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照顧好我媽媽

第一章 沒有人知道02

字體:16+-

媽媽問道。

會上給你安排了五十分鍾的演講時間,你覺得這五十分鍾太漫長了。你說話時必須看著某個人。根據對方的眼神,你可能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也可能隻說半截。麵對有些目光,你甚至會說出以前從未說過的事。你這樣的性格,媽媽知道嗎?站在四百多個盲人麵前,你不知道該凝視哪雙眼睛,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有的眼睛閉上了,有的眼睛半睜著,還有的戴著有色眼鏡,有的爬滿皺紋的眼睛似乎在注視著緊張的你。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你,卻什麽也看不見。麵對著這些眼睛,你是那麽孤獨。你甚至懷疑,麵對這樣的目光,闡述作品又有什麽意義。但是,如果講別的事情——比如人生在世之類的話題——卻也不太妥當。若要說起人生的話題,他們講給你聽要比你講給他們聽更合適。你茫然失措。你對著麥克風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該說點兒什麽才好呢?他們笑了。隨便說什麽都好,這似乎是他們的笑容的含義。也許是想幫助應邀前來演講的你緩解緊張情緒?有個四十五六歲的男人說,您不是來談作品的嗎?那個男人看向講台上的你。他的眼睛緊緊閉著。你望著他緊閉的雙眼,講起了收錄在書裏的作品,你的寫作動機和寫作過程中的內心變化,以及寫完之後對這本書的期望。令你驚訝的是,他們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認真地聽你說話。他們聚精會神,側耳傾聽,從他們的動作可以感覺得到。有人點頭,有人向前伸出了腳,有人上身前傾。對於他們的文字你懵懂無知,他們卻讀了你寫的書,向你提問,還發表自己的感想。你對媽媽說,以前從來沒見過有人像他們這樣對你的作品表現出如此友好的態度。從頭到尾安安靜靜地聽你說話的媽媽開口了。她說,那些人眼睛看不見,還是讀了你的書。媽媽和你之間流過沉默。沉默轉瞬即逝,她讓你繼續說。演講結束時,他們中有人舉手,問你可不可以提問。你說可以。他的眼睛看不見,卻喜歡旅行,媽媽。媽媽認真聽你說話。他什麽也看不見,能去哪兒旅行呢?突然間,你茫然失措了。他說你以前有部作品以秘魯為背景,敘述人去了一個叫馬丘比丘的地方,那裏出現了火車朝後奔跑的情節。他說讀了這部作品之後,心裏有了去秘魯乘坐那種火車的夢想。他問你,你親自坐過那輛火車嗎?他提到了你十幾年前寫的作品。有時你打開冰箱,突然忘了要拿的東西,於是把頭伸進冰箱流出的冷氣中站上片刻,再關上冰箱的門。現在,你卻滔滔不絕地講述十幾年前,也就是寫這部作品之前去秘魯旅行的情景。秘魯首都利馬,被稱為“宇宙肚臍眼”的庫斯科,清晨乘坐前往馬丘比丘的火車的聖佩德羅火車站,還有那輛時而後退時而前進,反複數十次才向著馬丘比丘出發的火車。你對媽媽說,很多早已遺忘的地名、國名和山脈名稱,竟然都清晰地說了出來。你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睛,仿佛可以理解和包容你所有的缺點。你感受著他們的善意,吐露了有關這部作品的秘密,從來沒有說過的秘密。這是什麽意思?媽媽問。你回答,你對他們說,如果現在重寫那部作品,也許不會那樣寫了。這有那麽重要嗎?媽媽又問。這意味著我否定了自己擁有的一切,媽媽!你覺得孤獨,找到媽媽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媽媽在黑暗中呆呆地看了看你,對你說,這樣的話為什麽不能說?想說什麽就說出來。她抽出手來,撫摸你的後背,像小時候用她的大手為你洗臉一樣。媽媽誇你講得真好。我嗎?她點了點頭。你說得很有趣,她又說。我說得有趣?是啊……很有趣。我說得有趣?你的心微微一顫。你意識到並不是自己講得有趣,而是去盲文圖書館之前和之後,你跟媽媽說話的方式發生了變化。自從進入城市之後變化很多,你跟媽媽說話的時候總是氣呼呼的,好像覺得她什麽也不懂。媽媽不無責怪地問你,為什麽要這樣?你懂什麽。你漫不經心地說。自從知道媽媽已經無力訓斥你之後,每當她問你為什麽要去某個地方,你總是簡短地回答,有事。別的國家翻譯出版了你的書,或者某個國家舉辦學術研討會,你要乘飛機去國外的時候,媽媽問你,到那兒幹什麽?你也隻是淡淡地說,有事。媽媽讓你不要坐飛機。萬一出事,要死兩百多人,為什麽還要坐啊?你說,有事,必須坐飛機。她又問,你怎麽那麽多事啊?誰說不是呢,媽媽。你愛搭不理地回答。你覺得跟媽媽說自己的事情很麻煩,似乎認為自己所做的事和媽媽的生活毫無關係。可是當你談到麵對盲文時的茫然,站在四百多個盲人麵前時的狼狽,媽媽仿佛忘記了頭疼,耐心地傾聽著。上次像這樣耐心地跟媽媽談論自己的事情是什麽時候呢?不知不覺間,你和媽媽的對話變得簡短了,而且不是麵對麵地交談,通常是通過電話。說話內容主要是:吃飯了嗎?身體還好吧?父親怎麽樣?小心別感冒,我給你們寄錢了。媽媽說話的內容差不多都是我給你醃好泡菜寄去了,我做了噩夢,我給你寄了米,我給你寄了清曲醬,我給你熬了益母草寄過去了,快遞員會給你打電話的,不要關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