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照顾好我妈妈

第二章 亨哲呀,对不起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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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我也不带!

他也大声喊了起来。妈妈终于扔下鞭子,猛地拥他入怀,放声大哭,哎哟,你这臭小子!亨哲呀!妈妈止住哭声,开始安慰他了,不管是谁做的饭,都要吃才行啊。妈妈对他说,你好好吃饭,妈妈的悲伤才会减轻。悲伤,这是他第一次从妈妈口中听到“悲伤”这样的字眼。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好吃饭,妈妈的悲伤才会减轻。她因为那个女人而离开家门,如果自己吃了那个女人做的饭,她应该更悲伤才对,她却说了相反的话。即便是那个女人做的饭,他也必须吃进肚子,妈妈的悲伤才会减轻。他不理解,但是他不想让妈妈悲伤,于是闷闷不乐地说,我吃!这就对了,妈妈含泪的双眼里带着微笑。

——不过!妈妈要答应我,一定要回家!

他要妈妈发誓,她的眼神闪闪烁烁。

——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父亲。

他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看来妈妈真的不打算回家了,这才嘱咐他务必好好吃饭,不管饭出自谁的手。想到妈妈可能永远不回家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妈妈,一切都交给我吧。我干农活,扫院子,水也由我来挑。我碾米,我烧火,我帮妈妈赶老鼠,祭祀的时候我来杀鸡。妈妈,你回家吧!

每逢祭祀或节日,桌子上面总要有鸡肉,妈妈总是恳求父亲和家里的男人们杀鸡。雨季过后,她到山田里扶起倒伏的豆秧,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父亲喝醉了,妈妈独自把他背回家。猪跑出了猪圈,她挥着棍子打猪屁股,赶回猪圈。妈妈似乎无所不能,她唯一做不来的事就是杀鸡。即使从小河里捞来鲫鱼,只要鱼还活着,她也不敢动手。每到“捕鼠日”,学校都要求学生把老鼠尾巴带到学校,以此确定有没有真的捉到老鼠。别的妈妈抓到老鼠,砍下尾巴,包在纸里,让孩子带到学校。妈妈只要听到这个话题,立刻蜷起身子,连声呻吟。身材高大的妈妈不但不敢捉老鼠,如果做饭前去粮仓舀米的时候看见老鼠,也会失声尖叫“我的妈呀”,飞快地冲出库房。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每次看到魂飞魄散、满脸通红的妈妈从库房里跑出来,姑妈都很不以为然。他说他可以杀鸡,可以捉老鼠,然而妈妈还是不肯回家。

——我会成为优秀的人。

——你想干什么?

——检察官!

妈妈眼睛一亮。

——要想成为检察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我认识的人为了当检察官而废寝忘食地学习,最后还是没考上,结果疯了。

——只要妈妈回家,我肯定能行……

妈妈静静地注视着他恳切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微笑。

——好,你肯定能行。不满百天你就会叫妈妈……没有人教你识字,可是你刚上学就会读书,每次都考第一名。你在家里,我为什么不回去……我没想到这些,还有你在那里呢。

妈妈盯着他被鞭子抽得瘀青的小腿,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要背他。他呆呆地望着妈妈的后背。妈妈转过了头。

——快上来,我们回家……

妈妈跟他回了家,把女人推出厨房,自己亲手做饭。女人和父亲在村里另外找了个房子,妈妈挽起衣袖,跑了过去。女人洗好米,正准备做饭。他的妈妈从炉灶上端下锅,扔进了水坑。为了回家,为了兑现和他的承诺,妈妈决定变成战士。父亲和女人受不了妈妈的折腾,离开村庄的时候,妈妈把他叫过来,让他坐在膝上。他害怕妈妈也离家而去,心里充满了恐惧。妈妈平静地问他,今天学得怎么样?他拿出得了满分的试卷,递给她。原本沉默的妈妈,眼角流露出欢喜。看到试卷上所有的题目都被老师用红笔画了圆圈,妈妈使劲搂住了他。

——哎哟,我的孩子!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妈妈做什么都带着他,甚至允许他骑父亲的自行车。父亲铺过的褥子,妈妈给了他,还给他盖上父亲盖过的被子。妈妈用大碗给他盛饭,以前只有父亲才用那么大的碗。盛汤的时候,也是最先放在他面前。弟弟妹妹们想吃饭,妈妈责怪他们,你哥哥还没动筷子呢!每当水果商贩头顶着装满葡萄的塑料桶走过,妈妈就会舀起半瓢晒在院子里的芝麻换葡萄,然后对弟弟妹妹们说,这是给你哥哥吃的。每当这时,妈妈都会嘱咐他,你一定要当上检察官。

为了让妈妈留在家里,他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检察官。

那年秋天,父亲不在家,妈妈独自在家里割稻谷,剥好晒干。他想帮忙,妈妈却总是把他推到书桌旁,你学习吧。妈妈赶着弟弟妹妹去地里挖红薯,却坚持让他坐到书桌前学习。直到傍晚,挖红薯的人们才推着满载红薯的推车回家。二弟也想学习,却被妈妈拉着去挖红薯了。他趴在河边,洗着脚指甲里的黄土,问妈妈:

——妈妈,难道只有大哥最棒吗?

——对!只有大哥最棒!

妈妈不假思索地拍了拍二弟的脑袋。

——那么有没有我们都无所谓吗?

——对!没有也无所谓!

——那我们去找父亲了!

——你说什么?

妈妈还想再去拍打二弟的头,却又赶忙收回了手。

——好吧!你也最棒,你们都最棒!我最棒的孩子们,快来!

这时,河边才**起了笑声。他在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学习。听到河边传来的家人们的声音,也跟着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了夜晚,妈妈也不关大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早晨盛饭的时候,妈妈都在父亲的碗里也盛上饭,放在炕头。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他更加努力地学习。妈妈不愿让他帮忙做农田里的活儿。晒在院子里的辣椒被雨淋了,妈妈训斥几个孩子,可一想到他可能在书桌前学习,于是压低了声音。只要听到他的读书声,原本因为艰难和忧愁而眉头紧蹙的妈妈立刻豁然开朗,眼角犹如擦了粉似的光亮起来。妈妈常常轻轻地打开他房间的门,再轻轻地合上。妈妈拿来煮红薯或柿子,静悄悄地放入房间,再静悄悄地关门出来。那年冬天,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父亲走进妈妈敞开的大门,干咳了两声,在土房里甩了甩沾在鞋上的雪,推开了房门。天冷了,家人都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父亲摸了摸他和另外几个孩子的额头,看着他们。他眯着眼睛,目睹了这一幕,也看到妈妈把放在炕头的饭碗端上了桌子,然后拿出用香油烤好的紫菜,放在饭碗旁边。父亲夏天离开家门,冬天才回来,母亲却默默地盛来锅巴汤,放在父亲的碗旁,仿佛他是早晨出门,晚上回家。

他从夜间大学毕业之后,通过了现在这家公司的招聘考试,然而妈妈并不开心。村里人都说亨哲进了全国屈指可数的大财团,真让人羡慕。妈妈没有笑。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妈妈买了内衣,她却瞪着他说:

——你的梦想怎么办?

他看了看冷冰冰的妈妈,回答说,先在这个公司努力工作,攒点儿积蓄,再用这些钱继续学习。

当时,妈妈还很年轻,是她让他具备了男子汉的坚毅。

妈妈正式跟他说对不起,是在把刚刚初中毕业的妹妹交给他时。那时候他还没有攒够钱,没有准备司法考试,带着妹妹从乡下进城的妈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她是女孩子……应该让她继续读书。你想个办法,让她在这里上学。我不能让她像我这样。

首尔站钟楼前,妈妈拉过十五岁的妹妹的手,交到二十多岁的他的手中,转身想要回去。突然,她又改变了主意,提议一起吃汤泡饭。她总是捞出汤泡饭里的牛肉,夹进他的碗里。他说自己吃不完,让妈妈吃。她还是不停地捞自己碗里的牛肉。她说要吃汤泡饭,最后却什么也没吃。

您怎么不吃?他问。妈妈说,不是,我吃,我得吃。但是,她仍然捞出自己碗里的牛肉,放到他的碗里。

——可是你……你怎么办呢?

妈妈放下了粘着饭粒的勺子。

——妈妈有罪。妈妈对不起你啊,亨哲。

妈妈站在首尔站,准备乘火车回家。她那指甲剪得短短的粗糙的双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两眼含泪。他觉得妈妈的眼睛像牛的眼睛。

他给身在首尔站的妹妹打电话。天黑了。妹妹听出是他的声音,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他先开口。寻人启事上写了所有兄弟姐妹的手机号码,打给妹妹的电话最多,大多数都是没有用的信息。有人说老太太在他这里,甚至详细说明了位置。妹妹匆匆忙忙打车赶到那人所说的天桥下面,看到的却是连性别都和妈妈不同的年轻男子。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睡得很死,恐怕叫人背走了都不知道。

——没找到。

他听见妹妹叹了口气,那是压抑已久的叹息。

——你还继续留在那里吗?

——再待会儿吧……还有寻人启事没发完。

——我现在过去,一起吃晚饭吧。

——我不想吃。

——那就喝杯酒吧。

——喝酒?

妹妹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驿村洞西部市场门前的西部药店的药师,看见了儿子带回来的寻人启事。他说大概几天前在驿村洞看到了酷似妈妈的人……不过他说那人穿着蓝拖鞋,也许是走路太多,脚背发炎了,他给上了药……

蓝拖鞋?他把手机从耳边移开。

——哥哥!

他又把手机放回到耳边。

——我正想去那里,哥哥要不要一块儿去?

——他说是在驿村洞吗?西部市场,是不是我们以前的住处附近的西部市场?

——嗯。

——我知道了。

他不想回家。他去找妹妹,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不想回家,于是给妹妹打了电话。驿村洞?他朝出租车挥了挥手。真是不可思议,这段时间有不少人打电话说见过妈妈,而且好几个人都说看见妈妈穿着蓝拖鞋。他们提供的线索都有个奇妙的共同点,那就是都提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说在那里见过他的妈妈。开峰洞、大林洞、玉水洞、乐山公寓下面的东崇洞、水逾洞、新吉洞、贞陵洞,过去找的时候,他们说自己是在三天前或一周前看见的妈妈。还有人说是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妈妈刚刚走失的时候。每次他都会到那个地方去找,有时是自己,有时和弟弟妹妹,有时还有父亲。他们说看到了,可是每次都没有看到那个穿着蓝色拖鞋的酷似妈妈的人。听了他们提供的线索,他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在附近的电线杆上、公园大树上、公用电话亭里贴上寻人启事。每次走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都会停下脚步,仔细看看曾经的家,尽管现在那里已经住了别人。不管他住在哪里,妈妈从来没有自己去过他在这个城市的家。总会有家人到首尔站或高速长途汽车站去接妈妈。每次妈妈来到这个城市,都要有人带领才能去别的地方,否则她就哪儿也不去。要去二弟家,二弟去接。要去妹妹家,妹妹去接。虽然谁也没说,但是他的家人都觉得妈妈在这个城市里寸步难行。因此,她身边总是有人跟随。发出寻找妈妈的广告,到处散发寻人启事,通过网络刊登寻人启事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搬过十二次家了。他挺起腰,头向后靠着。驿村洞的房子是他在这个城市里拥有的第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前往驿村洞的出租车里,妹妹揉搓着指甲。他也在想这件事,哼了一声,皱起了眉头。中秋节要放几天假?每年中秋节,都会出现类似“今年选择海外旅行的人数多于以往”的新闻。几年前,人们对节日旅行还持批判态度。现在,人们竟然只是简单地跟祖先告个别,就理直气壮地去机场了。曾经有人聚集在酒店式公寓里举行祭祀活动,因此遭到质疑,祖先怎么可能找到酒店式公寓呢?如今,人们索性乘上了飞机。早晨妻子看报纸的时候,好像发现奇闻似的对他说,中秋节去海外的人数将会超过百万。看来我们国家的人很有钱,他回答说。妻子自言自语,出不去的人都是笨蛋。父亲静静地看着他们。别人家的孩子中秋节都去海外旅游,我们也应该带着孩子出去一趟吧。他听不下去了,狠狠地盯着妻子。怎么了?孩子们对这种事很敏感……父亲从餐桌旁站起来,走进了房间。你疯了吗?现在还有心情说这种话?他责怪妻子。这是孩子们说的,我说错什么了吗?怎么了,我转达孩子们的话也不行吗?郁闷死了。你想让我什么也不说吗?这回是妻子先站了起来。

——祭祀是不是还得做啊?

——你什么时候操心过祭祀的事了?每次过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中秋节又算得了什么!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

他看见妹妹停止了揉指甲的动作,双手插进了上衣口袋。每当妹妹在他面前感到紧张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啧啧!他咂了咂舌头。什么时候的事了?怎么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他和妹妹、弟弟三个人住在单人房的时候,妹妹靠着墙壁睡觉,他躺在中间,弟弟睡在另一侧。睡着睡着感觉有人打自己的脸,他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却发现弟弟的手搭在他的脸上。他轻轻放下弟弟的手,想要接着睡,这回妹妹的手又打在了他的胸口。乡下房子宽敞,他们都养成了睡觉打滚的习惯。有一次,他的眼睛挨了妹妹的打,疼得他连声尖叫。听见他的尖叫声,睡梦中的弟弟和妹妹惊醒了。

——喂!你!你!

许久之后,妹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把手伸进了口袋。

——你要是再这样,就赶快回家吧!

当时也许不该说这句话。他转过头,看了看妹妹。他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妹妹真的回家了,带着全部行李回家了。妈妈又把妹妹送了回来,还让妹妹跪在他面前,向他认错。妹妹紧紧地咬着嘴唇。

——还不快认错!

妈妈又说了一遍,妹妹还是纹丝不动。妹妹看上去很乖,然而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了。他读初中的时候,强迫妹妹帮自己洗运动鞋。平时妹妹总是默默地帮他把运动鞋洗得干干净净。那天她却很生气,拎着他的新运动鞋来到小河边,扔进了水里。他沿着水流追到尽头。时至今天,这些事已经变成只有兄弟姐妹之间才能共有的回忆。当时,他好不容易找回一只鞋,还被水垢和水草染成了绿色。他怒不可遏,跟妈妈告了状。妈妈责骂妹妹,从哪儿学来的坏脾气,还冲她举起了烧火棍。妹妹说什么也不肯认错,还冲妈妈发了火。我说了,我不想!我说过我不想了!我不想做我不喜欢的事!

——我让你道歉。在这里,你哥哥就是家长。哥哥说你两句,你就背起行李回家,这个毛病要是不马上改掉,它会拖累你一辈子。以后你嫁了人,稍不如意,也要背着行李回娘家吗?

妈妈越是让妹妹向他认错,妹妹的双手在口袋里插得越深。妈妈很伤心,一边叹气,一边流着泪说,现在这孩子不听我的话了。做母亲的无能,也没有学问,连孩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先是不动声色地感叹,进而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流。这时,妹妹终于开口了,不是这样的,妈妈!为了让她停止哭泣,妹妹不得不说,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吗?妹妹终于从口袋里拿出手来,向他认了错。从那之后,妹妹每天都把手插在口袋里睡觉。他稍微大点儿声说话,妹妹就赶紧把手伸进口袋。

妈妈失踪后,只要有人说什么,妹妹马上垂头丧气地说,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

——家里的玻璃谁擦?

——你说什么?

——这时候要是打电话,妈妈肯定在擦玻璃窗。

——玻璃窗?

——我问妈妈,为什么要辛辛苦苦擦玻璃。妈妈说,中秋节全家人都回来,玻璃窗脏了怎么行。

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家里那么多的玻璃窗。几年前新盖的房子换掉了原来的窗扇,包括客厅在内的所有房间都有玻璃窗。

——我让妈妈找人擦玻璃。她就说,谁愿意到我们这个小村庄来擦玻璃……

妹妹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出租车的车窗,使劲擦了起来。每到这时,妈妈都要擦玻璃吗?

——我们小时候,妈妈不是擦玻璃,而是拆下家里所有的门窗……还记得吗?

——记得。

——真记得吗?

——当然记得!

——你说谎!

——你凭什么以为我说谎?妈妈还在门上贴枫叶,被姑妈责备。

——你真记得呀!还记得我们去姑妈家捡枫叶的事吗?

——记得。

盖新房子之前,每到中秋节,妈妈就会挑选阳光明媚的日子,拆下家里所有的门窗。妈妈把门窗用水冲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晾干,然后熬好糨糊,粘上新的窗纸。家里门窗很多,每次看到门窗都靠在围墙边上晾晒,就知道是中秋节了。

喀,喀,他清了清嗓子。

家里好几个男人,为什么妈妈贴窗纸的时候却没有人帮忙?妹妹也把手指伸进盛着黏稠糨糊的桶里,搅来搅去搞恶作剧。妈妈独自拿起刷子,像画兰花似的在窗纸上涂抹糨糊,干净利落地贴上门窗。她的动作看起来轻快利落。如今,他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当时的妈妈的了,然而在他看来很多事情依然是想都不敢想,妈妈却做得得心应手。妈妈独自贴窗纸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发挥她的浪漫气质。她拿着刷子,偶尔会让玩糨糊的妹妹或者跑来问需不需要帮忙的他去摘几片枫叶回来。家里柿子树、李子树、香椿、大枣树应有尽有,妈妈却唯独想要家里没有的枫叶。为了摘枫叶,他走出大门,穿过胡同,越过小河,经过新修的公路去姑妈家。听说他要摘枫叶,姑妈问他,摘枫叶干什么,是你妈妈让你摘的吗?哎哟,你妈妈这是哪门子的浪漫呀?大冬天打开粘着枫叶的门,岂不是更冷吗?不过,反正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会粘!

他双手捧着枫叶递给妈妈,她挑选两片平整漂亮的枫叶对称地贴在门把手两侧,然后贴上窗纸。考虑到开门时会碰碎枫叶,她又在上面多贴了一层窗纸。他的房间门上,妈妈像贴花似的贴了五张窗纸,比其他房间的门足足多出三张,然后精心地用手背压紧,问他,满意吗?年幼的他伸出五只手指。不管姑妈怎么说,他还是觉得这样很漂亮。他说很美,妈妈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夏天经常开门关门,窗纸已经破了,有的地方漏了洞。妈妈不愿意这个样子过节,所以每年中秋节之前都要重新贴窗纸。这是她迎接秋天、迎接中秋节的方式,或者也是为了不让家人在夏末秋初的凉风中感冒。就当时来说,这是妈妈能够实现的最极致的浪漫。

他不由自主地像妹妹那样把手插进西裤口袋。秋去冬来,下雪了,新的春天来了,新的枫叶长出来了,妈妈贴在门把手旁边的枫叶仍然静静地陪伴着他们。

妈妈的失踪使他想起了很多遗忘已久的记忆深处的事情,包括那些门窗。

驿村洞不再是从前的驿村洞了。他在这个城市里拥有第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时,这里还有很多胡同和平房。现在,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到处都是服装店。他和妹妹没能找到当时位于驿村洞中心的西部市场,绕着公寓前前后后转了两圈,不得不向路过的女学生打听西部市场在哪儿。女学生告诉他们的方向和他们预料的方向截然相反。原来他每天都要路过的公用电话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型超市。那时候他的女儿刚刚出生,妻子说等女儿长大了要给她织毛衣,就在附近的毛线商店里学针织。现在,那家毛线商店也不见了踪影。

——应该是那里,哥哥!

他记得西部市场在大路边上,如今却被新修的道路掩盖了,连招牌都看不清楚了。

——这是西部市场前面。

妹妹先跑到市场门口看了看,然后跑回他身边,打量着那些店铺。

——是那里!

他转头看了看妹妹指着的方向,看见了夹在面食店和网吧之间的西部药店。五十多岁的药师戴着眼镜,看了看走进药店的他和妹妹。妹妹问,您看到儿子拿回来的寻人启事给我们打电话了,是吗?药师摘掉了眼镜。

——你们怎么把母亲弄丢了?

这是妈妈失踪后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他们不想解释妈妈失踪的经过,只想快点儿找到她,然而人们每次都要问他们怎么会弄丢了妈妈。这个问题里夹杂着好奇和指责。起先他们还认真解释,在首尔站,在地铁站……如今他们只是回答,已经丢了,然后就闭口不语,神情沉痛。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怎么弄丢了的问题。

——是老年痴呆吗?

妹妹没有回答。他说不是。

——你们寻找母亲的态度怎么是这样?我打完电话都多长时间了,你们才来!

听药师的语气,仿佛他们早点儿赶来的话,就能见到妈妈了。仿佛因为他们来晚了,妈妈又去了别的地方。

——您是什么时候看见的?跟我妈妈很像吗?

妹妹递过寻人启事,指着妈妈的照片问道。药师说是六天前看见的。住在药店楼上三层的药师早晨下楼,准备开门,却发现一位老太太躺在隔壁面食店的垃圾桶旁,穿着蓝色的拖鞋。也许是走路太多了,脚背破了,露出骨头,伤口已经化了脓,甚至都无法包扎。

——我是药师,看到她的伤口,不能无动于衷。我觉得应该先帮她消毒,于是我打开药店的门,拿出消毒剂和脱脂棉。这时老人醒了。我这个陌生人去碰她的脚,她也纹丝不动,看上去有气无力的样子。伤得那么严重,消毒的时候应该疼得大叫才对啊,可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我觉得很奇怪。发炎时间太长了,不停地冒出脓水,气味也很难闻。消毒了好几次,终于消完了,涂了药,我觉得创可贴恐怕不管用,就用绷带包上了。我觉得老人需要有人保护,就走进药店准备报警,转念一想,应该先问问她有没有认识的人。我又走了出去,却看见老人在吃别人扔进垃圾桶的紫菜寿司,可能是肚子饿了。我说我给你饭,你把这个扔了吧。老人不肯,我就抢过来扔掉了。让她扔,她不扔,我抢过来,她却没有反抗。我让她先进药店。她好像没听懂我说话,没有动弹。是不是耳朵听不见啊?

妹妹没说话。他说不是。

——你住在哪儿?有没有认识的人?告诉我你知道的电话号码,我可以帮你打电话。我说了那么多,老人只是不停地眨眼睛……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回到药店给警察署打了电话。等我再出来的时候,老人已经不见了。真奇怪,我打电话的时间又不长,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我妈妈没穿蓝拖鞋,她穿的是乳白色的凉鞋。您确定您看到的老人穿的是蓝拖鞋吗?

——是的。她穿的是天蓝色衬衫,外面套的衣服太脏了,分不清楚是白色还是黄色。裙子也很脏,看不出是白色还是乳白色,不过能看出是有褶皱的裙子。小腿已经被蚊子叮得伤痕累累,血淋淋的。

除了蓝拖鞋,别的都跟妈妈失踪时穿的吻合。

——照片上的妈妈穿的是韩服,发型也不一样……这不是妈妈失踪前的照片,而是在精心打扮之后拍的。看到那位老人,您怎么会联想到我的妈妈呢?

也许是因为药师描述的老人太狼狈,妹妹希望那不是自己的妈妈。

——就是这个人,眼睛一模一样。我小时候放过牛,经常看到这样的眼睛。不管打扮成什么样子,眼睛总归改变不了,怎么能认不出来呢?

妹妹坐在药店的椅子上。

——后来警察来了吗?

——我马上又打了电话,说老人已经走了,不用来了。

看到他无力的肩膀和缓慢的脚步,妹妹从儿童乐园的木椅上站了起来。夜深了,儿童乐园里一个孩子也没有,只有几位出来散步的老人坐在椅子上。走出药店,他和妹妹就分开了,约好两个小时后在新建公寓的儿童乐园会合。他到从前的住处附近去找。他住过的房子已经不见了,变成了崭新的公寓。妹妹到稍许保留了旧貌的西部市场去找。听说那个可能是妈妈的女人从面食店旁的垃圾桶里捡紫菜寿司,他开始仔细观察每栋建筑物的垃圾桶周围,甚至连公寓的分离收集箱也不放过。一边看,一边猜测自己以前住过的房子大概在什么位置。应该是附近最长的胡同里的倒数第二家。胡同太长,晚上回家的时候,总要回头看两三次,才能到达。

妈妈来这里,会不会是为了找那座房子?

第一次来这座房子那天,妈妈从乡下带来了蒸锅大小的铜壶,赶到了首尔站。铜壶里装满了红豆粥。那时候他还没有汽车,接过妈妈手里装满红豆粥的铜壶,很不耐烦地说,妈妈拿这么重的东西干什么。她也只是笑而不答。走进胡同,妈妈就问,是这家吗?过去之后,她就指着下一栋房子问,是这个吗?他在自家门前停下脚步说,是这家。妈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轻轻推开大门,仿佛是出来旅行的少女。哇,还有院子,还有柿子树,这是什么?哦,这不是葡萄树吗?刚刚进门,妈妈就从铜壶里盛出一碗红豆粥,洒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她说只有这样才能让邪气进不了家门。这也是他的妻子在这个城市拥有的第一座房子。这座房子总共有三个房间,他打开一间,兴奋地对妈妈说,这是您的房间,每次来首尔,您就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妈妈往房间里看了看,脸上带着歉疚的表情说,还有我的房间?

午夜已过,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从房间里往窗外张望。妈妈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她摸了摸大门,摸了摸葡萄树,坐在通往玄关的台阶上望着夜空,然后走到柿子树下站住了。他担心妈妈会在院子里徘徊整夜,于是打开窗户,对妈妈说,进屋睡吧。妈妈说,你怎么还不睡?说完,好像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似的说,亨哲呀,你出来一下。他走进院子,妈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他手里。现在只要安上门牌就行了,一定要用这个钱安装门牌。他接过装钱的信封,望着妈妈。妈妈搓着空空的双手。

——妈妈对不起你。你买房子,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天凌晨,他去完卫生间回来的路上,轻轻推开妈妈的房门。妈妈和妹妹并排而卧,睡得正酣。

妈妈在首尔的第一夜,是和二十岁的他在洞事务所的值班室里度过的。从那之后,妈妈来首尔也还是没有舒适的落脚地。妈妈乘坐汽车来首尔参加亲戚的婚礼,他和弟弟妹妹去看妈妈。那时候,妈妈的行李也是一个包袱。婚礼还没结束,妈妈就催着他或弟弟妹妹去他们的出租房。回到出租房,妈妈赶紧脱下参加婚礼时穿的西装。用报纸、塑料袋或南瓜叶子包着的各种东西纷纷掉出妈妈的包袱。不到一分钟,她就换上了卷成团夹在包袱角落里的宽松衬衫和小碎花裤子。她拿碗盛好用报纸、塑料袋和南瓜叶包着的小菜,甩了甩手,麻利地取下被套,洗了起来。妈妈用盐渍过白菜,除掉水分,腌成泡菜,又拿起铁刷子,擦拭被炭火或火炉熏黑的饭锅,直到油光锃亮。等晾在楼顶的被套干了,妈妈麻利地缝好。妈妈淘米,做大酱汤,准备晚饭。碟子里装满了妈妈从家里带来的酱牛肉、炒银鱼、苏子叶,摆满了晚餐桌。他和弟弟妹妹舀一口饭,妈妈就往他们的勺子里夹一块酱牛肉。他们让妈妈也吃,她总说,我吃饱了……他们吃饱了,妈妈收拾好饭桌,用水龙头下面的胶桶接满凉水,买个西瓜放在里面,然后迅速换上只有参加婚礼才穿的西装,对他们说,送我去首尔站。这时候天色已黑,他们劝妈妈在这里过夜。她说,我得回去,我还有事呢。妈妈所谓的有事就是干农活,尽管在这里过夜也不会耽误多少,然而她还是坚持要在夜里坐火车回家。也许是因为房间只有一个,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只能蜷缩着睡觉,生怕碰到别人,不敢随便活动。妈妈只是说,我得回去,我还有事呢。

妈妈两手空空,在首尔站等待回乡下老家的夜班火车。妈妈疲惫的样子总是刺激他产生新的斗志。我要快点儿赚钱,搬进有两个房间的房子。我要住进传贳房(3),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只有这样,才能腾出房间,让妈妈安安心心地在这个城市里过夜。每当妈妈乘坐夜班火车回家的时候,他都会买一张站台票,陪着她进站等车,帮她找到座位,再把装有香蕉、牛奶或橘子的塑料袋递到妈妈手里。

——别睡着了,一定要在J站下车。

妈妈的神情有时悲伤,有时坚定,她督促他说,在这里,你是弟弟妹妹的家长。

只有二十多岁的他搓着手,静静地站着。妈妈从座位上站起来,抚平他的手掌,伸展开他的肩膀。

——做哥哥的应该昂首挺胸,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才行。哥哥走错了路,弟弟妹妹也会跟着走错。

火车快要出发了,妈妈的眼里含着热泪。妈妈眼含热泪,冲着他笑,对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啊,亨哲。

他的妈妈在J站下车的时候,应该是凌晨时分。开往村子里的汽车最早也要在早晨六点钟之后才有。他的妈妈下了火车,只能沿着小路一步一步走回家。

——要是多带些寻人启事就好了,至少可以多贴几张。

——明天我来贴。

明天他要陪同社长一行去看仁川的样板间,这件事他不能推托。

——要不让小真妈妈去吧?

——让嫂子休息吧,父亲还在家呢。

——那就叫上小弟。

——那个人会帮我的。

——那个人?

——如果找到妈妈,我就跟那个人结婚。妈妈一直都盼着我结婚。

——既然那么容易做决定,怎么不早点儿?

——妈妈失踪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哥哥,妈妈想要的,我都可以做到,并不是什么难事。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妈妈为这些事情操心,以后我也不坐飞机了。

他的情绪低沉下来,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妈妈不喜欢妹妹乘飞机去别的国家。万一出事,要死两百多人,你不害怕吗?如果是因为战争,那谁都没有办法躲避,可是你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妈妈强烈反对妹妹乘坐飞机,从那之后,妹妹每次坐飞机都瞒着妈妈。不管是个人旅行,还是工作,只要是坐飞机,妹妹从不告诉妈妈。

——那座房子门前的院子里,玫瑰花真漂亮……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妹妹。他也在想那个家里的玫瑰花。买房子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妈妈来到首尔,非要跟他去买玫瑰花。玫瑰花?从妈妈口中听到“玫瑰”这样的字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了声,玫瑰花?就是红色的玫瑰花呀,怎么了?买不到吗?不,能买到。他带妈妈去了买花卉的花园,花花草草琳琅满目。妈妈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她买了很多玫瑰花,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回到家里,妈妈在围墙边挖了个坑,弯着腰,把花种了下去。从前妈妈要么种黄豆,要么种马铃薯和芝麻,或者白菜、萝卜、辣椒。播种也好,栽秧也好,总归都是收割后可以吃的东西。他第一次看到妈妈为了观赏而种花。妈妈种花的样子在他看来是那么陌生。他问妈妈,是不是离围墙太近了。妈妈说,也要让围墙外面的过路人看到。搬离那座房子之前,每年春天家里都有玫瑰盛开。正如妈妈当初种植玫瑰花时期待的那样,花开时节,门前经过的人们都会在围墙下驻足,闻闻花香。雨过天晴,围墙下面堆满了凋零的红色玫瑰花瓣。

他们没吃晚饭,而是在驿村洞大型超市的酒吧里喝了两杯酒。妹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来,递到他面前。或许是空腹喝了两杯生啤的缘故,妹妹脸红了。借着灯光,他看见了妹妹递来的笔记本上写着的几句话。

我想给眼睛看不见的人读书。

我要学汉语。

如果我有很多钱,我想有一家小剧场。

我想去南极。

我想去圣地亚哥城徒步旅行。

下面三十多行都是以“我”开头的句子。

——这是什么?

——去年12月31日,迎接新年的时候,我没写小说。我写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今后十年必须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然而我的全部计划之中唯独没有陪妈妈。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但是妈妈丢了以后回头再看,我才发现是这样。

妹妹的眼里泪光闪闪。

他喝醉了酒,从电梯上下来。他按了门铃,却没有人开门。他跌跌撞撞地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告别妹妹,他自己又去了两家酒吧。那个也许是他妈妈的女人,那个穿着蓝拖鞋,因为走路太多而被拖鞋磨坏脚背,露出骨头的女人。每当这个女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时,他就举杯痛饮。客厅里关了灯,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妈妈带来的圣母像凝视着他。他踉踉跄跄,想回卧室,经过女儿房间的时候,轻轻地推开门看了看。父亲睡在这个房间。他看到父亲挺直后背,睡在女儿床下的褥子上面。他走进房间,拉起堆在旁边的被子,给父亲盖好,然后轻轻关门出来。他走进厨房,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水瓶,往杯子里倒了水,喝了下去。然后,他开始打量自己的家。什么都没有改变,冰箱发出的声音一如从前,喜欢推迟洗碗的妻子堆在水槽里的餐具也一如从前。他低下头,走进卧室,呆呆地望着睡梦中的妻子。项链在妻子的脖子上闪闪发光。他猛地掀起了盖在妻子身上的被子。妻子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粗鲁带着无言的责备,你还有心思睡觉?妻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自从妈妈失踪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冲妻子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回家,他就忍不住生气。二弟打电话来询问情况,还没等说上几句,他就勃然大怒,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你小子究竟在干什么!父亲说自己留在首尔也帮不上什么忙,想回乡下。他忍不住大声说,您回乡下干什么!妻子准备好的早餐,他看也不看,直接就去上班了。

——你喝酒了?

妻子夺过他手里的被子,伸展开来。

——你能睡着吗?

妻子整了整衣角。

——那你让我怎么样?

妻子忍无可忍,大声吼道。

——都是因为你!

他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

——怎么是因为我?

——你要是去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去给小真送腌好的小菜。

——为什么偏偏赶在那天去送?父母从乡下来首尔,再说又是父母的生日,你为什么偏偏赶在那天去给小真送小菜?

——父亲说他自己也能找到!首尔难道只有我们吗?那天父亲说要去二弟家。这个先不说,小姑子不是也在首尔吗……还有小弟呢。父母来首尔,难道非要住在我们家,非要我去接吗?我两个星期都没去看小真了。明明知道她已经没有吃的了,我怎么能不去看看。又是去看小真,又是做这做那,我也筋疲力尽了。再说了,小真还在准备考试……你知道这次考试对小真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都那么大的孩子了,你打算给她送到什么时候?奶奶丢了,她连个面都不露。

——小真回来能干什么?我让她不要回来。我们也都尽力找过了,连警察都找不到,我们还能怎么样呢?首尔这么多人,难道我们要挨家挨户按门铃,问我们的妈妈在不在那里?大人都束手无策,小真又能帮上什么忙?上学的孩子应该好好上学才对。母亲不在了,难道我们每个人都要抛开自己的事情不管吗?

——不是不在,是丢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你不也在上班吗?

——什么?

他怒不可遏,拿起房间里的高尔夫球杆想要扔出去。

——亨哲!

刚才还在女儿房间睡觉的父亲站在门口。他放下了手里的球杆。父亲默默地看了看他和妻子,转过身去。父亲是为了让孩子们轻松,才来首尔过生日。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们将在妻子预订的韩式套餐饭店里为父亲庆祝生日。妈妈肯定会说,连我的生日也过了吧。可是妈妈丢了,父亲的生日也只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父亲生日几天后的祭祀,也只好由婶婶和姑妈操办。

他跟着父亲过去。父亲推开房门,回头看了看他。

——都是我不好。

——……

——不要吵了,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跟我在一起,你妈妈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不过她是个好人,肯定会平安无事。既然平安无事,早晚就会有消息。

——……

——我要回家了。

父亲静静地站着,看了看他,走进房间。他望着紧闭的房门,紧紧咬了咬嘴唇。蓦地,热流涌上胸膛,他用双手抚摸着胸口,习惯性地揉了揉脸,放下了手。他感觉到了妈妈温暖而朴素的手。妈妈不喜欢看他搓手,或者耷拉着肩膀。如果他在妈妈面前这样,她马上就会抚平他的手掌,帮他展开肩膀。每当他低头的时候,妈妈就用手掌拍打他的后背,告诉他,男子汉应该昂首挺胸。他没能成为检察官。虽然妈妈总把这件事说成“你想做的事”,其实这也是妈妈的梦想,只是他以前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没有实现,没想到自己也辜负了妈妈的梦想。妈妈这辈子总觉得是自己让他没能做成想做的事,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他没能兑现承诺。如果找到妈妈,一定要专心照顾。这种欲望充盈着他的胸膛,他感觉胸膛快要爆炸了。然而他也知道,他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

他在客厅的地板上跪了下来。

(1) 韩国的公务员分为九级,九级最低,一级为总统,五级以上就能过上水平较高的生活。因为待遇高、福利好,每年都有大量毕业生报考,导致公务员录用率很低,竞争相当激烈。

(2) 坪是韩国常用的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3) 传贳是韩国特有的物权制度,通常称为“全税”或“全租”。简单地说,传贳就是房客在签约入住前交给房东一定额度的押金,即传贳金,传贳合同期满后,房东则将全部传贳金返还房客。传贳合同通常每两年为一个周期,双方可以协议续签。一般来说,最初交的传贳金是合同标的房产价格的6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