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照顾好我妈妈

第一章 没有人知道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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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问道。

会上给你安排了五十分钟的演讲时间,你觉得这五十分钟太漫长了。你说话时必须看着某个人。根据对方的眼神,你可能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也可能只说半截。面对有些目光,你甚至会说出以前从未说过的事。你这样的性格,妈妈知道吗?站在四百多个盲人面前,你不知道该凝视哪双眼睛,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有的眼睛闭上了,有的眼睛半睁着,还有的戴着有色眼镜,有的爬满皱纹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紧张的你。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却什么也看不见。面对着这些眼睛,你是那么孤独。你甚至怀疑,面对这样的目光,阐述作品又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讲别的事情——比如人生在世之类的话题——却也不太妥当。若要说起人生的话题,他们讲给你听要比你讲给他们听更合适。你茫然失措。你对着麦克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该说点儿什么才好呢?他们笑了。随便说什么都好,这似乎是他们的笑容的含义。也许是想帮助应邀前来演讲的你缓解紧张情绪?有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说,您不是来谈作品的吗?那个男人看向讲台上的你。他的眼睛紧紧闭着。你望着他紧闭的双眼,讲起了收录在书里的作品,你的写作动机和写作过程中的内心变化,以及写完之后对这本书的期望。令你惊讶的是,他们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认真地听你说话。他们聚精会神,侧耳倾听,从他们的动作可以感觉得到。有人点头,有人向前伸出了脚,有人上身前倾。对于他们的文字你懵懂无知,他们却读了你写的书,向你提问,还发表自己的感想。你对妈妈说,以前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们这样对你的作品表现出如此友好的态度。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听你说话的妈妈开口了。她说,那些人眼睛看不见,还是读了你的书。妈妈和你之间流过沉默。沉默转瞬即逝,她让你继续说。演讲结束时,他们中有人举手,问你可不可以提问。你说可以。他的眼睛看不见,却喜欢旅行,妈妈。妈妈认真听你说话。他什么也看不见,能去哪儿旅行呢?突然间,你茫然失措了。他说你以前有部作品以秘鲁为背景,叙述人去了一个叫马丘比丘的地方,那里出现了火车朝后奔跑的情节。他说读了这部作品之后,心里有了去秘鲁乘坐那种火车的梦想。他问你,你亲自坐过那辆火车吗?他提到了你十几年前写的作品。有时你打开冰箱,突然忘了要拿的东西,于是把头伸进冰箱流出的冷气中站上片刻,再关上冰箱的门。现在,你却滔滔不绝地讲述十几年前,也就是写这部作品之前去秘鲁旅行的情景。秘鲁首都利马,被称为“宇宙肚脐眼”的库斯科,清晨乘坐前往马丘比丘的火车的圣佩德罗火车站,还有那辆时而后退时而前进,反复数十次才向着马丘比丘出发的火车。你对妈妈说,很多早已遗忘的地名、国名和山脉名称,竟然都清晰地说了出来。你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仿佛可以理解和包容你所有的缺点。你感受着他们的善意,吐露了有关这部作品的秘密,从来没有说过的秘密。这是什么意思?妈妈问。你回答,你对他们说,如果现在重写那部作品,也许不会那样写了。这有那么重要吗?妈妈又问。这意味着我否定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妈妈!你觉得孤独,找到妈妈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妈妈在黑暗中呆呆地看了看你,对你说,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说?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她抽出手来,抚摸你的后背,像小时候用她的大手为你洗脸一样。妈妈夸你讲得真好。我吗?她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趣,她又说。我说得有趣?是啊……很有趣。我说得有趣?你的心微微一颤。你意识到并不是自己讲得有趣,而是去盲文图书馆之前和之后,你跟妈妈说话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自从进入城市之后变化很多,你跟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气呼呼的,好像觉得她什么也不懂。妈妈不无责怪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懂什么。你漫不经心地说。自从知道妈妈已经无力训斥你之后,每当她问你为什么要去某个地方,你总是简短地回答,有事。别的国家翻译出版了你的书,或者某个国家举办学术研讨会,你要乘飞机去国外的时候,妈妈问你,到那儿干什么?你也只是淡淡地说,有事。妈妈让你不要坐飞机。万一出事,要死两百多人,为什么还要坐啊?你说,有事,必须坐飞机。她又问,你怎么那么多事啊?谁说不是呢,妈妈。你爱搭不理地回答。你觉得跟妈妈说自己的事情很麻烦,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事和妈妈的生活毫无关系。可是当你谈到面对盲文时的茫然,站在四百多个盲人面前时的狼狈,妈妈仿佛忘记了头疼,耐心地倾听着。上次像这样耐心地跟妈妈谈论自己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呢?不知不觉间,你和妈妈的对话变得简短了,而且不是面对面地交谈,通常是通过电话。说话内容主要是:吃饭了吗?身体还好吧?父亲怎么样?小心别感冒,我给你们寄钱了。妈妈说话的内容差不多都是我给你腌好泡菜寄去了,我做了噩梦,我给你寄了米,我给你寄了清曲酱,我给你熬了益母草寄过去了,快递员会给你打电话的,不要关机,等等。

你的某部作品被做成了盲文,变成了四本。手里拎着装了盲文书的纸袋,你和他们告别。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小时。你想起站在讲台上回避他们视线的时候,目光转向窗外,意外地看见停泊着大小船只的港口。既然附近有港口,应该也有海鲜市场。你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海鲜市场。每到外地,只要有空闲时间,你就喜欢逛市场。即使不是周末,海鲜市场里也人来人往。没等走进市场,你就看见两个人正在宰杀一条如同中型汽车大小的鱼。那条鱼太大了。你问他们是不是金枪鱼,商人说是翻车鱼。你想起一部忘了题目的文学作品,每当出生于海边的女主人公感到痛苦的时候,就去城市里的大型水族馆,和水里的翻车鱼对话。女主人公的妈妈拿了她的积蓄,跟着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去了别的城市。她抱怨妈妈,诅咒妈妈,然而很快又对翻车鱼说,可我还是想妈妈,这句话我只能对你说呀,翻车鱼。这东西就是翻车鱼吗?名字也这么独特。你就是翻车鱼?你想确认。商人说这种鱼也叫曼波鱼。曼波呀!听到“曼波”的瞬间,你的紧张感总算渐渐缓解了。从你走进盲文图书馆的瞬间,这紧张感就压抑着你,直到你和他们告别。走过脑袋比人脸还大的活生生的章鱼和生龙活虎的鲍鱼,走过比首尔便宜三倍的带鱼、鲐鱼和花蟹,你为什么想起了妈妈?因为翻车鱼吗?这是你第一次在海鲜市场想起妈妈,还想起为了准备腊月的祭祀,你和妈妈在井边剥斑鳐皮的事。你们剥去紧贴着鱼肉的粗糙鱼皮,妈妈的手冻僵了。店铺门口挂着煮熟的章鱼,大小和小孩子的身高差不多。你从那里走过,花了一万五千元买了一条活章鱼。你还买了鲍鱼。虽然鲍鱼是西餐,但它毕竟吃裙带菜和海带长大。你说要带回首尔。鱼贩说只要再多花两千元,就可以把鱼盛在带冰的盒子里。你提着盛有活章鱼和鲍鱼的冰盒子,走出海鲜市场,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些时间。你一手拿着他们制作的盲文书,一手提着冰盒子,坐上了出租车。这次你要去海边。从海鲜市场到可以踩沙滩的海边只有三分钟路程。十一月的海边空空****,只有两对恋人在这里约会。沙滩很长,你走到沙滩与海水相接的地方,有两三次差点儿跌倒。你坐在细沙上面,海水近在眼前。你呆呆地坐着看海,不经意地回头看去,刚才下车的路对面到处都是商铺和公寓,面朝大海。你心里想,在闷热的夏夜,当地人可以跳进大海,洗完海水浴再回家。看了会儿大海,你无意间从纸袋里翻出一本盲文书,打开来看,满满当当的小点在十一月的阳光下闪闪烁烁。

在海边的阳光下,你用手指着读不懂的盲文,回想着第一次教你识字的人是谁。二哥。你和二哥趴在老房子的廊台上,妈妈站在旁边。二哥性情温和,也是最听妈妈话的孩子。妈妈让他教你写字,他不敢违抗,只是觉得有些无聊,反复教你写阿拉伯数字和子音母音。你是左撇子,写字也想用左手。每当这时,二哥就用竹尺打你的左手背。这也是妈妈的指示。你用左手和左脚更舒服。妈妈却说,喜欢用左手的人会受很多苦。你在厨房用左手盛饭的时候,妈妈夺过勺子,帮你放进右手。你仍然用左手,于是妈妈夺过勺子,打你的左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的左手肿了。即便如此,你还是趁二哥不注意,迅速把铅笔从右手挪到左手,画了两个圆圈,写成8。然后,你又把铅笔挪回右手。哥哥立刻就发现你写的不是8,而是拼凑了两个圆圈。他让你伸出手掌,用竹尺打你的手作为惩罚。每当你跟二哥学识字时,妈妈就一边缝袜子或者剥蒜,一边看着趴在廊台上写字的你。上学之前,你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妈妈的名字。你终于可以翻开书本结结巴巴地阅读时,妈妈的脸上笑开了花。此时此刻,妈妈的笑脸和你读不懂的盲文重合了。你从海边沙滩上站起身来,没有拍打沾在屁股上的沙子,而是背对大海加快了脚步。你放弃乘坐飞往首尔的航班,改乘火车,前往妈妈的家所在的J市。你在心里想着,我已经两个季节没有见到妈妈了。

你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间教室。

那天,六十多个孩子在填写小升初的入学志愿书。如果不填,就不能升初中了。你也属于不填志愿书的孩子。你并不清楚不能升学意味着什么。你想得更多的是前一天夜里妈妈对卧病在床的父亲大喊大叫的事。妈妈大声对病**的父亲说,生在这样的小山村,又家贫如洗,如果不让女孩上学,以后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父亲起身走出了大门。妈妈拿起放在廊台上的饭桌,扔到了院子里。送孩子上学的能力都没有,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毁了算了。你觉得只要妈妈别发脾气就好,至于自己上不上学倒无所谓。妈妈扔掉饭桌似乎还不解气,又打开库房门,重重地关上,挥手猛扫晾衣绳,将衣服打落在地。然后,妈妈走向站在井边不知所措的你,摘下戴在头上的毛巾,放在你的鼻子前面,擤擤鼻涕吧。妈妈常常裹在头上的毛巾散发出浓浓的汗味,你不想擤鼻涕,也不想对着那条充满汗味的毛巾。妈妈总是让你使劲擤鼻涕。你迟疑不动。妈妈说,只有这样才不会流眼泪。也许是你哭丧着脸看妈妈的缘故吧。妈妈让你擤鼻涕,其实是让你不要哭。你耐不住妈妈的强求,对着她递过来的毛巾使劲擤起了鼻涕。妈妈的毛巾散发出的汗味又混合了你的鼻涕。妈妈戴着你擤过鼻涕的毛巾,出现在教室里。她跟班主任老师说了几句什么,老师马上递给你一份初中入学志愿书。你在志愿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抬头看时,妈妈正隔着走廊的玻璃窗往你这边看呢。妈妈和你四目相对。她摘下头上的毛巾,晃了几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妈妈唯一的宝贝就是戴在左手中指的黄色戒指。给你缴初中学费的时候,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不见了,只留下深深的印痕。

头痛随时都会袭击妈妈的身体。

那天夜里,你因为口渴从梦中醒来。你的书在黑暗中悠悠地看着你。跟随迎来公休年假的他去日本,并且要在那里生活一年。你开始整理行李,却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书。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你把大部分陪伴自己多年的书籍都送到了妈妈家。收到之后,妈妈专门腾出房间,摆放你的书。后来,那些书就再也没有被拿走。每次回妈妈家,脱下来的衣服和手提包都被你放在这个房间。留在这里过夜时,妈妈就把这个房间收拾出来。你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抬头望望书,然后去了厨房。喝了点水,你回到房间,想看看妈妈睡得好不好,于是悄悄推开她的房门。被子里面好像是空的。你喊了声,妈妈!没有人回答。你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妈妈不在房间。你打开客厅的灯,推开卫生间的门,妈妈也不在。妈妈!妈妈!你连声呼唤,同时推开玄关,走进院子。夜风渗进了衣服。你打开庭院的灯,连忙看了看库房里的平板床,妈妈躺在那里。你沿着连接庭院的台阶跑下去,跑到妈妈跟前。像白天一样,妈妈眉头紧皱,手放在额头上睡着了。她赤着脚。也许是冷了,十只脚指头向里蜷缩。和妈妈共进简单晚餐的时光,和妈妈绕着房子散步时说过的话,纷纷支离破碎了。十一月的夜晚,你拿来被子,盖在妈妈身上,又拿来袜子,帮她穿好。你坐在妈妈身旁,直到她醒来。

妈妈钻研农活以外的赚钱途径,后来就在库房里添置了酒曲机。从田里收回的麦子粗粗地碾碎,加水混合,放在机器里榨成酒曲。酒曲发酵的时候,家里到处都弥漫着酒曲的腐烂气味。没有人喜欢那味道,妈妈却说酒曲的味道就是钱的味道。村里有户做豆腐的人家,妈妈把发酵的酒曲送到那里,他们帮忙送到酿酒厂,拿到钱再给妈妈。挣来的钱被妈妈放在白瓷碗里,上面再摞十七个碗,再放到橱柜最上层。瓷碗就是妈妈的银行。不仅做酒曲赚来的钱,只要有钱,妈妈就放到那里面。你拿回学费单的时候,妈妈就从里面拿出积攒的钱,放在你的手里。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你在库房的平板**睡着了。妈妈呢?你四下里看看,妈妈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你赶紧起身,走进厨房。妈妈正要切菜板上的萝卜。她手里的刀看起来很危险。平时她做凉拌菜的时候,即使不看刀,也能切得很熟练,现在不是了。妈妈抓着刀柄的手很不稳,刀柄总是碰不到萝卜,滑下菜板。这样下去,恐怕切到的不是萝卜,而是她的拇指。妈妈!等一等!你看不下去了,接过她手里的刀。我来切,妈妈。你走到菜板前。妈妈迟疑片刻,还是离开了菜板。从冰盒里拿出的章鱼放在水池的铁篮子里,已经死了。煤气灶上放着不锈钢蒸锅。妈妈把萝卜平铺在锅底,好像是想蒸章鱼。章鱼不是蒸的,应该是煮的吧?你想问,但是没有说出口。妈妈把你切好的萝卜铺在锅底,上面放好蒸架,把整条章鱼放在上面,盖好盖子。这是她长期以来的习惯。妈妈对鱼不太熟悉,也叫不出准确的名称。对于她来说,什么鲐鱼、秋刀鱼、带鱼统统都是“带腥味的东西”。这和豆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妈妈能把黄豆、芸豆、白豆、黑豆分得清清楚楚。只要家里有鱼,她就先用盐腌,然后蒸着吃,从来不会切成生鱼片,不烤,也不炖。即便是鲐鱼或带鱼,也是先用放了辣椒粉、蒜末和青椒的调味料腌制,再放在淘米水上面蒸。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的妈妈从来不吃生鱼片。看到吃生鱼片的人,她都会眉头紧皱,好像在说“竟然生吃鱼,太不像话了”。从十七岁到现在,每次处理斑鳐,妈妈都采用蒸的方式。看来这次也要蒸章鱼了。不一会儿,厨房里弥漫起了萝卜和章鱼蒸熟的味道。看到妈妈在厨房里蒸章鱼的样子,你想起了斑鳐。

妈妈的家所在的地方,每当祭祀的时候,都少不了斑鳐。经过夏天的两次祭祀,还有冬天的两次祭祀,妈妈的一年才算过完。再加上春节和中秋节的两次,妈妈每年都要坐在井边剥六条斑鳐。妈妈买回来的斑鳐大多是锅盖般大小。如果某一天她从市场买回红斑鳐,放在井边,那就意味着祭祀的日子临近了。冬天祭祀的时候,地面遇水就结冰。这样的天气,剥斑鳐皮真是苦差事。你的手很薄,妈妈的手很厚。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握住刀柄,对准斑鳐。你用柔弱的手指拉下鱼皮。如果鱼皮顺利剥掉,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常常连三厘米都不到就断开了。妈妈不得不把刀柄重新对准断开的位置。你们撅着屁股,蹲在结冰的井边剥斑鳐皮。这是老屋冬天里的风景。同样的场面每年都会重复,仿佛录像带反反复复地播放。有一年冬天,你和妈妈相对而坐。她怔怔地望着你美丽的手,说,我们不剥这东西了怎么样?说着,她停了下来,果断地用刀把斑鳐切成小块。那一年,祭祀桌上破天荒地出现了没有剥皮的斑鳐。父亲问,斑鳐怎么这个样子?妈妈回答说,这是一模一样的斑鳐,只是没剥皮罢了。祭祀用的食物应该精心制作才行啊……姑妈在后面抱怨。那你剥好了,妈妈也不示弱。第二年,不管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情,都归咎于出现在祭祀桌上的没有剥皮的斑鳐。柿子树不结柿子,哥哥玩飞棍游戏时被飞来的棍子戳伤了眼睛,父亲生病住院,表兄弟之间打架,都是因为妈妈在祭祀的时候没有诚意,没有剥掉斑鳐皮。姑妈满腹牢骚。

蒸好了章鱼,妈妈放在菜板上,准备用刀切开。刀又偏了,就像刚才切萝卜的时候。我来吧,妈妈。你又接过妈妈手里的刀。你把热乎乎透着萝卜味的章鱼切成小块,夹起一块,蘸了酸辣酱,递给妈妈。这是妈妈经常对你做的动作。每当这时,你总想用筷子接过来。妈妈说,这样味道就不好了。来,像这样,啊——妈妈想用筷子接章鱼,你说,妈妈,这样味道就不好了。来,像这样,啊——妈妈张开嘴巴,你把蒸好的章鱼块送到她嘴里,自己也吃了一块。章鱼热乎乎的,很酥、很软。怎么大清早就吃章鱼?你有点儿疑惑。妈妈和你站在厨房里,用手拿着章鱼吃。你嚼着章鱼,眼睛看着妈妈每次想要拿起章鱼却总是抬不起来的手。你又帮她拿起一块。后来,妈妈索性放弃自己取章鱼,等着你把章鱼塞进她的嘴里。妈妈的手看起来绵软无力。你嚼着章鱼,叫了声母亲。这是你第一次称呼妈妈为“母亲”。母亲,今天跟我去首尔吧。你妈妈说,我们还是去爬山吧。

——爬山?

——是的,爬山。

——这里有爬山的地方吗?

——我自己开出的山路。

——去首尔看病吧。

——以后再说吧。

——以后,什么时候?

——等老大考完试。

妈妈说的“老大”指的是大哥的女儿。

——不用哥哥他们,我陪你去医院就行了。

——没事……我现在还没事,经常去韩医院……也做了物理治疗。

你说服不了妈妈。妈妈坚持以后再去首尔。妈妈呆呆地看着你,问你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

——最小的国家?

妈妈冷不丁地问起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你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陌生。这回是你呆呆地看着妈妈,心里忖度她的问题,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呢?妈妈立刻神情淡然地对你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儿,帮我带串蔷薇念珠回来。

——蔷薇念珠?

——就是用蔷薇树做的念珠。

妈妈无力地看着你。

——妈妈需要念珠吗?

——不是……我就是想拥有那个国家的念珠。

妈妈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有机会去的话,帮我带回来。

——……

——你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不是吗?

你和妈妈的对话到这里就停下了。你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不是吗?说完这句之后,妈妈在厨房里就没再说话。你们母女俩用蒸章鱼当早饭,吃完就走出了家门。你们翻过后山上的几个田埂,踏上了山路。虽然没有几个人走,但这里还是形成了小路。槲树和麻栎树的树叶落在地上,堆得很高,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沿着山路倒伏的树枝打在你们脸上。走在前面的妈妈不时把树枝推向后面。等你过去,妈妈再松开树枝。鸟扑簌簌地飞走了。

——妈妈经常来这里吗?

——嗯。

——和谁?

——还能和谁,哪有人陪我来啊!

妈妈独自走这条路?你再次觉得自己真的不了解妈妈。这条小路阴森森的,实在不适合一个人走。有的地方修竹茂盛,遮住了天空。

——为什么自己来这里?

——你姨妈死后,我到这里来过一次,然后就经常来了。

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一个小丘,妈妈停下了脚步。你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忍不住大喊,啊,是这条路!就是这条路吗?你早已把这条路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是小时候去外婆家常走的近路。后来村里修起了贯穿整个村庄的大路,人们也还是喜欢走这条山路。有一次去祭祀,你用绳子捆住院子里的一只鸡,带着去外婆家。谁知道半路上鸡跑了,你到处追赶,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鸡跑了,再也不可能追回来了。那只鸡跑到哪里去了呢?这条路已经变了这么多。原来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路,现在如果不是看到丘陵,你恐怕都认不出来了。站在丘陵上,妈妈往外婆家的方向看去。如今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原来的五十家住户都搬到别的地方了,剩下几栋没有倒塌的空房子,也已经绝了人迹。妈妈独自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一眼已经渺无人迹的童年村庄吗?你环抱住妈妈的腰,再次请求她跟你去首尔。她没有回答,却说起了珍岛犬。看到狗窝里没有了狗的影子,你也觉得奇怪,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一年前的夏天,你回到家,发现库房旁边拴着一条珍岛犬。天很热,珍岛犬被拴得太紧了,气喘吁吁,感觉像是要死了。你让妈妈解开狗链。妈妈说要是解开狗链,别人就不敢从前面走了。在农村,竟然把狗用铁链拴住……当时你刚刚回家,还没等和妈妈打招呼,就先因为狗的问题和妈妈争吵起来。为什么要把狗拴起来?放开它。这是你的主张。妈妈却说,虽然是在农村,但现在也没有人散养狗了,每家每户都拴着,如果放开,狗就会跑出家门。那就用绳子拴长点儿好了,拴得那么紧,天气这么热,让狗怎么活。虽然是不会说话的畜生,也不能这么对待。你反驳妈妈。她说家里只有这一条狗链,可能是以前用过的链子。买一条不就行了吗!你好久没回妈妈家了,这次没等进门,转身就开车去了市里,买回了长长的狗链。即使把狗拴起来,它也可以轻松地转到侧院。买回狗链一看,狗窝也太小了,你又说要去买狗窝。妈妈拦住了你,说邻村有木工,让他给做个狗窝就行了。在你妈妈看来,花钱给牲畜买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搭上几块木板,抡几下锤子就能解决的问题,竟然还要花钱,看来你真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这是妈妈的想法。动身回城的时候,你把两张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妈妈,让她务必给珍岛犬做个宽敞的狗窝。她答应了。回到首尔以后,你又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问狗窝有没有做好。你妈妈完全可以谎称做好了,然而她每次都说,马上就做,马上就做。第四次打电话的时候,听见她还是重复这句话,你勃然大怒。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乡下人太过分了,对待小狗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那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啊!再说天又这么热。狗在里面拉了屎,弄得到处都是,也没有人清理……那么大一条狗,在那么狭窄的地方怎么过?要么就把它放在院子里!你不觉得狗很可怜吗?

电话那头没有动静。“乡下人太过分了”这句话说完以后,你自己也后悔了,何必要说这种话呢。这时,妈妈愤怒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眼里只有狗,没有我这个妈妈吗?在你眼里,你妈妈就是虐待狗的人吗?不用你管!我爱怎么养就怎么养!

妈妈先挂断了电话。每次都是你先挂断。妈妈,以后我再打给你。这样说过之后,有好几次都没有再打过去。你没时间听她说完所有的话。这次是妈妈先把电话挂断了。你离家以后,妈妈也是第一次对你发火。自从你离开她身边,她总是跟你说,对不起,是妈妈无能,不能照顾你,把你交给你哥哥。只要你打电话,她就会千方百计多说几句。妈妈先挂断了电话,然而最让你难过的并不在此,而是她养狗的方式。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你在心里埋怨她。妈妈每天都要照看家里的各种家畜,来首尔之前都是想着多住些日子,然而每次不超过三天就要回家,因为要回家喂狗。可是现在,妈妈怎么变得这么冷漠呢?你甚至对无情的妈妈感到不耐烦了。三四天之后,妈妈先给你打了电话。

——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你变得无情了。妈妈挂断了电话,你应该再打过来才对,怎么可以和妈妈僵持呢?

你不是僵持,而是很忙,没时间想得太久。有时候你会突然想起因为愤怒而挂断电话的妈妈,想着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然而总是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推迟了。

——有学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吗?

妈妈冲你吼过之后,又把电话挂断了。中秋节,你回妈妈家的时候,库房前面放着个大大的狗窝,狗窝里面铺着松软的稻草。

——十月份,我在厨房的洗碗池里淘米,准备做早饭,感觉有人拍我的后背。回头看看,一个人也没有。连续三天都是这样,明明感觉有人拍我,回头看看又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第四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就去厕所小便,发现狗躺在厕所旁边。你说我虐待狗,还发了脾气。其实这是一只在铁路边流浪的狗,浑身的毛都掉光了。我见它可怜,就带回了家,拴起来,喂它吃了东西。要是不拴起来,不知道它会跑到哪里,说不定会被人抓去杀了吃掉……刚开始我以为它在睡觉,可是我走过去碰了碰,一动也不动。它死了。前一天还吃了很多,直摇尾巴,现在却死了,好像睡着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挣脱狗链的。刚带回家的时候,胸口只有骨头,后来长出了肉,毛也有光泽了。它很聪明,还会逮田鼠呢。

妈妈叹了口气。

——听说收养黑脑袋的野兽会遭到背叛,收养狗却会得到回报。那条狗是替我走了。

这回是你在叹气。

——今年春天,我布施给路过的僧人,他说今年我们家会少一口人。听了这句话,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整整一年,我总是放不下这句话。阴曹使者好几次来找我,每次都说要吃饭,我就淘米,结果阴曹使者放弃了我,把狗带走了。

——妈妈你说什么呢,信仰天主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你想起了库房旁边空空如也的狗窝,还有散落在地的狗链。你的心情变得怪异起来,搂住了妈妈的腰。

——狗埋在地底下了,埋得很深。

你的妈妈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祭祀的夜里,住在附近的姑妈和婶婶们用水瓢盛着米送来。那时候粮食很宝贵,她们以这种方式帮助你妈妈准备祭祀。祭祀结束以后,你妈妈在亲戚们送米的水瓢里装上祭祀用的食物,还给她们。祭祀的时候,所有盛着米的水瓢都放在旁边。祭祀结束了,你妈妈说小鸟飞落到姑妈、婶婶们带来的米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飞走了。你不相信妈妈的话,她就说,我是亲眼看见的!总共有六只鸟,那些鸟分明是前来吃祭祀食物的祖先!众人一笑而过。听她这么一说,你看了看盛米的篮子,似乎真的发现了鸟儿留在白米上的脚印。有一次,妈妈大清早带着食物去山田,却发现有人趴在地上拔草。妈妈问她是谁,她说是过路人,看到田里草太多了,就想帮忙拔掉。于是,妈妈就和陌生人一起努力拔草。出于感激,还跟那个人分享了带来的食物。她们一边聊天,一边拔草,直到天黑才分开。回家以后,妈妈跟姑妈说了自己和陌生人干活的事,还干了一整天。姑妈的脸色僵住了,问那个人长什么样,然后说她是这块地多年以前的主人,拔草的时候被晒死了。当时你也在听她们说话,就问妈妈,妈妈你和死人拔了一整天的草?妈妈,你不怕吗?她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人恐怕要两三天才能拔完,她帮了我的忙,感激还来不及呢。

头痛似乎要把你的妈妈吞噬。她的活力和生机被急速耗尽,卧床时间越来越久。百元赌注的花斗牌戏是妈妈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然而现在,似乎连打牌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了。你妈妈做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迟钝。有一次,她把抹布放进燃气炉上面的锅里,想要煮干净,突然坐在厨房地上,站不起来了。煮抹布的锅干了,抹布煳了,厨房里浓烟弥漫,她仍然没有醒过来。如果不是邻居看到你家冒烟觉得奇怪,进来看个究竟,说不定你家早就被大火吞没了。

看到妈妈深受头痛折磨,生了三个孩子的妹妹很认真地问你,姐姐,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你问妹妹,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你妹妹说,也许妈妈并不喜欢厨房。妹妹是药师,她在怀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开了药店。嫂子给她帮忙看孩子,住的地方却离药店很远。孩子出生以后,经常住在嫂子家。你妹妹很喜欢孩子,可是为了经营药店,她不得不维持每周只能见孩子一面的状态。妹妹和孩子分别的场面很伤感,比生离死别还悲惨。问题似乎不在孩子,而在他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妹妹。孩子差不多适应了环境,然而你妹妹周末陪完孩子再送到嫂子家时,总是会痛哭流涕,眼泪打湿了握着方向盘的手背。星期一,她常常眼睛红肿着站在药店里。既然这样,药店还有必要继续经营下去吗?你甚至这样劝说妹妹。她生了第二个孩子,药店仍在营业。直到妹夫要去美国进修两年,她才放弃了经营药店。她说这对孩子来说会是不错的体验,于是匆匆处理好首尔的大小事务,飞去了美国。你在心里暗自期待,好了,去美国休息些日子吧。妹妹结婚以后,从来没有停止工作。她在美国又生了个孩子,然后回国。包括自己在内的五口人,都要靠她做饭。她说他们曾经在一个月里吃掉了二百条黄花鱼。一个月吃二百条黄花鱼?每天都吃黄花鱼吗?你问。妹妹说是的。寄去的家具还没有到,刚搬的新家还很陌生,而且吃奶的孩子时刻不离左右,妹妹连去市场的时间都没有。婆婆把调好味、晒干的小黄花鱼成箱成箱地寄给他们,然而不到十天就吃光了。煮豆芽汤,然后烤黄花鱼。或者煮南瓜粥,然后吃烤黄花鱼,妹妹笑着说。吃光之后,还想再吃,于是她向婆婆打听到卖黄花鱼的地方,听说还可以网购。一箱很快就吃完了,于是这次买了两箱。黄花鱼送过来了,妹妹一边洗一边数,一共二百条。为了烤的时候更方便,她把洗过的黄花鱼包起来,每四五条用一个塑料袋装着,放在冰箱里。洗着洗着,突然想把所有的黄花鱼都扔掉,妹妹淡淡地说。你突然想起了妈妈。妈妈在那个传统的厨房里为一大家子人做了一辈子的饭,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你很想知道。我们多么能吃啊,还记得吗?常常要摆两桌。做饭的锅怎么那么大啊,我们还要用那些小菜装饭盒……每天都要重复这些事,妈妈怎么受得了?而且我们家人口多,总会有两三个外人来混吃混喝。妈妈不像是喜欢厨房的人。听妹妹这么说,你无言以对了。关于妈妈和厨房,你从来没有分开想过。妈妈就是厨房,厨房就是妈妈。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为了攒钱,你妈妈还要养蚕,做酒曲,做豆腐。攒钱的最好办法是不花钱。妈妈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节约。有一天,她把家里用了多年的油灯、磨石和缸卖给了外地来的人们。他们想要妈妈正在使用的多年前的老物件。平时妈妈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却还是像个商人似的跟他们讨价还价。刚开始好像是你妈妈处于下风,但是很快又遂了心愿。你静静地听着,妈妈提出价钱,那些人冷笑着说,谁会花那么多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你们为什么要买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说着,妈妈收起油灯准备走。那几个商人发牢骚说,大婶要是做生意,肯定能做得很好!然后给了她想要的价钱。

不管买什么,你妈妈从来没有原价买过。大部分东西她都会亲手解决。因此,妈妈的手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妈妈缝衣服,做编织,不停地种田。妈妈的地里从来没有空着的时候。春天在地里埋下马铃薯块茎,播下生菜、茼蒿、冬葵以及韭菜种子,种上辣椒,埋下玉米种子。围墙底下种南瓜,田埂里种豆子。妈妈身边总是出现不同的蔬果,芝麻、桑叶、黄瓜。妈妈要么在厨房,要么就在地里。或者在挖土豆、挖地瓜,或者在摘南瓜、拔白菜和萝卜。妈妈的劳作仿佛在告诉你们这样的事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妈妈只会花钱买那些不能种植的东西,比如春天放养在院子里的鸭子和小鸡,比如猪圈里的小猪崽,等等。有一年,廊台下面的狗生了九只小狗。过了一个月,妈妈只留下两只,其他的都装在竹筐里。还有一只装不下了,妈妈让你抱在怀里跟她走。你和妈妈上了汽车。汽车里都是要去镇上卖东西的人,背着大袋子,装满干辣椒、芝麻和黑豆,有的筐里只装了三四棵白菜和几个萝卜。你们在镇中心的汽车站前坐下来,过路人开始讨价还价。你跟在妈妈身后,把抱在怀里的热乎乎的小狗放进其他小狗动来动去的竹筐里。然后,你蹲坐在妈妈旁边,等着卖小狗。经过妈妈一个月的精心喂养,小狗长得胖乎乎的,健康且乖巧,一点儿警惕和敌意也没有。小狗朝着蹲在竹筐前的人们摇晃尾巴,伸出舌头,还舔别人的手背。妈妈的小狗卖得比萝卜、白菜和豆子都快。最后一只小狗卖完了,妈妈伸了伸腰。你握住她的手。她问你,想要什么?妈妈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你,你看着她。

——我问你想要什么。

——书!

——书?

——嗯,书!

听你说要书,妈妈显得有些为难。她看了看你,问你哪里有卖书的。你走在前面,带着妈妈去了位于交叉路口的书店。妈妈没有进去,而是让你进去挑一本,然后问清楚多少钱。平时就算买双胶鞋,妈妈也要试来试去,一会儿穿上一会儿脱下,再和店主人讨价还价。这回却让你自己选书,而且只是让你问问价钱,似乎并不想砍价。突然间,你感觉书店犹如旷野,不知道该选什么书才好。之所以想买书,是因为你看了哥哥借来的书,没看完就被他抢回去了,你感到气愤。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和哥哥借来的书不一样,比如《谢氏南征记》《申润福传》之类的。妈妈等在书店门外,你选的是《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是教科书之外的书,妈妈帮你付了钱,然后茫然地看着你选的书。

——是必需的书吗?

你生怕她改变主意,赶紧点头。其实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书。作者是尼采,你连尼采是谁都不知道。“人性的,太人性的”,你只是喜欢这句话,就选了这本书。妈妈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交了钱,把书放在你手中。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你怀里抱着的是小狗,现在抱着的是书。坐在回家的车上,你望着窗外。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奶奶正焦急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等着卖出她的一升糯米。

走在看得见外婆家的山路上,你妈妈说,外公去外地挖金矿和石炭,直到妈妈三岁了才回家。他去新建的车站工作,却碰上了意外事故。村里人到外婆家通知外公遭遇事故的消息,看见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妈妈,说自己的爸爸死了都不知道,还笑呢,真不懂事。

——妈妈还记得三岁时的事情?

——记得。

你妈妈说,她曾经抱怨过自己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外婆。

——妈妈孤身一人,吃尽了苦头,这不用说了。可是她应该让我上学啊。哥哥上了日本学校,姐姐也上了学,为什么就不让我去?我现在两眼一抹黑,一辈子睁眼瞎……

你妈妈终于答应了,如果你不告诉大哥,她就跟你去首尔。跟你走出家门,她又叮嘱了好几遍,千万不要告诉你哥哥。你们去医院检查妈妈头痛的原因,却从医生那里得知了意外的事实。原来早在很久以前,你妈妈曾经患过脑中风。脑中风?你说从来没有过。医生指着妈妈脑部照片中的某个点,说那就是得过脑中风的痕迹。得过脑中风,本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医生说本人不可能不知道。从血液聚集的情况来看,本人应该能感觉到脑中风的冲击。医生说妈妈的身体经常处于病痛状态,总是有阵痛相伴。

——经常处于病痛状态?妈妈向来都很健康啊。

——不是的。

你感觉像是藏在口袋里的锥子钻出来,扎伤了手背。积聚在妈妈大脑里的血被抽出来了,可是妈妈的头痛并没有缓解。有时妈妈正在和别人聊天,头痛突然发作,她就用双手捧住脑袋,像是捧着眼看就要破碎的玻璃缸。然后,她推开大门,躺在库房的平板**。

——妈妈你喜欢厨房吗?

有一次,你这样问妈妈。妈妈似乎没听懂你的意思。

——你问我喜不喜欢待在厨房里?喜不喜欢做饭做菜?

妈妈呆呆地望着你。

——厨房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啊,这是必须做的事,不做不行啊。我在厨房里做饭,你们才有的吃,才能上学。人活着,怎么可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多事情是不能不做的,喜欢也好,讨厌也好。

妈妈显得很疑惑,似乎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接着,妈妈又唠叨了一句,如果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不喜欢的事情又让谁去做呢?

——那答案是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

妈妈像是要吐露什么秘密,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我打碎过好几个缸盖。

——打碎缸盖?

——我想看到尽头。做农活的时候,只要春天播种,秋天就能收获。播下菠菜种子的地方,肯定会长出菠菜。播下玉米种子的地方,肯定会长出玉米……可是厨房里的事却没完没了。吃了早饭,不一会儿就到了午饭时间,转眼又到了晚上,天一亮又要吃早饭……如果有条件多做些小菜,我也可以省点儿力气,可是每年种在地里的东西都一样,每次都是一样的菜,做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我真的很烦,感觉厨房就像监狱。我就走到酱缸旁,挑个不好看的酱缸盖,使劲摔到墙上。你姑妈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说我是疯子,好好的缸盖竟然也要摔碎。

你妈妈说,她会在两三天之内买来新的缸盖,盖在缸上。

——也花了些冤枉钱。每次去买新缸盖的时候,我都很心疼钱,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缸盖破碎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灵丹妙药,心里一下子就痛快了,烦恼也散去了。

你妈妈好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右手食指放在嘴角,“嘘”了一声。

——这话我从来没有说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妈妈的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

——如果你讨厌做饭了,也可以试着摔个小盘子什么的,怎么样?哎哟,虽然心疼,但是心里的确很爽。不过你还没结婚,谈不上喜不喜欢做饭。

你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

——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你们小的时候。想要重新戴戴头上的毛巾都没有时间,但是只要看到你们围坐在饭桌旁,争着抢着吃饭,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你们都很好养,哪怕只做个南瓜酱汤,你们也吃得津津有味。偶尔给你们蒸条鱼,你们就笑开了花……你们几个胃口都很好,我都害怕你们一下子就长大了。煮好土豆,让你们放学回家吃。我从外面回来,却发现锅里已经空了。库房米缸里的大米每天都下去一大截,有时干脆就空了。准备做晚饭的时候,舀子伸进米缸去舀粮食,结果碰到了缸底。哎哟,我的孩子们,明天早晨吃什么呀。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那时候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厨房里的事。做上一大锅饭,旁边煮上一小锅汤,首先想到的不是辛苦,而是这些东西都要进到我孩子的嘴里,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了。你们现在可能想象不到,那时候我每天都担心没有粮食吃。所有人都是这样,填饱肚子最重要。

你的妈妈笑着说,填饱肚子最重要的那段时光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头痛夺去了妈妈脸上的笑容。头痛宛如长着利齿的田鼠,撕咬和吞噬着妈妈的灵魂。

你去找人帮忙印刷寻人启事。那个人穿着陈旧的麻布衣服,明显是经过了精心缝制。你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穿着陈旧的麻布衣服,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件衣服充满了你的视野。他已经听说了你妈妈的事,按照你做好的寻人启事进行设计。他说他马上就找经常合作的印刷所,尽快帮你印出来。妈妈没有近照,最后弟弟决定使用上传到网上的父亲七十大寿时的全家福。看到照片上的妈妈,他说,您的母亲真美。你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的衣服真不错。他笑了笑。

——这是母亲给我做的衣服。

——你母亲不是去世了吗?

——活着的时候做的。

他从小皮肤过敏,只能穿麻布衣服。别的材料一碰身体就感觉痒,甚至生出脓疮。他从小到大都是穿母亲给他做的衣服。他说记忆中母亲总是在做针线活。如果从内衣到袜子都要亲手缝制,恐怕真的要每天都做针线活。母亲去世后,他打开衣柜一看,里面放着那么多麻布衣服,足够他穿一辈子了。现在穿在身上的就是母亲留下的衣服。他的母亲长什么样呢?听他说起母亲的时候,你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他在回忆自己亲爱的母亲,你却问出了这样的话:你的母亲开心吗?

——我的母亲和现在的女人不一样。

他的语气很郑重。他的神情分明在抗议,觉得你侮辱了他的母亲。

(1) 洞,韩国最小的行政区划单位,大致相当于中国的街道。——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书中货币单位均为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