛了她。似乎这些人的眼泪从来没停止过。她自问道,有谁会真的这么活呢?于是她又摁了下遥控器的按钮。玛莎·斯图尔特(2)在她充盈着绿色和黄色的厨房里谈着一道菜,和往常一样,一缕头发掖在了耳后。莉莉亚从没对人说过,她自己厨房的窗帘就是仿照玛莎的一期节目里那样做的。她把遥控器放在操作台上,去了储藏室。她朝冰柜里看了看。对她来说,这是房子里最有价值的电器了。能始终把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东西,她觉得很骄傲。她拿出一大块猪肘,回到厨房,把它放在一个大盘子上,然后塞进了微波炉里,按下解冻键。正当她要再看一会儿电视的时候,听到了阿尔尼的声音。他有很多天都没说过话了。近来他一定一直在睡觉,即便是醒了,也没有完全清醒过。实际上,莉莉亚更喜欢现在这样。毕竟,即便他能说话,他们也没什么话可说。离上次彼此之间说着什么有意义的话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现在他叫了她的名字,一定是感觉好些了。她没动,在那儿等了两分钟。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充满了气愤和不耐烦。“不管从死亡边缘逃掉多少次,不管死神放过他多少次,他就是不长记性。”莉莉亚自言自语道。

阿尔尼不耐烦是因为多日来他第一次感觉清醒了。他非常渴,要是不马上喝杯水,感觉快要死掉。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多久了。“似乎莉莉亚已经很多天没给我一滴水喝了。”他想着。她一定是想让他就这么断气。他不记得,在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里,莉莉亚是怎么喂他的了。他知道妻子就在厨房——他刚听到微波炉关门的声音——但她仍没来自己房间。“她想折磨我。”他自言自语道。等他病好了,她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只要告诉法官生病的时候她是怎么虐待自己的,他就可以轻易地离婚。到那时看她怎么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没有一点儿钱。她可以回菲律宾,住到树顶上去。以前她不就那样吗?在自然的天地里赤脚生活着,而周围全是各种妖怪和超自然的生物。

虽然有点累,可他的思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好像睡着的时候他的大脑被重新更换过一样。他第三次朝莉莉亚大喊了起来。最后她终于来到房间,但只是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和往常一样,她的腰上系着围裙,一定是在做一道她自己的拿手菜。她的房客们都可以封她为特级厨师了。他咳嗽了两声,调整了一下声调,好显得不那么粗鲁,然后说:“请给我一杯水,可以吗?”他不会质问她什么,那只会给她机会,让她宣泄自己的情绪,而且,毕竟,他需要她的帮助。两分钟后,莉莉亚端着一杯水回来了。她还是一样的表情。阿尔尼想:“她一定在镜子前好好研究过自己那么一副臭脸。”他根本无法想象妻子有多心碎。他的声音没有变化,听起来平平的。他说了声“谢谢”,看也没看她一眼。

“不客气。你感觉如何?”

“很好,谢谢。”

“不再睡了吗?”

“不了。”

“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不饿。能否把灯打开?”

“当然。”

“我们有报纸吗?”

“没有。你要电视遥控器吗?”

“请递给我。另外,医生怎么说的?我记不起来了。”

“你的大脑里有几处血栓,因此一直在这么睡觉。他们说待在医院里也没什么两样,还说你可能会好起来,也可能不会好。”

“那么说,我有可能一直这样睡觉了?”

“是的。”

又过了两分钟,莉莉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对话结束了,便转身朝门外走去。就在她要离开时,阿尔尼说:“请把门关上,好吗?”

阿尔尼觉得没必要为莉莉亚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也没必要问她是怎么一个人把他从医院带回家的。莉莉亚不明白,丈夫为何突然就醒了过来,不知道整个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他们或许要一直这么过下去。莉莉亚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对彼此伪装多久。实际上,丈夫醒来的那一刻,她很想告诉他自己那天发现了什么,她知道他如何背叛了她。因此,就算听到他叫了两次也没过去,她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她告诉阿尔尼阿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情况会有变化吗?他会说“他不用来接我”吗?

现在莉莉亚明白了,自己多年来一直都错了。她总是坦率得过了头,她后悔太过信任别人了。这次,在知道要怎么做之前,她不会再对阿尔尼说一个字。过去五个月间,她才真正发现自己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比过去多年来他们一起生活时发现的还要多。现在,她觉得他们俩之间就像是一出戏。每次她开诚布公地表达的意见,对他来说则什么都不是。他一言不发地听她说话,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安静的人,而是他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在和那个人共享一座房子,而她却以为他们是在共享生活。

她回到厨房,对自己什么也没说感到很高兴。她把猪肘放在砧板上,收拾了一下,拿起了剁刀。根据经验,她知道这块肉能切六块。她要用尖刀把这六小块再切细,用蒜末、迷迭香、盐、辣椒酱腌上,再用橄榄油和更多的大蒜揉好。猪肉的气味将会飘散到整幢房子里,尤其是紧贴厨房的阿尔尼的那间。她有十足的把握,阿尔尼到死都会这么恨下去的。如果让他知道并不是只有他心里有恨意,是不是一种安慰呢?

* * *

虽也照样生活着,但马克还谈不上快乐,或是说会在早上微笑着醒来。他只是不再像克拉拉去世后头几个星期那样喘不过气来,也不再认为自己活不下去了。现在他不再害怕一周去三次农贸市场,或是去以前和克拉拉一起购物的地方。他知道了市场各处都卖什么,也能区分欧芹跟香菜了。当然,他仍需要时间去了解生姜和洋姜的区别。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妻子经常在圣诞节提着礼物去市场,而回来时还能带回礼物了。整个农贸市场就像一个大家庭,一个彼此照应的大家庭。

几乎是从开始做饭以来,他才开始更好地理解这个城市。为了买一种食材,他开始去以前根本没理由要去的地方,而后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社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这才意识到,整个城市都在谈论饮食。超市里排队时,他会情不自禁地去听前面两个女人的对话,她们在聊葱香土豆汤的做法。每个周日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步行去圣日耳曼的市场,然后沿着慕夫塔路继续向前,他会在几乎每家店面前流连。慕夫塔路尽头有一群跳华尔兹的人,他们大多认识克拉拉。有时为了避免撞见他们,他会拐进小巷里,不过在此之前会驻足喝上一两杯香槟。近几个月,他常碰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但总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忽视他们,如果条件不允许,他就会迅速向他们问个好,趁妻子的名字没被提及前说他有急事,而后跑开。他发现这种行为很小儿科,但他仍然没有勇气回到老朋友中间去。

因此,突然看到奥黛特站在画廊里时,他并不怎么高兴。奥黛特联系过马克几次,但都联系不上,于是决定不去管他。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光是想到这个人就足够让她生气的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克拉拉这位朋友比马克更忠诚。她知道马克迟早会另结新欢,把克拉拉完全忘掉的。而她呢,则永远不会让任何人来取代克拉拉的位置。尽管有这些想法和难以解释的怨气,她还是觉得抛弃马克不合适。她觉得这样仿佛是忽略了一个生活艰苦的孩子。她梦到过克拉拉两次,这位最好的朋友曾问她自己的丈夫怎样了。最终奥黛特一整天都在想马克的事情,最后她决定是时候去看看他了。打电话给他或是请他来吃饭都没有意义。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看他。

现在,她站在马克面前,看到他一副不知道要说什么、手往哪儿放的样子,于是她扶住他的肩膀,在他面颊上亲吻了两下。他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瘦下去的身板恢复了些,黑眼圈也没有了。一种嫉妒的感觉又开始填满了她的内心。似乎他又有了女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后,马克明白奥黛特短时间内是不打算离开了。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要谈一谈。他不想跟奥黛特说自己的近况,他也不知道自己近况如何。感觉他的身体脱离了灵魂,他只是在不断地吸气和呼气。他永远不可能像某些人那样,能轻易地说出自己的所想所感。实际上,克拉拉在世的时候,每当他想表达自己的想法却总做不到。总是克拉拉替他说出来,而后马克会说:“一点儿没错,那正是我要说的。”不幸的是,奥黛特不是克拉拉。没有人是克拉拉,没有人知道,即便他想,也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受。

最终还是奥黛特打破了沉默,说道:“我们去喝杯咖啡吧。”他怎么拒绝呢?该说什么呢?他看了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他穿上夹克对阿牟说:“我走了。反正也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明天见。”奥黛特满脸狐疑地看着马克。她从其他朋友那里听说,克拉拉去世后马克会一大早就去画廊,晚上很晚才关门。既然现在不到五点就关门了,他一定恢复了正常的作息。那他之后会去哪儿呢?现在还很早。他要去做什么?很可能去见他的女朋友,然后出去吃饭。或许随后他们会去看电影,然后回其中一方的住处。奥黛特的心更疼了。或许马克离开画廊会直接回家,他的新女朋友会在那儿等他。任何事都有可能。或许她甚至会用克拉拉的锅碗瓢盆在那儿做饭。“不可能,”奥黛特想,“第二个女人总是很懒,她一定会把克拉拉攒的钱花得一分不剩。”她转身面向马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她在他的裤子、头发、外套上搜寻着时尚感——可能用来吸引年轻女人的任何迹象,但她找不到。马克仍然是马克。那件套头毛衣可能都是克拉拉为他选的。

他们在圣安德烈艺术大街的一家咖啡馆坐下,点了两杯红酒。虽然两人一起待了十五分钟,话却没说两句。奥黛特正想开始她的独白,马克开口了,这对他来说并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