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照顾好我妈妈

第一章 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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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失踪已经一周了。

你们家人聚集在哥哥家。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你们决定制作寻人启事,散发到妈妈失踪地点附近。你们决定先写寻人启事,还是用从前的方式。家里有人失踪了,何况失踪的还是妈妈,其他人能做的无非这么几种。申报失踪、四处搜寻、逢人便问见过这个人吗,或者让经营网上服装店的弟弟发表网络声明,介绍妈妈失踪的经过和场所,同时上传妈妈的照片,说看到相似的人请跟我们联系。虽然也想到妈妈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但是你也知道,这个城市里几乎没有妈妈一个人能去的地方。你是作家,寻人启事的事就交给你吧,哥哥点了你的名。作家?你像做了亏心事被人揭穿似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你笔下的某个句子真能帮你们找到失踪的妈妈吗?

1938年7月24日生,当你写下妈妈的生日,父亲却说妈妈出生于1936年。只有居民身份证上写着1938年生,实际是1936年生。你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父亲说,当时就是这样,很多孩子出生不满百天便夭折了,只好养到两三岁之后再去登记户籍。你把1938改成1936,哥哥却认为既然是个人详细资料,那就应该写成1938年生。这是我们自己制作的寻人启事,又不是洞事务所(1)和区政府,为什么不写事实,却要写户籍登记资料呢?你心存疑问,不过还是默默地修改了数字,1936又变成了1938。这时你又想,妈妈的生日是7月24日,准确吗?

早在几年前,你妈妈就说不要再为她单独过生日了。父亲的生日比妈妈的生日提前一个月。以前每逢生日或者别的纪念日,你们这些住在城里的家人都会赶回位于J市的妈妈家。如果大家都聚齐了,单是直系亲属就有二十二人。妈妈喜欢家人团聚的喧闹气氛。每次家庭聚会,她会提前几天腌泡菜,跑到市场买肉,准备牙膏牙刷。她还要榨香油,把芝麻和荏子分别炒熟捣碎,你们走的时候,每人带上一瓶。你妈妈在等候家人团聚的日子里,无论是遇见村里的邻居,还是在市场上碰到熟人,跟人交谈的时候总是喜气洋洋,言谈举止间洋溢着骄傲。库房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她在每个季节亲手酿制的梅子汁或者草莓汁。妈妈的酱缸里盛满了准备分发给城里家人的黄石鱼酱、鳀鱼酱和蛤蜊酱。听人说洋葱好,她就做洋葱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她做好添加了甘草的老南瓜汁,送给生活在城里的家人。你妈妈的家就像个工厂,一年四季都在为城里的家人制造着什么。大酱腌好了,清曲酱发酵了,大米磨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里的家人们回J市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是父亲和妈妈一起进城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父亲和妈妈的生日也改为在城里的饭店过了。这样一来,的确少了些折腾。后来妈妈说,我的生日就跟你父亲一起吧。夏天太热,还有两次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完成的夏季祭祀,哪有时间过生日啊。妈妈这么说。起先你们家人都说这怎么能行。即使你妈妈不愿到城里来,你们也会三三两两地赶到乡下给她过生日。又过了几年,大家在父亲生日那天也为妈妈准备好礼物,她的生日也就悄悄地过去了。妈妈喜欢按照家里的人数买袜子,然而买回来的袜子很多都没有被家人拿走,放在衣柜里越积越多。

名:朴小女

出生日期:1938年7月24日(满69岁)

貌:短烫发,白发很多,颧骨较高。身穿蓝衬衫、白外套、米色百褶裙。

失踪地点:地铁首尔站

关于用妈妈哪张照片,意见又出现了分歧。尽管大家都同意应该用近照,然而谁也没有妈妈最新的照片。你想起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开始讨厌照相。每当照全家福的时候,她总会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走开。照片上唯独没有妈妈的影子。父亲七十大寿的全家福里留有妈妈的面容,那应该是最近的模样了。那时的妈妈穿着浅蓝色的韩服,还去理发馆把头发做成高髻,唇上涂了红色的唇膏,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弟弟认为照片里的妈妈和失踪前的样子相去甚远,就算把照片上的妈妈单独放大,恐怕看见的人也认不出来。照片放到网上以后,有人留言说妈妈很漂亮,看着不像迷路的人。于是,你们决定继续寻找,看看有没有其他照片。大哥让你再补充几个句子。你怔怔地望着大哥。大哥说,多想点儿有号召力的句子。有号召力的句子。请帮我们寻找母亲,你这样写道。大哥说这太普通了。寻找母亲。写完之后,大哥说母亲这个称呼太郑重了,你说改成妈妈。寻找我们的妈妈。大哥又说这样太孩子气了。如果看到这个人,请尽快与我们联系。你刚写完,大哥勃然大怒,亏你还是作家呢,除了这几句就写不出别的来了!你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什么才是大哥想要的有号召力的句子呢?这时二哥说话了,号召力还能是什么?写上酬谢金额就是号召力。于是你写道,不吝酬谢。不吝酬谢是什么意思?这次是嫂子出面反对。必须注明准确数额,别人才会关注。

——那要写多少?

——一百万?

——太少了。

——三百万?

——好像还有点儿少吧?

——那就五百万吧。

面对五百万,谁也没有多嘴。于是你写道,愿奉上五百万元(2)作为酬金。写完之后,你画上了句号。二哥要求改为“酬金:五百万元”。弟弟让你把五百万元这四个字写大点儿。然后你们决定各自回家寻找妈妈的照片,碰到合适的直接发到你的邮箱。补充启事内容和印刷事宜由你负责,弟弟负责分发寻人启事。分发寻人启事可以另外找个打工生来做,你刚说完,大哥就接过话来了,这件事应该由我们亲自来做,平时大家各忙各事,抽空做就行了,周末大家要碰头,共同行动。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妈妈啊?你嘀咕道。大哥说,能做的事情都有人在做,我们必须亲自做这些事,是因为我们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能做的事情?报纸广告。报纸广告就是全部能做的事吗?那怎么办?从明天起,放下所有的工作,无条件地挨个小区瞎逛吗?如果这样就能保证找到妈妈,我一定会去做的。你不再跟大哥争执。你已经习惯了。你是哥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你突然醒悟,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多年来无论大事小事都推给大哥的习惯仍在暗中作祟。你们把父亲留在大哥家,就匆忙分开了。再不分开,恐怕又要吵起来了。过去的一个星期总是这样。大家碰头本来是为了商量如何解决妈妈失踪的问题,想不到你的家人们却总是指出其他人平时对不住妈妈的地方。转瞬之间,曾经像躲避般缝合的往事纷纷膨胀起来,结果有人咆哮,有人吸烟,有人夺门而去。刚听到妈妈失踪的消息时,你忍不住发了脾气,家里这么多人,怎么就没有人去首尔站迎接呢?

——那你呢?

——我?

你无言以对。你是在四天之后才知道妈妈失踪的消息的。你的家人们相互推卸妈妈失踪的责任,每个人都很受伤。

告别大哥,你坐地铁回家,却在妈妈走失的首尔站下车了。你走向妈妈失踪的地点,那么多人与你擦肩而过。你站在父亲松开妈妈手的位置,仍有那么多人擦着你的肩膀前前后后地走过,没有人说对不起。你的妈妈茫然失措的时候,人们也是这样走过去了。你要离开妈妈进城的前几天,妈妈拉着你的手去了市场里的服装店。你挑了件没有花饰的连衣裙,妈妈却把一件肩部和裙边缀有花边的裙子递到你面前。这件怎么样?唉……你叹着气推开了。怎么啦?试试嘛。当时还年轻的妈妈瞪圆了眼睛。带饰边的连衣裙和妈妈戴在头上的毛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犹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太幼稚了,你说。妈妈问,是吗?她似乎还是觉得惋惜,前前后后打量着那件连衣裙。说妈妈幼稚,你感到有些歉疚,于是又说,这也不像妈妈你的风格啊。这时你的妈妈说,不,妈妈喜欢这样的衣服,可惜穿不了。

对一个人的回忆可以追溯到哪里?关于妈妈的回忆呢?

自从你听说妈妈的消息之后,你的心里再也没有片刻安宁。无论你在哪里,妈妈守在身边时那些被遗忘到九霄云外的往事都会纷纷涌现。无穷无尽的悔恨从记忆的尽头纷至沓来。当时要是试试那件衣服就好了。你坐下来。也许妈妈曾经蜷缩着身子坐在这里吧。那天你固执地挑选了自己喜欢的连衣裙,没过几天你就来到了首尔站。送你来首尔的妈妈迈着自信的脚步,仿佛能镇住威严俯视着人群的高楼大厦。你的妈妈紧紧拉着你的手穿过汹涌的人潮,走过广场,站在钟楼下面等你的哥哥。如今她迷路了。看到地铁进站的灯光,纷纷涌过的人们对你侧目而视,似乎觉得坐在地上的你有些碍事。

你的妈妈在地铁首尔站抓脱了父亲的手,那时候你在中国。你和几位作家同人前去参加北京国际书展。后来想想,你的妈妈在地铁首尔站失踪的时候,你正在书展的某个展位上端详着被译成中文的你的作品。

——父亲为什么不打出租车,而去坐地铁?只要不坐地铁……

父亲说,既然火车站和地铁站相连,何必非要出去打车呢?所有的事情,尤其是坏事,往往在发生之后才感到后悔。当时真不应该那样啊。家人们为什么一反往常,竟然相信父母能够自己找到二哥家呢?家里无论是谁,总会去首尔站或高速客运站迎接父母,这向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管是去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父亲要么乘坐家里人的私家车,要么打车,然而他怎么会想到坐地铁呢?父亲说是妈妈想和他一起乘坐刚刚进站的地铁。父亲进了地铁,妈妈就不见了。当时偏偏是混乱不堪的周六下午。你的妈妈被人潮裹挟着松开父亲的手,惊慌失措的时候,地铁已经出发了。父亲拎着妈妈的提包,你的妈妈两手空空,独自留在地铁站里。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书展,正在赶往天安门。这是你第三次来北京,却从来没有去过天安门广场。从前只是坐在公共汽车或小轿车里呆呆地凝望。为你做导游的学生说,距离晚饭还有点儿时间,要不要去天安门广场看看。你都同意了。你在紫禁城前走下出租车的时候,独自留在地铁站里的妈妈在做什么呢?走进紫禁城之后,你们很快就出来了。整个北京城都在施工,据说是为了迎接即将在第二年举行的奥运会。紫禁城也在施工,只有局部开放,而且关门时间也快到了。你想起电影《末代皇帝》里老溥仪回到度过童年时光的紫禁城,告诉小游客,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从龙椅下面拿出以前藏在这里的蛐蛐笼子。掀开盖子,溥仪小时候玩过的蛐蛐还活着。你要去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你的妈妈是不是站在汹涌的人潮中怅然若失呢?也许她在等待有人来接自己。连接紫禁城和天安门广场的道路也在施工。广场近在眼前了,然而必须穿过复杂如同迷宫的地下通道才能到达。你抬头仰望飞舞在天安门广场上空的风筝,此时你的妈妈绝望地坐在地铁站,也许还低声呼唤着你的名字呢。天安门的铁门洞开,武警战士们踢着正步行进,于是你欣赏到了降下五星红旗的情景。这时候,你的妈妈也许正在地铁首尔站迷宫般的通道里徘徊又徘徊。当时看见你妈妈的站内工作人员也证实了这点。他们看见那个被推断为你妈妈的年迈妇女步履蹒跚地走着,看见她偶尔跌坐在地上,看见她呆呆地站在电梯前。也有人说,那个像你妈妈的老人在地铁站里坐了很久,后来便进了刚刚进站的地铁。那天夜里,你的妈妈消失了,无影无踪。你和你的作家同人却驱车赶往灯火辉煌的北京美食街,在红灯高照中品尝着高达五十六度的中国美酒,享用着红油烹炒的滚烫的香辣蟹。

父亲说他在下一站下车,重新回到和妈妈失散的首尔站,然而妈妈已经不在了。

——就算没坐上地铁,也不会迷路吧?地铁站里不都挂着向导牌嘛。难道妈妈不会打电话?只要去公共电话亭打个电话就行了。

嫂子不解,没坐上地铁就找不到儿子的家了吗?也许妈妈还有别的事呢。别的事?嫂子这么说是因为她依然把妈妈看成是从前的妈妈。妈妈也会迷路,你说。嫂子瞪大了眼睛。嫂子不是也知道吗,妈妈是什么状态。嫂子的神情仿佛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你的家人都知道。你们也都知道,妈妈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妈妈不识字的呢?

大哥进城之后,你要替妈妈写下她想跟大哥说的心里话。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你学会了写信。哥哥在你们出生的村庄所属的小镇上读完了正规高中,独自准备了一年时间的公务员考试,然后接到任命进城了。这是妈妈第一次和自己的孩子分别。当时还没有电话,唯一的通信方式就是写信。城里的哥哥在信纸上写满了硕大的字,寄给村里的妈妈。你妈妈准确地知道哥哥的信哪天到达,犹如神灵般分毫不差。每天上午十一点,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你们村,前面挂着大大的邮包。哥哥来信的日子,无论是正在田里劳作,还是正在水沟里洗衣服,妈妈都会准时赶回家,亲手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哥哥的信,然后等着你放学回家。你刚放学,妈妈就把你拉到屋后的廊台,掏出哥哥的信递过来。大声读吧,妈妈说。离家的哥哥总是以“母亲大人前上书”开头,好像是从教科书里学来的书信格式。哥哥先询问乡下老家的状况,然后转达自己的平安。他在信中说他每周都把换洗衣服送到堂婶家,请她帮自己洗。这是妈妈殷切叮嘱堂婶的事。哥哥说,他吃得很好。因为在洞事务所上班,所以连住宿也解决了,请家人不必担心。哥哥说,既然已经来到这个城市,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了,而且他想做的事也很多。他表达了自己的决心,那就是力争成功,总有一天要让妈妈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老练而又豪迈地写道,母亲,请不要为我担心,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你大声读着哥哥的信,偶尔隔着信纸去看妈妈。你的妈妈眼睛一眨也不眨,静静地凝望着后院的芋头和酱缸。她像兔子似的敏锐地支起耳朵,唯恐漏掉一句。信读完了,妈妈让你在信纸上记下她的话。她的第一句话是“给亨哲”。亨哲是你大哥的名字。妈妈说给亨哲,你就写下“给亨哲”。妈妈没让你画句号,而你还是在名字后面画了个句号。妈妈呼唤亨哲呀,你就写下“亨哲呀”。妈妈好像忘了要说什么,说完亨哲后便陷入沉默。你把滑落的短发拂到耳后,手里捻着圆珠笔,支棱起耳朵,注视着信纸,等待她下面的话。妈妈说天气转凉了,你就写“天气转凉了”。说完给亨哲之后,妈妈接着说天气。春天来了,百花盛开。夏天来了,稻田裂纹。秋收时节,田垄上到处都是大豆。只有给哥哥写信的时候,妈妈才不说方言土语。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妈妈没有别的嘱咐了。妈妈开始于“给亨哲”的话语终于变奏为感情的湍流:也帮不上你的忙,妈妈心里很难过。你在信纸上一字一句地誊写着妈妈说的话,啪的一声,大滴的眼泪掉落在妈妈的手背上。你妈妈口述的最后一句话总是不变:千万不要饿肚子啊。妈妈。

你是家里的老三,每次哥哥们离开家的时候,你都目睹妈妈经受离别的悲伤、痛苦和牵挂。送走大哥后,你的妈妈每天早晨都要擦拭酱缸台上的酱缸。水井在前院,单是提水就很费力气,然而她还是挨个擦完了摆满整个后院的全部酱缸。她还掀开盖子,里里外外擦得润泽而透亮。擦拭酱缸的时候,她嘴里还哼着歌:若不是大海隔在你我之间,也不会有这辛酸的离别……妈妈不停地在冷水里浸泡抹布,捞出拧干,忙忙碌碌地穿梭在酱缸之间,然而她依旧在哼唱:某一天你不会抛下我吧。这时候,如果你喊声“妈妈”,她便会回头张望,她那憨厚老牛般的眼睛里已然泪水汪汪。妈妈站在酱缸前呼唤哥哥的名字,亨哲呀!突然筋疲力尽似的跌坐在地上。这时你悄悄抽出妈妈手里的抹布,高高地抬起她的胳膊,让她搂住你的肩膀。妈妈疼爱你大哥的方式就是在他结束晚自习回家后,单独给他煮方便面。偶尔你跟他讲起从前的故事,他回应道,不就是方便面嘛,至于这样吗?什么叫“不就是方便面嘛”?当时方便面已经是最好的美味了,你却把方便面藏起来自己吃。即便你这样说,他也还是不以为然。新鲜亮相的方便面让你妈妈亲手制作的全部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妈妈买来新出的方便面,藏在空酱缸里,夜深人静时单独煮给大哥吃。方便面的味道让你和你的兄弟们纷纷睁开了眼睛。那天夜里,妈妈严肃地对循味醒来的你和你的兄弟们说,你们赶快睡吧……你们几个齐刷刷地注视着正要把方便面塞进嘴里的大哥。他觉得不安,便让你们都尝个新鲜。这时妈妈说,别人吃点儿东西,你们倒是鼻子好使!于是往锅里添满了水,又煮了一包方便面,分给了你和你的兄弟们。你们接过汤比面多的碗,心里感到无比满足。你的妈妈擦完了那么多缸,站在从前藏方便面的酱缸前,抑制不住对哥哥的想念,嘤嘤地哭了。

每当哥哥们离家远行,你能为悲伤的妈妈做的也只有高声朗读他们寄来的家信,誊写妈妈口述的回信,在上学路上投进邮筒。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对妈妈从未涉足文字世界的事茫然无知呢?你给妈妈读信,誉写她的话,然而你从没想到妈妈不识字,还要依靠年纪尚幼的你。她的托付被你当成了惯常的使唤,就像她叫你去宅边地里摘蜀葵,或者去油坊买油。你也离家之后,妈妈好像没有再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因为你从来没有收到过发信人是妈妈的信。也许是你没写信吧?因为有了电话。你离开家时,里长家安装了公用电话。这是你们村的第一部电话。每天早晨,总有人“啊、啊”地调试麦克风,然后广播说谁家从首尔来电话了,赶快来接。原来用书信传递平安的哥哥们也都打这部公用电话。自从村里有了公用电话,家里有人在外地的人们,无论是在稻田还是在旱田,每当听见麦克风里响起“啊、啊”的声音,便纷纷支起耳朵,互相询问找谁。

母女关系要么是相互间非常了解,要么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直到今年秋天,你始终以为自己很了解妈妈,包括她喜欢什么、生气时怎样才能缓和情绪、她想听什么样的话。如果有人问妈妈在做什么,你可以在十秒钟之内回答,妈妈正在晒蕨菜,或者星期天妈妈去教堂了。然而就在这个秋天,你的想法破灭了。那是妈妈当着你的面收拾屋子的时候,你忽然感觉自己不再是妈妈的女儿,好像变成了妈妈的客人。不知是从哪天开始,妈妈会把掉落在房间里的手巾捡起挂好,餐桌上的食物吃光了,她会赶紧添上新的食物。如果你不提前告知便回到妈妈的家,她会因为院子凌乱或被子不够干净而心生歉疚。打开冰箱看看,妈妈就会不顾你的劝说,执意要去市场买菜。家人,就是吃完饭后,任凭饭桌凌乱,也可以放心去做别的事情。妈妈再也不愿让你看见她纷纭的生计了,于是你也豁然醒悟,原来你已经变成了妈妈的客人。

也许还在更早之前,自从妈妈带你来到城市,你就是妈妈的客人了。送你进城以后,你的妈妈就不再批评你了。这以前她又是什么样呢?哪怕你稍微做错了事,她也会狠狠地责备你。很久以前,妈妈总是黄毛丫头长黄毛丫头短地叫你。这句话通常用于区分你和哥哥们。吃苹果、葡萄时也不例外,而且她还以“黄毛丫头”要求你在走路、衣着和语气方面改正自己的习惯。偶尔,她也会面带愁容,静静地端详着你的脸。为了掸平上完浆的被套,需要拉紧被套的两端,然而没有别人,她必须与年幼的你相对而坐;为了焖饭,她让你往老式厨房的灶坑里填火煤儿。这样的时候,她总是神色忧郁地望着你。那年冬天很冷,妈妈正在水井旁收拾祭祀用的斑鳐的外壳。手里拿着刀的她突然说,你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走向新的世界。那时候的你听懂妈妈的话了吗?她毫不留情地斥责你的时候,你反而更频繁地呼唤“妈妈、妈妈”。这句话里不仅有亲近感,还包含着倾诉,仿佛在说“饶了我吧”。不要只顾训我,您也帮我理理头发,抛开是非对错,站在我身边吧。你不肯用母亲这称呼来取代妈妈,直到妈妈失踪的今天。称呼妈妈的时候,你心里隐隐约约地相信自己的妈妈会永远健康。你相信自己的妈妈有力量,无论什么事都游刃有余。每当你在这座城市里遭遇什么挫折,你也相信妈妈会永远守候在电话那头。

你没有提前告诉妈妈秋天回家的事,并不是因为你不愿麻烦她。如果说了,只会增加她的负担。妈妈的家距离那天早晨你乘飞机前往的P市还很遥远。为了赶乘清晨的航班,天刚蒙蒙亮你就开始洗头了。然而直到出门之前,你还没有要去J市看妈妈的想法。从P市到J市要比你的写字楼所在的城市直接回家的路程更远,交通也不方便。这是你也没有预料到的事。

你到家时,大门洞开,玄关门也敞开了。因为第二天你和他约好了吃午饭,所以你打算搭乘夜班火车回城。这是你的出生之地,也是妈妈的家,然而对你来说这个村庄已经变成了陌生的地方。至于你度过的童年时光的痕迹,也只有残留在水沟里的几棵朴树了。依然挺立的三棵朴树已经成了枯木。正因为这三棵朴树,每次你回妈妈家,放着大路不走,偏偏要走长着朴树的水沟。这条路的尽头正对着你们家的后门。很久以前,小门前面就是村子里的公用水井。后来家家户户都安装了自来水,水井也就被填平了。你还记得那口井。每次跨进小门前,总要在原来的水井附近逗留片刻。你要用脚踩踩坚硬的水泥。从前,这里真的有过不干的水井吗?你的心情变得微妙。那口水井养活了这条胡同里的人们,却依然水波粼粼,如今它藏在黑暗之中,过得怎么样呢?填井的时候,你不在场。有一天,你回到母亲的家,这才发现水井已经消失,水井所在的地方出现了水泥路。直到今天,你仍然无法摆脱水泥之下的水井里有清水**漾的想象,也许是因为你没有目睹水井被填塞的情景。

你在填平的水井上面踯躅片刻,然后迈进小门,喊了声妈妈。没有人回答。渐渐倾斜的秋日阳光洒满了西向的院落。你进了屋,客厅和房间里都没有妈妈的身影。屋里很乱。饭桌上的水瓶敞开着盖子,杯子放在洗碗池里。客厅地板的席子上倒放着抹布筐,爸爸脱下的落满灰尘的衬衫伸展着袖子,挂在沙发上。房屋朝西,已经有点儿发霉了,然而强烈的夕照还是渗进了这个无人的空间。妈妈!明明知道家里没人,你还是又喊了声妈妈。然后你走出了玄关,结果你在侧院没有关门的库房里发现了她。你的妈妈躺在平板**。妈妈!还是没有回应。你穿好鞋子,端详着她,然后走进了库房。从库房里看得见院子。很久以前,妈妈在这里酿制酒曲。打通库房旁边的猪圈,库房的用处更多了。墙上挂着搁板,堆放着如今已然无用的厨房用具,下面摆放着玻璃瓶,里面盛着妈妈腌制的食物。她把老旧的平板床挪到了库房。老屋败落,洋房建成,凡是不方便在立式厨房做的活计都在这边进行。比如腌泡菜时把红彤彤的辣椒放在研磨架里研磨;比如割下参差不齐的豆秸翻找豆粒,再磨碎;比如制作辣椒酱、腌泡菜、晾晒酱块。

库房旁边的狗窝空空如也。狗链解开了,散落在地。直到这时,你才恍然顿悟,怪不得走进家门时没有听见狗的动静呢。你搜寻着狗的影子,缓缓走到妈妈身边,然而她还是没有反应。刚才,她大概正在切南瓜,准备在阳光下晒干。菜板、刀和南瓜扔在旁边,破旧的竹篮里盛满了切成大小相仿的南瓜块。起先你还在想,妈妈是不是睡着了?转念又想,她白天没有睡觉的习惯啊,于是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妈妈的手背抵着额头,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眉头紧蹙,双眉之间呈现出粗铁丝般的皱纹。

——妈妈!

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妈妈!妈妈!

你跪在她面前,使劲摇晃她。这时,你的妈妈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额头上凝结着豆粒大的汗珠。你的妈妈好像不知道你是谁。痛苦压抑着她的面颊,凄楚地扭曲变形了。若不是某种看不见的凶险东西砸向你的妈妈,她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她又闭上了双眼。

——妈妈!

你下意识地爬上平板床,捧着妈妈悲伤的面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你把胳膊伸进她腋窝,不让她的脸颊从你的膝盖滑落。怎么能把妈妈独自扔在这里呢?刹那间,愤怒的思绪掠过你的脑海,仿佛是有人故意把妈妈扔在库房里不管似的。人都是这样自私。那时,你感到无比愤慨,好像以为是别人疏忽了妈妈。然而把她扔在库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人在过度惊慌之时,往往手足无措。应该先叫救护车,还是把妈妈挪进房间?父亲去哪儿了?种种思绪乱纷纷地涌进脑海,然而你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妈妈枕着你的膝盖,你低头俯视她的脸颊。你从未见过她如此痛苦扭曲以致惨不忍睹的面容。妈妈紧按额头的手滑落下去,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痛苦压抑时咬紧牙关,努力挣脱,待到紧张感倏尔消散,她的手脚蓦地伸直了。妈妈!你的心在怦怦直跳,试图搂紧她的身体。你第一次想到原来妈妈也会死。妈妈静静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神在你身上定住了。她对你的突然出现似乎感到意外。你妈妈的瞳孔纹丝不动。她在努力做出反应。良久之后,她唤出了你的名字。脸色依旧麻木,毫无生气。她隐隐约约地喃喃自语。你连忙侧耳倾听。

——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妈妈血色全无的脸颊是那么空虚,你甚至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姨妈的葬礼是在春天。你没能参加。不但没有参加葬礼,姨妈求医治病的一年时间里你甚至一次也没有赶去探望。你干什么去了?小时候,姨妈对你视若亲生。每次暑假来了,你总是去和你家一山之隔的姨妈家小住。你的兄弟当中,姨妈唯独对你最好。因为你和妈妈长得最像。姨妈说,你和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仿佛是为了重现曾经和妈妈度过的童年时光,姨妈陪着你喂兔子,还把你的头发分成三绺。她做饭时总要在大麦饭里放点儿大米,唯独给你盛的是纯大米饭。到了夜里,她让你躺在她的膝盖上,给你讲古老的故事,你枕着她的胳膊。姨妈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依然记得她年轻时的体香。到了晚年,姨妈帮助经营面包房的表哥照顾孩子。你的姨妈背着孩子摔倒在楼梯上,送到医院后却被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手也不能动了。你妈妈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可怜的姐姐!

——以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姐姐她从来没做过体检。

你妈妈偶尔会带着煮好的粥去看望姨妈,喂她吃完再回家。有时妈妈给你打电话说,昨天去看你姨妈了,我熬了芝麻粥,她吃得可香了。你只是静静地听着。姨妈去世后,妈妈最先打电话告诉了你。

——姐姐死了。

——……

——你那么忙,就别回来了。

你没能参加姨妈的葬礼并非因为妈妈的话,而是因为要赶书稿。哥哥参加葬礼回来,跟你说了妈妈的情况。他说他还担心妈妈会悲伤过度,可是她竟然都没有哭泣落泪,也不想去坟地。妈妈她怎么了?哥哥说他虽然觉得这事有点儿奇怪,但还是按照妈妈的意思做了。然而在库房,当满脸凄苦、形容憔悴的妈妈终于苏醒,她却说,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为什么?想哭就哭吧。

妈妈的脸还是略显麻木,不过渐渐恢复了你熟悉的模样。你略微宽心了。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我现在已经不会哭了。

——……

——头疼得好像要爆炸。

妈妈的脸映在夕阳下,头枕着你的膝盖。你静静端详着妈妈的脸,仿佛在凝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妈妈头疼了?疼得哭不出来?曾几何时,她的黑眼睛又圆又亮,犹如即将生产牛犊的母牛,如今却藏进深深的皱纹里,越来越小了。红晕消失的厚嘴唇不仅干燥,还起了泡。你竟不知道妈妈因为姨妈之死而头疼欲裂,欲哭无泪。你抬起孤零零垂落在平板**的妈妈的胳膊,放在腹部,呆呆地凝望着她操劳终生的手背上渐渐蔓延的老年斑。你心里想,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说自己了解妈妈了。

那还是你舅舅在世的时候。

曾经浪迹他乡的舅舅回到J市,每个星期三都会来找你妈妈。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骑着自行车来跟她见个面,就回去了。有时他都不进屋,站在大门外高喊“妹妹”,问声还好吧,不等妈妈走出院子,他就掉转自行车,径直回去了。据你所知,妈妈和舅舅的感情不是很深厚。在你不懂事的时候,或许在你出生之前,舅舅从你父亲那里借了很多钱,好像一直没有还。妈妈偶尔说起这件事,埋怨他,说因为他欠了钱,她都没脸面对你的姑妈和父亲。虽然是舅舅借的钱,但是他没有还债的事实却让你的妈妈深感痛苦。舅舅杳无音信的四五年里,“你舅舅究竟去哪儿了,在干什么呢”这句话几乎成了妈妈的口头禅。你不知道她对舅舅是担心还是抱怨。那时候妈妈家还没有修成现在的新房子。如今,那座老房子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的廊台面朝庭院和大门。那天你也在妈妈家,听见有人推开大门进来的动静,接着有人问,妹妹在家吗?妈妈正在屋里和你剥橘子,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妈妈的脚步太快了。究竟是谁让她这么欢欣?你也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她站在廊台上往大门口看了看,喊了声“哥哥”,就朝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跑了过去,连鞋都没有穿好。舅舅。你妈妈风也似的跑上前,用拳头捶打着舅舅的胸口,连声叫着“哥哥!哥哥”。你站在廊台,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你第一次听见妈妈叫别人“哥哥”,因为提到舅舅的时候,妈妈总是说“你舅舅”。不一会儿,你想明白了是什么让你感到茫然。舅舅并非从天而降,然而当你看见妈妈发出欣喜的鼻音喊着“哥哥”,飞快地跑向舅舅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惊讶?啊,原来妈妈也有哥哥!你恍然大悟。有时候你想着妈妈,竟会忍不住独自笑起来。比如回想起那天,你的妈妈,你的年迈的妈妈娇柔地喊着“哥哥”,跑下廊台的情景。那时候的妈妈是比你更年轻的少女。妈妈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原来妈妈也有……你展开了这样的想象。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知道啊。对你而言,妈妈从来就是妈妈。你从未想过,原来妈妈也有蹒跚学步的时候,也有三岁、十二岁,或者二十岁的时光。你只是把妈妈当成妈妈,你以为妈妈天生就是做妈妈的人。看到妈妈喊着“哥哥”跑向舅舅的情景之前,你从来都是这样认为。你对哥哥们怀有的感情,你的妈妈也有。这种领悟渐渐转变,原来妈妈也有童年。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偶尔你会想象出生在1936年,户籍上记录为1938年的妈妈的童年时光、少女时光、青春时光,以及妈妈的新婚,妈妈生你时的情景。

你不能抛下倒在库房里的妈妈独自回城。父亲和国乐院的人一起去了束草,两天后才能回来。妈妈只是暂时摆脱了极度的疼痛,头痛依然严重,还不能开怀大笑。不仅哭不出来,你的妈妈甚至笑不出来了。你要带她去医院,然而她连你的话都听不懂。你扶着她从库房回房间的时候,她走得很慢,好像也是头疼的缘故。过了很长时间,妈妈终于能和你说话了。她说,头经常疼,只是“偶尔”感觉难以忍受。过了那个瞬间,就能忍受了。

哥哥们知道妈妈头痛的事吗?父亲知道吗?

你当时想,回城之后要把妈妈头痛的事告诉哥哥们,然后带她去大医院治疗。妈妈可以活动了。她问你,能不能不回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回妈妈家,你也只是停留三四个小时,然后马上返回城里。你想起第二天和他的约会,不过你还是告诉她,今天我住在这里。妈妈的嘴角**起了微笑。

你从P市海鲜市场买来了鲜活的章鱼,然而你和妈妈都不知道怎么料理。你们放下章鱼,像从前那样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去煮饭,然后面对面坐在朴素的餐桌旁边。你和妈妈静静地吃饭,就着泡菜、煎豆腐、炒小银鱼,还有烤海苔。妈妈不时把用海苔包好的饭递给你,你像小时候那样默默地接过来。吃完饭,为了促进消化,你和妈妈绕着屋子散步。虽然已经不是你度过童年的房子,但是前院、侧院和后院仍然相通。后院的酱缸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缸。小时候,那些缸里分别盛着酱油、辣椒酱、盐和豆酱,如今缸里都空了。妈妈和你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前院、后院转了几圈。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为什么突然回家。

——去了P市,然后……

——P市离这里挺远的,不是吗?

——嗯。

——应该比从首尔回来还远吧。

——是的。

——平时都没时间回家,怎么会想到从P市转到这里呢?

你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找到妈妈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抓住的是掉落的绳子。你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情。你对妈妈说,清晨你去P市的盲文图书馆演讲。盲文图书馆?妈妈问道。你说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手摸索着阅读的文字,就是盲文。她点了点头。你和妈妈又绕着前院、后院和侧院转了几圈,你告诉她去P市的事。早在几年前,那所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就邀请你去演讲,但是很不凑巧,每次都和别的事情相冲突,因此你始终没有答应下来。今年初春,那边又打来电话,当时你的新书要出版了。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说想把你的新书做成盲文书。盲文。你对盲文一无所知,是个门外汉。就像解释给妈妈的那样,盲文就是眼睛看不见的人使用的文字。你也只是了解这点常识。我们想把您的新书做成盲文书。你茫然地听着管理员的话,就像以前想象着自己读不懂的其他书。这时管理员说,希望您能允许把这本书做成盲文书。如果管理员没有使用“允许”这两个字,也许你这次还是不会去盲文图书馆。管理员说的“允许”二字触动了你的心。眼睛看不见的人想读我写的文章,想用他们能够读懂的文字做成图书,希望得到我的允许。想到这里,你立刻浑身无力。好吧,你回答。管理员说盲文书将在十一月份完成,“盲文日”就在十一月份。他还说,希望那天您能亲临图书馆举行图书捐赠仪式。怎么会这样呢?你有点儿疑惑,还是不得不答应,好的。这里面还有个原因,当时正值初春,你感觉十一月份还很遥远。时间不停地流逝,春天和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转眼就到了十一月。那天来了。

只要深思熟虑,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预见得到。如果认真思考,即使那些看似意外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了。经常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能证明你对那件事没有深思熟虑。如果你对盲文图书馆多点关注、多点思考,那么你去盲文图书馆的事,以及在那里遇到的事也就不难预测了。谁知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你都忙得脚不沾地。即使赶往盲文图书馆的当天,你也没时间去想即将见到的那些人,而是战战兢兢,担心在约定的上午十点之前赶不到。你好不容易赶上八点钟出发的航班,到了P市,乘坐出租车去了盲文图书馆。你走进会客室,馆长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坐到你面前。谢谢光临,他郑重地伸出手,向你问好。你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愉快地说了声“您好”,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柔软。活动开始前,馆长一直在谈你写的书。他眼睛看不见,却读了你的书。你面带微笑,不停地点头。尽管他看不到你的微笑,也看不到你在点头。那天是盲文日,属于他们的节日。你走进讲堂,里面已经坐满了四百多人,还有人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刚刚走进来。有中年男女,有老人有青年,唯独没有孩子。活动开始了,几个人轮流站出来讲话,接下来是向几个人表示感谢。你的做成盲文的书被提了名,你走到前面去接书。通过图书馆馆长,盲文书到达你手中。版式比原来大出两倍,却比原来的书轻盈。活动继续进行。等到向读书最多的人颁发奖牌的时候,你打开了用盲文制作的书。顿时,你呆住了,白花花的纸上印着无数的点。你感觉像是坠入了黑洞。因为是自己熟悉的楼梯,所以看也没看,不假思索地走了下去,结果一脚踩空,滚落到了下面。你就是这样的感觉。针眼大小的盲文在白纸上乱舞,你什么也看不懂。你对妈妈说,你翻过第一页,翻过第二页,翻过第三页,然后合上了书。你的妈妈认认真真地听你说话,于是你继续说了下去。活动最后,你站在他们面前,讲述自己的作品。你坐着,盲文书放在膝盖上。听见主持人喊出你的名字,你就拿着书走上前。书被你放在讲台上,你望着下面的人们。那一刻,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站在四百多个眼睛看不见的盲人面前,你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投向何方。

——后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