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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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整个世界都被挡在了门外。自从进屋后,他就再没有迈出去一步。他只想一个人在那间窗外满是墙壁的黑屋子里待着。他在赛场酒店整整待了十天,除了给他送饭的酒店人员,什么人也没见。他不知道奥黛特已经给酒店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他的情况,他自己也猜不到这一点。

奥黛特听说马克每天只吃一餐,而前台的人也不可能告诉她更多了,因为他们再也没见过他。因为好奇,他们也向客房服务的人打听,才得知他一直在睡觉。通常他们不会把客人的事告诉其他人,但奥黛特解释了整个情况,并表示她担心马克会伤害自己。听到这儿,酒店的人紧张起来,开始留意起他。直到第十天,看到他拎着一个小包下楼,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走进一个房间后发现一具死尸。

马克满脸都长出了胡子,眼睛因为睡得过多而肿了起来。一开口说话,声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是一种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喘不上气的声音。他没有多说什么,把钱递出去后就走了,空留背后酒店人员怜悯的目光——尤其是女性。天气比十天前冷了一些,虽然只有四点钟,天却已经开始黑了。蒙日路上满是熙熙攘攘下班回家的人,商店橱窗的灯一闪一闪的。他环顾四周,再次记起自己数天不想出门的原因。这里有克拉拉喜欢的书店,就在街对面。她每个月都会去那儿买四本书,并总是责怪马克在雅克这种大商场买东西,虽然她自己也欣赏他们的创办理念。邻居们就像是她的家人,尤其是那些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紧挨着书店,是一家水产店,克拉拉总去那儿。水产店老板皮埃尔的肚子上总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每当他看到克拉拉,总会朝她调戏般地挤挤眼,并坚持要给她最新鲜的水产品。进店前,克拉拉想买的是一种鱼,出来时往往买的是另一种。再旁边是一家鲜花店,克拉拉几乎每天都会停下来和店主打招呼。夏天,波莱特大婶总会请她喝养生的法国廊酒,而到了冬天,大家则会举起盛满干邑白兰地的酒杯,祝福彼此身体健康。

马克如何继续这里的生活呢?他如何能够每天从这些商店前走过?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开始往家走。他并不知道,商店里那些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问着同样的问题。克拉拉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如何去适应没有她的日子呢?更糟糕的是,他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受罪呢?马克没注意到,在面包店外抽烟的弗朗西斯大老远就看到了他——他的面包店离马克的公寓只有几步的距离,也没注意到对方在等他。因此,发觉有一只手抓住他胳膊的时候,马克几乎被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弗朗西斯什么也没说,他递给马克一个纸盒,马克接了过来,也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按下进入公寓大门的密码,希望不会遇见什么人,而后跑上第一层,庆幸走道里没有人。跑到家门前时他已经气喘吁吁了。为了不让邻居听到声响,他缓慢地打开了门。

他很清楚,如果是克拉拉一个人被留在世上,她一定能从周围邻居和熟人的温暖中获得慰藉,能在他们安全的臂弯中恢复身心,而他却一直躲避着自己的影子。事实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应对所发生的一切。在酒店噩梦般昏睡的日子里,他曾想离开这个国家,想去一个说另一种语言的国家。他曾想把现在的生活抛在身后,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走过大门右手边的厨房时,他把头扭到一边。他把弗朗西斯给他的纸盒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将夹克扔在一把扶手椅上。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后,他意识到需要听到人的声音,这可以帮助他摆脱公寓里那些家具带来的沉重感。客厅里没有电视机,克拉拉的小收音机仍在厨房的窗台上。他走到卧室,打开了闹钟上的广播。伊迪丝·琵雅芙(1)那首《不,我什么都不后悔》响彻了整个房间,这终于让马克想到了妻子以外的一些事。生活永远不变会是什么样子?他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他七岁,多年来他一直读同样的漫画书和杂志,同样的电视节目里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嘉宾,新闻里和那些知识分子所谈的问题甚至也都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演播室的装潢摆设变了。每周日在同一个街道的同一个广场上,同一群人伴着同一支曲子起舞。这是一个历史顺着砖墙不断延续的城市,它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忘记过去。被捆绑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他如何能忘记克拉拉呢?当一切都不允许被抹去的时候,他如何将她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呢?

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在**坐下来。他环顾屋子,突然发现梳妆台上克拉拉的印记已经被擦掉了。他稍稍掀起床罩,里面的床单和枕套也都换了。他站起来把床罩全部掀开。枕头已被拍得鼓起来,每天早上总会在克拉拉脸上留下印记的褶皱也已经被熨平。他慌乱地跑到卫生间,打开里面的橱柜门,妻子的护肤霜不见了,指甲油和洗甲水也都不见了。发夹和香体剂全没有了,只有梳子还留在那里。他找了很久,试图在上面找到一根头发,但是没有。他的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他打开洗衣机旁脏衣篮的盖子,里面是空的。他又跑回卧室,站在衣橱前。这时他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儿了。当空空的衣架映入眼帘时,他流下了眼泪。他打开抽屉,是空的。她的袜子、手绢,以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没有了。任何留着妻子气味的东西都没有了。他想打电话对奥黛特大喊,质问她为什么要夺去他对克拉拉的记忆,她怎么能将妻子从他身边偷走呢?她怎么不问问他就把一切都抹去了呢?他一屁股坐到**,胳膊肘抵着膝盖,头埋在双手里,开始啜泣起来。所有的感情都浇注到他身上,久久无法消散。他需要妻子,他需要遗留着过去记忆的东西。

继而,他突然抬起头并起身快速向厨房走去,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在黑暗里站了一小会儿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厨房的灯。这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即使他想找到那些熟悉的香味也找不到了。桌子上的花瓶是空的,散乱的烹饪书也被收拾起来摆在了架子上。甚至广播天线都被收了起来,放在多年来一直空着的天线槽里。马克走到炉子旁边的抽屉那里,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打开了从上面数第二个抽屉。绣着小公鸡的隔热手套还在,那是克拉拉留下的。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拿了出来,抚摩着上面的小公鸡刺绣,把手套凑到鼻子前,吸着多年来所有食物混合在一起的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里仍握着那只手套,忘记了把抽屉关上。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到了右手上。无论他怎么感受,都感觉不到她。他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又哭了起来,直到睡去。

几小时后他睁开眼睛,胳膊已经麻了。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有点饿。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刚过,带着奇怪的内疚感,他脱下手套,将它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几乎不想伤到它的样子。他站在厨房中间环顾四周。以前,他也有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克拉拉去南部她姨妈家的时候,他就要自己待上两三天。庆幸的是,克拉拉总会在大大小小的容器里储备上一些饭菜,用一张纸条注明该先吃哪个。她甚至会在面包片上抹些奶酪,用保鲜膜卷起来,这样马克只要把它们放到微波炉里热上三四分钟就好了。现在,冰箱里空空的架子只是在强调着克拉拉永远离开了的现实。他知道晚上这个时候店铺都不营业了,或许他可以走着去“慕夫塔”吃点土耳其烤肉,那种地方是专为去酒吧的人准备的。有时他和克拉拉也会去。他们偶尔会敞开肚皮吃,虽然知道再晚一会儿身体肯定会不舒服。马克想到那些探险的日子,脸上露出些微笑,继而感到遗憾。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记起在回家路上,弗朗西斯递给他的纸盒,里面应该有些吃的。他走到客厅,拿起纸盒,回到厨房。虽然不是现在,但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个现在让他如此恐惧的厨房,是唯一一处能让他慢慢地、温和地疗伤的地方。他必须让自己投入这里,就像人们在情绪低落时会投入爱人温暖的怀抱那样。厨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像温暖的棉被一样包裹住他,将他的双手暖热。

他打开纸盒,笨手笨脚地切了一片法式蛋饼。他用潮湿的手指捡起掉在餐具柜上的碎屑,并随手打开电视。晚间新闻在报道人们期待已久的尚·吉罗(2)漫画作品集。为了买那本作品集,人们通宵排队。第一天就售出一百万本。马克盯着电视,简直要惊呆了。多年来他一直等着这一天。他扭头看看墙上的日历,上面有克拉拉用红笔写的提示:马克和JG的一个重要日子!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法国漫画家为这本作品集付出了很多年,整个漫画界都知道这本书将在当天零点开售。新闻里说,成千上万的漫画迷几乎跑到法国每个城市的漫画书店,一连几个小时在寒风中等着,就为了买那一本书。很久都没有漫画书那么受关注了。如果一切都照计划来的话,马克也会在那晚的队伍当中。克拉拉会给他做个三明治,那漫长的等待则会变成让人兴高采烈的小型野餐。很多年来,马克一直梦想着等那本书一出版就把它买到手。他曾计划着带那本书回家,一边宁静地品着咖啡,一边在书页间流连忘返。他一眼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当新闻最后显示书的封面时,他差点呛着。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零点了,但还是禁不住给阿牟打了电话。他确信阿牟昨晚一定去排队了,现在手里正拿着那本书看呢。

“马克?”

“你好,阿牟。抱歉我没有早点给你打电话。我没法打。”

“我知道,别担心,画廊里一切都好。”

阿牟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他想告诉马克,现在手里的这本书真是杰作,可他不确定时机是否合适。

“你买墨比斯了吗?”

“买啦!我排了一个晚上,天快亮时才买到。马克,这本书太棒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确实是绝无仅有啊。市里的每个书店前都有人排队,但是每人只允许买一本。幸运的是,我说服了一个朋友替你排队,我们还为你买了一本。”

马克快要无法呼吸。听筒还紧紧地贴着耳朵,他就大哭了起来。阿牟静静地在电话的另一端等着,对自己付钱找朋友排队的事只字未提。一分多钟过去后,马克才开口说话。

“谢谢你……谢谢。我明天去画廊找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挂上电话后,他继续哭了一阵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痛苦正从身体里被慢慢排泄出去,但他感到难以想象的疲惫。仿佛多年来他所走过的路,所有没睡着的夜晚,最终擒住了他,使他一下子垮了下来。眼泪似有千斤重,整个身子都很沉。他把纸盒放在冰箱里,向卧室走去。他钻到冰冷的被褥里,背对着克拉拉留下的空白。无论那颗心如何在痛苦里悸动,他的眼睛最终闭上了。睡着前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明天早上想要醒来。生活还将继续。

* * *

在丈夫住院的时候,莉莉亚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好适应生活中的新变化。阿尔尼不可能再一个人住在二楼的房间了。他绝大部分的生活都要依靠莉莉亚,因此莉莉亚把他的东西挪到了离她日常起居最近的房间——厨房旁边的一个小餐室。有了阿尔尼的书架、个人物品和书桌后,这个餐室变成了一个更有生机、更舒适的地方。当然,阿尔尼回到家以后,完全反对这种做法。他讨厌住得离厨房这么近。从一开始他就受不了饭菜的气味,默默地希望妻子是那种只会用微波炉热饭的女人。虽然只字未提,但他一直都吃不惯莉莉亚做的饭,觉得味道太冲了。她的厨艺,所有人都热情赞美的厨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没错,她擅长做意大利菜,但那不是他们这个年纪应该吃的东西。再说,三明治就简单得多,而且也更干净、更便宜。

早早回自己房间休息,不仅是避开饭菜气味的一种方法,同时也意味着他不用听莉莉亚和她兄弟姐妹之间那些没必要的电话,不用承认他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沉默,也免得碰上艾德。倒不是他反感艾德,只是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实际上,他和任何人都没多少共同话题,因此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即便是工作上的伙伴偶尔来家里吃饭,他也要在自己房间待上十五分钟,整理一下思路,短暂休息之后,再重新回到对话中。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他要永远失去自己的天地了。他知道自己需要莉莉亚的帮助才能四处走动,甚至包括上厕所,至少目前是需要一阵子,但过后他仍希望一个人待着。雇保姆也根本不可能。医院的费用高得离谱,保险只报销了那么一丁点儿,他们已经花掉了大部分积蓄,还得想办法支付今后的费用。他相信,剩下的积蓄没多久就会用光。他很快就要月月领退休金了,但那点钱很可能不够花。他也知道,莉莉亚太老了,做不了全职护理。无论她身体多好,让她一天多次爬上爬下也不公平。在这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待在一层,直到身体好起来——他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的。

莉莉亚觉得,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得这么棒,而阿尔尼的脸上毫无赞赏之情,这让她很气恼。她知道阿尔尼是个孤僻的人,但也不可能指望她一天不停地爬楼梯。她这把年纪还要照顾半瘫的人已经够糟的了。她不觉得自己还要再做什么。理想的办法是雇个帮手照顾阿尔尼,可他们俩都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他们的保险连请个一周来三次的理疗师都不够。她一连几天都在考虑这事,想要找到一个解决办法。她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空置多年的四个房间租出去。他们的房子离一所学校很近,那所学校专门教外国人英语,找房客并不难。她甚至可以让租金含餐费,就像给艾德的条件一样,让租房条件更吸引人。反正她每天都做饭,只要加量就行了。这样还可以让房客不用厨房,至少做饭的时候不用。阿尔尼回家的那天,莉莉亚决定提出这个话题。虽然她有点不情愿,但并不是很担心,因为她知道,家政大权在他们婚姻当中第一次完全落入了她的手中。阿尔尼最不想让家里有的,就是更多的人和噪声,尤其是在重新布置过客厅之后。然而,虽然向妻子说明了这一切,他也知道没有其他办法。他生平第一次想到,该把花在孩子身上的钱省下来。阿珰和阿江仅去医院看过他一次,即便是这样,他们还借口说要去接孩子,然后匆匆走掉了。他没想让他们一整天都在那里,但看到他们那么不在意他,心里总是不好受的。即便是对一个知道怎么控制感情并视将爱恨掩藏于心底为美德的人来说,这也太伤人了。毕竟,强忍着和众多陌生人挤在一块儿住,以此换来孩子们奢华生活的人,是他。

他纯粹是因为迫不得已才接受了这种提议。莉莉亚第二天就去学校贴小广告了。嘴角泄露的那一丝笑容表明,她是喜欢这个主意的。莉莉亚不会跟阿尔尼说什么,但他们生活里的这个变化并没有完全打击到她。最后她终于可以在这所房子里听到些动静了。看人们进进出出,不时地聊上几句,这多好啊。她一个人静静待着的时间太长了。

阿尔尼回家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他有多需要莉莉亚的帮助。自己上不了厕所就不说了,更要命的是他们光挪到厕所就花了二十分钟,虽然厕所只有四十英尺远。莉莉亚很有耐心,她一直这样。她没有不耐烦,相反,总是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帮助丈夫。阿尔尼对此很感激,但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他发现自己有好几次都在朝她吼。为什么要站在他右边,不站在他左边?她看不到他左边身体虚弱吗?进厕所之前怎么不先把门打开,省得他站那儿等着那么费劲?他知道这是妻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她已经尽力了。她会慢慢学着改进的,但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因为一点儿小错就将对生活和命运的愤怒全部发泄出来。他意识到,一整天下来,他已经把妻子累得精疲力尽了。吃过晚饭,莉莉亚一定感到非常累,一早就回自己房间去了。上楼之前她还没忘记吻一下丈夫并道晚安。她还记着打开了婴儿监视器,那是她买来听阿尔尼动静的。这样,如果他半夜里有什么需要,她也能听到。她爬上楼梯,脚下的木板发出的吱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慢慢洗完脸后,她仔细照了照镜子。十天前她还觉得自己很年轻,现在却被困在一个无聊的郊区,一所吱呀作响的房子里,和一个有病又不高兴的男人在一起。更糟的是,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在前面等着她。她想抛下这一切远走高飞,不想进入一个麻烦不断的梦魇中,而想搭上一辆出租车走得远远的。她在**躺下来,闭上眼睛。她平躺着摊开双臂,开始念小时候的祈祷词。她还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小的时候,她和朋友们会跳一种能帮助她们获得快乐的部落舞。虽然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们最后会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清醒后会觉得完全恢复了活力。无论是真是假,莉莉亚坚定地相信,这种仪式会带给她某种内在的力量。他们刚搬来的时候,她想在花园里跳一次那种舞,只跳一次,可是阿尔尼阻止了她。他解释说,那些盎格鲁-撒克逊白人连喝茶都不在花园里,更别说跳舞了。他还进一步说,要是她想在这个社区赢得尊重,最好不要在室外待那么长时间,这也是她必须拿到驾照的原因。她一直喜欢走路,但在这片街区,走路不合适,人们会对此嗤之以鼻的。

莉莉亚用了很多年才习惯这种生活:拥有美丽的花园,但却不能享用;门廊上摆着别致的白色躺椅,但一次也没坐过。虽然皮肤黝黑,但她已然成了这里的一分子。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被迫接受的这一切实际上是多么空洞。或许因为不去做那些喜欢的事而获得了邻居的尊重,但是这么多年了,她连邻居是谁都不知道。经历过这场变故后,他们也只是远远地打个招呼而已。像往常那样,她又一次在这些想法中挣扎着睡着了。她讨厌自己那么懦弱,总是依照别人对自己的期望而活。这便是为什么她闭着眼睛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从婴儿监视器中听到阿尔尼的声音时是早上六点半。通过那些小孔传到她那儿的声音表明,丈夫正在对什么东西发火。莉莉亚从**跳起来,立即跑下楼,虽然膝盖的疼痛让她几乎跑不动了。她发现阿尔尼在门口,倚在步行器上,几乎要晕过去了。尽管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并且处于现在这种情况,她仍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点怕他。她踌躇地问阿尔尼要一个人做什么。阿尔尼当即吼道,他要上厕所。正当莉莉亚想要解释,她没听到动静是因为太累了,她很抱歉时,阿尔尼却再次严厉地打断她,说他只叫了她一次,然后决定自己来。莉莉亚没再说什么,扶着丈夫回到房间。很显然,这种状态下,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不得不说服阿尔尼用从医院买的塑料杯小便,而后给他擦洗了一下,这才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将开始明白生活会变得多么艰辛。她将在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希望第二天能轻松一点儿,结果却发现自己更疲惫。她的睡眠时间会越来越少,睡着的时候也不踏实,而且总会做噩梦。有些夜晚她会调小婴儿监视器的声音,不再理会阿尔尼那些气势汹汹的辱骂。

尽管有这么多困难,莉莉亚还是去语言学校找到了四个房客,他们都同意在房租里含餐费。房客们陆续搬了进来,整个房子开始变得更乱了。虽然莉莉亚有时会提醒房客,但她并没有让他们保持绝对的安静。她为阿尔尼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按照他的意愿生活了这么多年,或许现在该轮到他了。听到丈夫抱怨楼上噪声太大、晚上睡不着觉时,她都付之一笑。她把他所有的牢骚都存到自己大脑的一角,就像是永远不会洗的那些脏衣服一样。现在她在厨房待的时间更长了,而且不用强迫自己调低电视机的声音。她看到一些节目介绍的菜谱,然后把它们记下来。随着房子里的新面孔越来越多,她做的饭菜种类也更多样,色彩也更丰富。以前从来没用过的一些佐料和蔬菜,现在也变成了她的食物。虽然照顾阿尔尼让她感到厌恶和疲惫,但她还是禁不住想,他的病是长期以来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以前,电视里的主持人是他们晚餐唯一的客人,而现在,每天的晚餐都变成了一场小型晚宴,莉莉亚白天都在盼望着那一时刻的到来。房客们都是学生,白天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有。他们会在厨房里和做着饭的莉莉亚聊天,甚至还会帮她打下手。他们谁都没有去主动了解阿尔尼,以为他的坏脾气是由生病引起的。对于阿尔尼一直很孤僻、很安静,而且,其实也很无趣的事实,莉莉亚只字未提。房子里有了新生机,连艾德也开始常来厨房了。当然,艾德习惯上的突然变化,和其中一个房客密不可分,这些都逃不过莉莉亚的眼睛。

乌拉是个美人。她的父亲是非洲人,母亲是瑞士人。她在瑞士出生、长大,在法国读书,而后回到自己的祖国,开始在那儿工作。她从工作中抽出了一段时间,来纽约提高英语水平,以备工作之需。她的母语是瑞士东部的罗曼什语,这也是每个人都对她感兴趣的一个原因。她很高兴能吸引那么多人的注意,还会大大方方地用这种奇怪的混合语言朗诵诗歌。中午回来后,乌拉对莉莉亚说“Co vai”,她知道乌拉是在向她问好。

同样,日本房客纪昭从厨房门口探出头说“Nanika atta”时,她便知道他的意思是“近来可好”。能知道该回答“Genki desu”(我很好)已经让她或多或少有些成就感了。纪昭二十八岁,是一名平面设计师。和所有日本人一样,他颇具个性,很有礼貌,而且工作努力。虽然他下午上课,莉莉亚却发现他每天早上很早就开始在花园冥想,这也给了她某种力量,得以开始新一天的奋斗。纪昭不像很多日本甚至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瑞典或法国的同龄人那样信仰佛教。他信仰日本的神道教(3)。他的宗教里没有先知或圣典,他向大树、太阳、岩石甚至声音祈祷。每天一早,纪昭都会坐在沾满露珠的草坪上,脸朝向天空,喃喃低语地来祈祷。随后他会回到屋里,喝一杯味噌汤作为仪式的结束,从八世纪回到现代。莉莉亚,还有十六岁就信了佛教的乌拉,让纪昭讲讲他的信仰。像他这样年轻的人还愿意坚守那些古老的仪式,让她们感到十分惊讶。

随着纪昭进入了莉莉亚的生活,另一种世界知名食物也上了莉莉亚的菜单——寿司。她在网上花了很长时间寻找最简单的寿司食谱,还看了很多做寿司的视频。阿尔尼从来都搞不懂,妻子接受陌生人怎么那么快。她简直没有任何界限,没有任何原则或标准。这些人搬到他们家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知道这些人喜欢吃的所有饭菜了,而且,她还把这些饭菜做了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厨房里的对话变得越来越长,惊讶、喜悦、好奇的声音不断从厨房传出来。而另一边,阿尔尼则坚持要一直关着门。他跟莉莉亚说过,可能的话,他要在其他人下楼到厨房之前安静地进餐,而且随后要一直关着门。不仅如此,他还要求这些人小点声,建议他们回各自的房间吃饭。莉莉亚根本不听他最后那两条。她不会让他们一声不吭地吃饭,也不会让他们踮着脚尖走路的。要是阿尔尼愿意,就去药店给他买耳塞,或者可以在电视上插上长线耳机。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尼对这两个建议都拒绝了。似乎为了赌气,他宁愿忍受着其他人的搅扰。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让莉莉亚心烦,就像莉莉亚惹他心烦一样。他开始意识到,多年来妻子聚积起来的愤怒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了。以前他就注意到莉莉亚一直压抑着自己很多方面的个性,因此非常不开心,尤其是近些年。但他以为,只要不去管,就永远不用设法去解决。现在看来,妻子似乎正趁他躺在那里完全无助的时候进行报复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反击,他的手脚都被束缚着。他无法指责莉莉亚不照顾他,但是很显然,她不再把他当回事了。

而莉莉亚却发现,家里充满新的生机后,照顾阿尔尼也容易起来。早上她睁开眼睛,一想到能看到纪昭在花园里祈祷,就很高兴。早上忙完,她喜欢和来自格鲁吉亚的房客娜塔莉喝杯土耳其咖啡,而且她尤其希望能见到弗拉维奥。他总是醒得最晚,但那睡眼惺忪的样子显得很老练。和莉莉亚认识的其他西班牙人不同,弗拉维奥有着淡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脸上还有雀斑,看起来就像喷上去的一样。莉莉亚第一次见到弗拉维奥时就注意到了,他还甩出一句显然是练了很久的话:“我是个西班牙白化病患。”莉莉亚没对他说,在美国,即便是讲笑话也不能这么说。

四十二岁的弗拉维奥是个哲学教师。人到中年后,他想摆脱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决定来纽约。他曾经来过这里,而且很喜欢这个城市。他在曼哈顿租不起房子,而后发现了莉莉亚的租房广告。广告里说从房子步行到火车站很近,坐火车去曼哈顿也仅需要二十五分钟。他还喜欢有人做饭。刚刚离婚的他,连怎么炒鸡蛋都不会。他有成千上万本书和论文要读,有很多事情要思考,而做饭会干扰他做这些事情。莉莉亚第一眼见到弗拉维奥,就感受到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魅力。他不算帅,也不难看,他不是世上最善交际的那种人,但举手投足之间的谦恭有礼,会立刻吸引女人的注意。他用一种诗意的方式谈着最为普通的事情,并且深刻地解释每一个细节,所以他的听众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就像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有聚光灯和音乐的舞台上,就会变成英俊潇洒、富有号召力的摇滚明星那样。弗拉维奥说起话来,头发会更卷曲,眼神会更深邃。每当此时,屋子里所有的女人都会竖起耳朵,以各种理由出来看他一眼。在他把目光投向莉莉亚这个方向时,她似乎是所有人当中最兴奋的。她感到两人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难以言表,她也不知道该拿这种感觉怎么办。每当弗拉维奥蓝色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就会不由得加快在锅里的搅拌速度或是去橱柜找某个不需要的作料。她发现这种意料之外的感情一点儿都不方便说,但可以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来体会事物的感觉让她很高兴。她不知道丈夫是否能感受得到厨房里的活力是如何一天天变化的,也不知道这些感情有多少从那扇紧闭的房门下渗了进去。

所有这些事也有助于莉莉亚忘掉两个孩子对他们生活的漠不关心。他们从来没打过电话,这仍让她很在意。有时晚上睡觉前也总是想着这件事,可是疲倦的眼睛还没等她多想就合上了,第二天又总是更加忙碌,根本没时间多想。理疗师一周来三次,这也开始成为家里要忙的一部分。在为阿尔尼理疗后,这位理疗师总是禁不住**地去厨房和莉莉亚边喝咖啡边吃她烤的饼干,而且总是帮莉莉亚放松她照顾病患以来变得硬邦邦的身体。她很好奇,像莉莉亚这样一个女人是如何和阿尔尼维持那么长时间婚姻的。她问莉莉亚,阿尔尼是不是生病以后才变成现在这样子。莉莉亚朝阿尔尼的房间看了看,确保房门紧闭之后,小声凑到她耳边说:

“阿尔尼一直很孤僻。当然,我们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很快乐,一起去旅游,但白天阿尔尼总想一个人待着。即便是我们搬到各自房间之前,他也总是在书房里待很久。”

“但他不像现在这样暴脾气……”

“我总是确保周遭没什么事能让他生气,什么都按照他的喜好去做。他晚上回自己房间后,我也不敢出一声。你能想象吗?他以前常说,他能在自己房间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可是厨房在一层啊,那可能吗?但我从来不说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是踮着脚尖在这所房子里生活的。”

“那现在呢?他住在隔壁房间会不会很难适应?另外,从心理角度说,他不是很稳定。”

“是的,但我的身体也不像以前了。我已经六十二岁了,每天都有成堆的事要做。要是样样事都顺着他的性子来,我肯定会疯掉的,那时候就不知道谁会照顾我们了。”

“他还抱怨那些房客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