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根本没办法,或许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正常人就是那么生活的。他们会聊天,会大笑,走路会拖着脚,吃饭喝水会出声,他们会谈每天的经历,冲厕所也不会担心是不是发出了噪声。他们不会为了不弄出声响,花五分钟去关冰箱门。这是正常的生活方式,不是大门紧闭地过日子,或是藏在自己的影子里。我们这样过日子这么多年了,最后怎么样呢?他还是生病了。或许我们生活里有了点噪声,他就会好转了。”
“你们没有孩子吗?”
“有,有两个,是收养的。”
“阿尔尼房间里相片上的那两个吗?”
“没错,阿珰和阿江。”
莉莉亚说这两个名字时的愤怒表情让理疗师没敢再问下去。她转而问起莉莉亚要做什么饭。
“Khachapuri.”
“什么?”
“Khachapuri,这是格鲁吉亚的一种食物,我们有个女房客是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做这种吃的。我在网上找到的食谱,看看能做成什么样吧。”
“这些小面团是干什么用的?”
“噢,首先切成这种小面团,然后擀成薄薄的圆饼,再用奶酪加豇豆做馅料。其实他们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奶酪,但我找不到,就用了羊乳酪,还加了点盐。炸过之后,伴着蒜汁腌白鸡一起吃。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喜欢。”
“其他人都是哪里的?”
“一个来自瑞士,一个来自日本,还有一个来自西班牙。”
莉莉亚发现,即便是说“西班牙”这个词都能让她揉面更有劲儿。她甚至都在向自己竭力掩饰着这一天大多时间都在想弗拉维奥而不是其他人或其他事的事实。今天晚上他会早回来吗?他会回来吃晚饭吗?他会谈自己读的书吗?他会喜欢她做的饭菜吗?莉莉亚期待着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弗拉维奥回来晚的日子,她会用保鲜膜把他盘里的饭菜包好,坐在厨房里看电视,直到他回来。如果他回来得实在太晚了,她便会带着一点儿心碎的感觉上床睡觉,希望第二天一早能见到他。她尚没有问自己是否对这种想法感到难为情。要知道这些感情在温暖着她的心,就已经足够了。
* * *
母亲搬来和他们一起住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而菲尔达也让自己适应了他们生活的新节奏。她一般夜里会醒两次,起来照顾母亲。第二天很早便起床,给希南做好早饭。看他离开去上班后,她再去给母亲倒便盆。奈斯比太太仍然拒绝去洗手间,说自己甚至连用便盆的力气都没有。要是菲尔达早上迟了一两分钟,母亲便会抱怨肾疼,并大声地呻吟。菲尔达用自己曾伤过的手腕扶母亲坐起来,奈斯比太太则抱怨自己命不好,生活从来就没容易过,她说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唯一一个儿子也指望不上,身体也不中用了,一辈子都这样痛苦。现在她就是个废物。她早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不得不求别人施舍。她甚至都没关心过女儿的生活发生了什么。
菲尔达浑身疼。她甚至能感觉到脊椎上的每一块椎间盘。即便她尽量对母亲说她不会一直下不了床,但她很清楚,母亲不是要解决问题,而是要夸大问题。奈斯比太太一点儿也不配合,因此他们最终停止了理疗。菲尔达一要移动母亲瘫在**的腿,便会听到一声声尖叫,像针扎在了皮肤上一样。然而,奈斯比太太那强壮的体格看上去很健康,胃口也相当好。她几乎每天都会对菲尔达说自己想吃什么,饭菜一端上来,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今天她想吃西葫芦面,明天想吃羊排。母亲的胃口一直很好,但她这么想吃东西,让菲尔达有些疑惑。有时她会想,这是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最后的请求。她总是特别容易内疚,因此总是不自觉地到厨房里,母亲点什么她就做什么。有一次奈斯比太太想吃羊脖子布丁,她发觉女儿不知道怎么做,于是大失所望地看着她说:
“你是说你竟从来没做过羊脖子布丁?”
“没有……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没试过。”
“即便这是希南最喜欢的甜点?”
希南从来都不喜欢这种用羊脖子加橙子和桂皮做的布丁,而且,他从来就不曾理解有人竟喜欢那么吃,但他从没告诉过丈母娘实情,总是假装很喜欢。每次给他吃这种中间插桂皮棒的甜点,他都担心自己会吐出来,但第一口咽下去以后,他就不恶心了。也许是因为他总会对岳母的这道特色甜点赞不绝口,所以奈斯比太太相信,这就是女婿最喜欢吃的甜点,每到开斋节的时候都会做。
突然间,菲尔达感觉,母亲几乎要站起来,穿上围裙,去厨房为她心爱的女婿做这道甜点了。然而,奈斯比太太在最后一秒钟意识到,用左胳膊撑住床的她几乎已经坐了起来,仿佛随时都能站起来,于是,她又躺回**,再次咒骂起自己的命运来:“哎哟,奈斯比太太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你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啊?如果是以前,我立马就去做了,可现在连动都动不了啊。”说着,眼泪就从她油亮亮的脸上淌了下来。虽然菲尔达有些同情母亲,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那些眼泪,她知道那仅仅是母亲无休止的闹剧里的另一出罢了。她去厨房拿来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在挨着母亲床边的地毯上坐下,把纸、笔递过去。她说:“没关系,妈妈,你把食谱给我,我去做。”
奈斯比太太开始讲起了做法,脸上仍带着泪:“首先要煮羊脖子,煮透了,直到它开始碎掉,然后再煮两次,每次都换一锅水。然后切碎……不,是像这样撕碎,再放到锅里,加些水、糖、柠檬皮碎末、橘皮碎末,再加桂皮和丁香,煮到锅里没水了,加葡萄干、李子干、杏干、桂皮,整体煮一遍,当心别煮煳了。做好后撒点儿杏仁、松子和桂皮棒,要趁热吃。”
菲尔达也没问需要多少糖、桂皮和杏干,草草地把食谱记了下来。她知道要是问的话,母亲肯定能告诉她各种配料都需要多少。她的记性依然很好。然而,菲尔达想挑战一下自己在没有具体细节的情况下掌握每种食材的能力。她是这种独特技艺的高手。同时,母亲也安静了下来,眼泪也不流了。从她移动嘴里假牙的方式看,菲尔达判断她快要饿了——或许是想羊脖子布丁想的。她问母亲想不想吃用葱、蒜、番茄酱和橄榄油嫩煎的青豆。“当然,”奈斯比太太说,并补充了一句,“菲尔达,有没有酸奶?有的话就在旁边加点儿。”奈斯比太太从来都要额外来点什么。要是她想吃青豆,就要拌上酸奶。要是她想喝酸奶,就要在里面加糖。要是她想吃糖,就会问有没有草莓。如此下去,没完没了,菲尔达一天在厨房和母亲的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很多趟,一刻也不得歇息。偶尔趁母亲极短的午睡时间,她会给朋友打个电话,跟她们说说自己的近况。她总是极为小心,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母亲中途就醒了,问是谁的电话。要是对方她也认识,就一定要在电话里跟对方聊,而且会不停地讲下去,直到对方相信她快要不行了,真心为她感到难过才肯罢休。
通常情况下,菲尔达有着非常活跃的社交生活。她每天都至少要出去两次,帮别人的忙,每两周去见一大群朋友,必要的话,还去孙子、孙女的学校开家长会。现在,她觉得和所有这些都隔绝了。仿佛白天把时间全花在母亲身上都不够,晚上连和丈夫聊天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他们总是被奈斯比太太的吆喝声打断。母亲总是煞有介事地对因占用她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所引起的不便而道歉——但能不能给她的腿做做按摩?腿真的很疼啊,虽然按说应该已经瘫痪了。是要下雨了吗?还是反季要下起雪来了?晚上他们夫妻俩也不能定期去看电影了,而这一习惯已经延续了多年。以前菲尔达会记下欧瑜推荐的电影,然后每周和丈夫一起去看。如果希南不想去,她就白天一个人去。电影成为菲尔达和欧瑜每周通话里总会谈论的话题,可惜现在也变了。
菲尔达不喜欢总谈自己的母亲,就像那些初为人母的女人总谈自己的孩子那样。虽然外界的生活仍在继续,她自己的生活却被压缩在了这个家中。她没法再去看孙子、孙女,于是儿子有时就在孩子们放学后把他们接到菲尔达那里。菲尔达刚抱着孩子亲了亲,就听到母亲责怪孙子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奶奶。在奈斯比太太的字典里,没有“够”这个字。在她看来,任何人一天里不和她待上两个小时,就一无是处。菲尔达和孙子、孙女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她总是尽量让他们开开心心的,把匆匆混合好的磅饼放入烤箱。奇怪的是,第一个闻到蛋糕香味的总是奈斯比太太,似乎一切总是顺她的意。菲尔达向自己保证,老了以后绝不像她母亲那样。母亲有什么毛病,她们也会有。容颜、行为方式最终都没什么两样。但这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不会变成另一个奈斯比太太。她会在身体里那颗时间炸弹爆炸前就把电线剪掉。
去农贸市场对菲尔达来说是很特别的经历。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就像是在那些从未去过的小村庄之间做短途旅行。她总是凭着停留在鼻尖上的味道找到自己想买的任何东西,并且总会从蔬菜、水果的色彩中得到启发。在她看来,一个盘子必须要像一幅静物画那样被好好安排。饭卷外的葡萄叶要像擦过一样闪亮,欧芹看起来要有充沛的精神和力量。另外,味道上的和谐应该像一首举世无双的交响乐。没有什么材料可以随随便便地加到一盘食物中,它们都应该起到特定的作用。西红柿应中和茄子的涩味,肉里淡淡的桂皮味可以安抚人们一天下来紧张的神经。肉丸里的孜然也不仅仅是用来提味儿的,在牛肉馅里恰到好处地撒点,能帮助肠胃消化。菜里放过多番茄酱,就像是在一张漂亮的脸上涂了太多化妆品。加得太多,菜看起来就不再像轻扑粉黛,而像抹了大片口红一样俗气了。不,菲尔达烤的面包没有特别加了什么。朋友们猜错了。那是她使用的有机全麦面粉的香气。那不是从超市买的,而是直接从乡下运来的。她做的塔尔哈纳浓汤味道很特别,这也难怪,因为她所用的胡椒来自土耳其东部城市乌尔法。她做的炖肉比其他人做的都好吃,其秘密就在于她总会往里加点菩提树树叶。吃到这种炖肉的人都会立刻放松下来,感受到心里的爱意。
菲尔达一有空就去农贸市场,尽量逃离母亲给家里带来的不快。她无法像过去一样,为了买到最新鲜的食材遍寻周围不同社区的多个农贸市场,但哪怕只是去最近的一个,短短的行程也能让她放松心情,自由呼吸。她知道,如果跟别人说,西葫芦花能带给她一种平和感,他们一定会笑她,所以她从未对别人谈起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些情感。最让她高兴的,是给自己所爱的人做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给杰姆做朝鲜蓟,给欧瑜做葡萄叶饭卷,给希南做穆萨卡(4),都会让她爱意满满。每次欧瑜对他们说要回家的时候,菲尔达就变得像个没经验的恋人一样手脚不利落起来,甚至还会把菜烧煳。
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给母亲烤她喜欢吃的饼干。她与食物的关系反映了想要取悦他人的程度,因此,无论她现在多么生气,都要尽最大努力为母亲做羊脖子布丁。于是在农贸市场走了一圈之后,她发觉自己在央求肉贩。如果今天没有新宰的羊羔,明天能不能宰?她母亲正躺在病**,特别想吃羊脖子布丁。即便是那整天闻着肉味儿过活的屠夫,也觉得这种甜点很奇怪。想到甜点的样子,他又皱眉头又吐舌头,想赶紧忘掉那种东西。“用羊肉做的甜点?”他问,几乎是带着轻蔑的表情。不过他还是保证,说周五能有新鲜羊肉。菲尔达是个老顾客,虽然近来由于她丈夫心脏不好,他们羊肉吃得少了,可她仍是个很有价值的客户。但是有时候她也很难缠,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地提很具体的要求。可惜她是唯一一个不要羊肉要羊骨头的人,这让他很生气。他最讨厌那些不知道该怎么吃东西的人了,但是对此却也没有办法。
两小时后菲尔达从农贸市场回到家,一个“惊喜”正等着她,但不是什么好事。奈斯比太太正坐在**,红红的眼睛里带着泪。看到母亲搁在**的腿,以及稍微并到了一起的膝盖,菲尔达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尽量不去看床边空空的便盆,因为看到的话会把人气疯。她知道,要是母亲愿意,是一定能够到便盆的,只要她再稍稍努力一点儿,她就不用收拾这些烂摊子了。然而不管她心情怎样,看到母亲哭成那样,她的心都快碎了。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抱了抱她。她想说:“别担心,这种事常有,我们一起收拾干净。”但她说不出口,因为这些话她自己一个字都不相信。然而,她还是紧紧抱住了奈斯比太太。过了一会儿,她去卫生间拿回来一卷卫生纸、一大盆肥皂水和一块抹布。她掀起母亲的睡衣,开始擦洗她腿下面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直到气味变得无法忍受,她才想起要把窗户打开。没多久,奈斯比太太就不再不好意思了。安静了几分钟后,她就开始跟女儿讲两个人怎么互换了角色。以前是她给菲尔达擦洗,现在轮到女儿给她擦洗了,是不是?菲尔达看着母亲,被这话惊呆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母亲明白,其实她们不必这么生活的?究竟有没有可能让自己这位聪明的母亲明白,她所相信的只是她脑子里臆造出来的荒谬的谎话?可这就是她母亲典型的举动。和往常一样,她早已决定了自己想要什么,而后照着做,不管结果会有多严重、多不可逆。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正在把自己、女儿甚至全家拖向灾难性的结局。
擦洗完后,菲尔达站了起来。她感到几周以来一直疼痛的左膝现在疼得更加厉害了。她知道这是因为很长时间没练瑜伽了。在她这样的年纪,要保持如此旺盛的精力,瑜伽是首选。那些瑜伽动作能净化身心,平复心情,让她的身材保持年轻,她总后悔学得太晚了。起初她以为,瑜伽可以帮助她度过这些艰难的日子,但是现在她意识到,除了照顾母亲,什么时间都没有。菲尔达端着盆,向卫生间走去,同时尽量伸了伸腿。把脏水倒进马桶后,她把盆子放到浴缸里,开始灌热水,然后再清洗。听着哗哗的水声,她跪在了地上,胳膊搭在了浴缸冰凉的边沿上,眼泪无法抑制地从脸颊滚落下来。她想,要是和欧瑜在一起就好了。她想和她一起烤蛋糕。
* * *
每天早上天不亮马克就会醒来,然后快步走出去,好尽可能快速地离开他空****的公寓。由于那个时候店铺都没开门,街上也没什么熟悉的面孔,他可以平静地走到画廊去。以前,每天早上都是阿牟开门。虽然最初两天阿牟看到画廊门开着的时候很惊讶,但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马克的画廊现在营业到很晚,这成为他可以不回家的理由,无论对他还是对顾客而言,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毕竟,顾客们都习惯画廊会在一天中最不寻常的时间关门了。
马克会在外面吃完晚饭,一直等到附近所有店铺都关门了,没有人在外面了,才回家。每天晚上他都在国宾区吃晚饭,然后有时去看场电影,有时去酒吧。连续一段时间在外面待久了,他感觉异常疲惫,因为,比起任何其他地方,他总能在家中找到更多的宁静。饭店里的喧哗,酒吧里的音乐,电影院冰冷的座位,一段时间后都变得让人难以消受。他也厌倦了饭店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饭菜,虽然总体上来说菜品都很好,但是价格相当贵,他还是怀念厨房里那简单的味道。他觉得,自己的胃一日比一日沉重。一定是对那些饭店里所用的食材起反应了。他回到家后,只会在厨房里待上几分钟,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客厅里翻书。迄今为止,他一直拒绝参加所有请他出席的晚宴,他还没有找到与朋友们交往的勇气。每当有朋友路过他的画廊,他总是简单地招呼几句,心中祈祷他们赶快离开。他从来都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但对他们的朋友也从来不会无礼或冷淡,而且,他从来不是那种不受待见的人,别人表示出友好的时候,他不会转身不理。克拉拉去世之前,大家围绕着餐桌一次次真诚的交谈一直温暖着他的心。现在,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坐在他们当中。他感觉自己已经无话可说,去正视任何人都是不可能的。他常常发现自己的眼睛总往别处看,就是不去看对面说话人的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绝大多数时间里说的都是什么,总是咕咕哝哝地去聊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或是来画廊的一位顾客。
圣诞节越是临近,马克就越是绝望。可能的情况下,他总是闭着眼睛走路。他绕另一条远路回家,这样就不用路过他们每年都去买圣诞树的那家街角小店了。他把公寓的窗帘都拉上,这样就不会看到街对面一楼的那家人。多年来他们两家都会看到彼此为圣诞节做的准备,都会在窗前打开彩色小灯向彼此发送圣诞快乐的信号。以前,在一年中最快乐的那几周里,每当马克回到公寓,他总会在满是香草、生姜和巧克力屑饼干的味道里喝上一杯,这样直到第二年都不会忘记那种味道。那种甜甜的香味总是让他感到特别高兴。今年他没拿出圣诞装饰品来,那些东西仍在床底下的盒子里。他也没在窗户上贴纸雪花,以前圣诞节即将过完的时候,他总喜欢用短指甲把它抠去。有些时候,因为怀念那种上面浮有一层搅拌好的奶油的热可可,他会坐下来,哭上一些时日。他想去蒙马特的圣心教堂祈祷,然后去一家咖啡店吃泡芙,就像他们以前那样,但是他仍没有找到力量去做其中任何一件事。对他来说,整个城市就像一座监狱。无论他去哪里,都无法摆脱内心的沉重和深深的遗憾。现在,鼻梁上持续不断的疼痛演变成了头痛,因此他口袋里总是揣着止疼片。
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他们总会穿着睡衣去客厅,在圣诞树下打开礼物,就像两个小孩子那样。虽然圣诞节结束的时候他们总感到难过,但想到新年在即,便又有了精神。这个圣诞清晨,马克没有礼物,他走进厨房,在桌边坐下来。他知道今天哪里都不开门,所以昨天买了些吃的,准备在家待一整天。吃过棕色纸袋里的早餐后,他吞下两片安眠药。克拉拉去世后他就一直在吃,不久他就感到厌倦了。他不再盯着电视机,把它关上,又回到卧室里。他早就拔掉了固定电话的电话线,手机也没开,这样就不用去听任何来自朋友善意的祝福了。他重新躺在乱糟糟的**,用被子蒙住头,几乎一整天都这样睡着,直到摇晃的大床最终将他唤醒。
奥黛特一遍又一遍地给马克打电话,但一直打不通,于是她坐上出租车,把准备圣诞晚宴的工作留给了丈夫和朋友们。当每个人的孩子都长大,开始在他们自己的小家庆祝节日后,奥黛特、西尔维、克拉拉和苏珊这几个老朋友就开始一起轮番在其中一人的住处过圣诞节了。奥黛特几天前就打电话给马克,告诉他今年在她家吃饭,她的丈夫亨利也去过画廊,告诉马克说他们真的很希望他能来。马克没说不去,但他们或多或少能猜出,他是不会露面的。因此奥黛特决定亲自来叫马克,由其余的人准备晚餐。马克睁开眼睛,发现奥黛特仍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儿摇他。
“你吃什么了?告诉我!”
“就几片安眠药。”
“多少?告诉我多少!”
“两片。”
奥黛特这才放下心来。
“我叫了你十分钟!我知道你一定吃了什么,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吃了多少,所以担心起来,我差点就要叫救护车了。”
“有时候我并不是没想过要自杀,但是没有克拉拉,我连这个都做不了。”
这是几个月来奥黛特听马克讲的第一句完整而有意义的话。她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些许满意的神情。他起码能说点和自己情感相关的话了。这挺好的。她环顾四周,这个以前充满快乐的公寓,现在看上去阴沉沉的,没有一点儿生气。马克的孤独遍布每一个角落。这个在圣诞节躺在被褥里睡觉的男人,他的绝望甚至从镜子里都能看到。
“起来吧,我们走。”
“我很累。”
“你不是累,而是抑郁。我在客厅里等你,起来穿好衣服。家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忙,要是我的圣诞树干蛋糕出了问题,就要你负责。”
马克没对奥黛特说,他听到这道甜点的名字有多难受。他没有任何抵抗地穿好衣服,眼前不禁浮现出两年前一个圣诞节早晨克拉拉的样子。仿佛就是昨天,她一边随着收音机里歌曲的节奏摇摆着身体,一边在每个人到来并开始喝鸡尾酒之前准备着圣诞树干蛋糕。她右手持着小筛子,左手轻轻拍着,边看着香草粉撒落到蛋糕上边唱着歌:“下雪吧,下雪吧,下雪吧。”穿上衣服后,马克不情愿地跟着奥黛特出了门。接下来的一天里,那句歌词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临近新年前夜,马克感觉身体仿佛已经对痛苦麻木了。他已经无法承受更多。几个月前克拉拉还在,他们还计划着去诺曼底的一所大房子和这群朋友一起过新年。钱都已经付过了。但是克拉拉的去世改变了马克的计划,其他人两天前就去了。他们坚持让马克一起去,但谁都说服不了他。同时他也明白,这些朋友也需要习惯克拉拉的离开,将悲伤排出体外。看来十二月三十一日将会是马克今年最难挨的一天了,这将会是他独自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前夜。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期待。或许这些节日庆祝结束时,他就可以和妻子团聚了;或许他可以找到一种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克拉拉的方法;或许他的生活最终可以变得正常些。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同自己的邻居躲猫猫。他在最荒唐的时间出门,无论去哪儿都走最稀奇古怪的路线,仅仅是为了避免遇到熟人。买熟食时,他不再去以前的熟食店,而是去三个街区以外的穆斯林熟食店。他能听到人们的声音从熟食店的小电话亭里传出来,尤其是那些给远方亲戚打电话的阿拉伯人。他时而也会走到他们中间,站在电话机前,想着自己是否也需要打个长途电话。除了克拉拉的姨妈,他想不到任何其他人,但是他对伊薇特姨妈没什么可说的。那时他才明白,自己的生活圈子是多么窄。这个克拉拉去世前他从未想过的事实,现在经常出现在他脑海里。有时他坐在短凳上看着大街。他知道,熟食店里的人一定觉得他有问题,并因此对他特殊照顾。他利用起这点好处,也不愿意解释什么。或许他们会认为他疯了,但他也不在乎。买完东西付过钱后,他就一直坐在那儿,只在有人需要那块小地方的时候才会离开。熟食店的阿拉伯老板一般总表现得像是马克在那儿就待了几分钟似的,也从不多问什么。
虽然马克逃离着整个世界,但他和阿牟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宁静。或许这是因为阿牟对克拉拉的了解最少。和阿牟在一起的时候,马克感觉自己不必去谈妻子,他不用去回忆她有多完美、多善良、多漂亮、多善解人意和多甜美。他和阿牟可以一言不发地对着一本漫画小说的原稿看半天,可以连招呼也不用打就直接分别向书店两边走去。阿牟对社交也一窍不通,和马克一样是一个人。他对路过画廊大橱窗的漂亮女人也同样没什么兴趣。马克知道,有一天阿牟或许也会经历这种伤痛。
另外,马克所遭受的痛苦已经达到了顶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摆脱这种痛苦。这种情感中的一种思想给了他力量:只有经历过纯粹快乐的人才会选择寻找无限的悲伤,这样就不会夹在两者之间了。有一天,站在一个指向终点是西班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的朝圣之路路标下,他感到仿佛正是由于所有这些痛苦,才可以走几十英里。或许那时,当他在路的尽头参加圣餐仪式的时候,便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那时,马克没有沿圣詹姆斯路走下去,而是决定走另一条岔路。一条会随时间治愈他,帮助他再次看到生活之美的路。
(1) 伊迪丝·琵雅芙(Edith Piaf,1915—1963),二十世纪上半叶法国最著名也最受爱戴的女歌手之一。
(2) 尚·吉罗(Jean Giraud,1938—2012),法国著名漫画家,笔名墨比斯。下文的JG也是同一人。
(3) 简称神道,日本传统民族宗教,以自然崇拜为主,属于泛灵多神信仰(精灵崇拜),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祇。
(4) Moussaka,用肉末、茄子和奶酪烤制的一道希腊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