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女人站在紧锁的蓝色大门前,向里张望。
——你是谁?
你在身后咳嗽了一声,年轻女人回过头来。女人头发束在后面,额头平正光滑,眼睛里露出喜悦。
——你好!
你看了看她。年轻女人的脸上露出微笑。
——这里是朴小女阿姨的家吗?
房子空了很久,门牌上只有你的名字。朴小女,人们都称呼你的妻子为老奶奶,很长时间没有人称呼她为阿姨了。
——什么事?
——阿姨不在家吗?
——……
——真的失踪了吗?
你呆呆地望着年轻女人的眼睛。
——你是谁?
——啊,我是南山洞希望院的洪泰熙。
洪泰熙?希望院?
——这是家孤儿院,阿姨很久没来,我正担心呢,后来看到了这个。
年轻女人递过来儿子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过好几次,门总是锁着。今天我还以为又要扑空了……我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要给阿姨读书呢……
你掀开放在大门前的石头,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家里空了很久,你一边伸手推门,一边观察着里面的情况。院子里很安静。
你请那个自称洪泰熙的年轻女人进了家门。答应给她读书?给妻子读书吗?你从没听妻子说起过希望院,也没说起过这个名叫洪泰熙的女人。洪泰熙走进院子,冲着里面喊了声“阿姨”,她似乎不相信妻子真的失踪了。没有人回答,洪泰熙的脸色也变得慎重起来。
——离家出走了吗?
——不是,是走丢了。
——什么?
——在首尔走丢了。
——阿姨吗?
洪泰熙瞪大了眼睛,说你的妻子早在十几年前就到希望院给孩子们洗澡、洗衣服,在那里的院子里做农活。
妻子她?
洪泰熙说你的妻子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每个月都向希望院捐赠四十五万元。连续几年了,从来没有遗漏。
四十五万元?
首尔的孩子们每个月寄给妻子的钱是六十万元。孩子们大概觉得两个人在农村生活,这些钱就足够了。钱的确不少了。起先,妻子说和你一起花这些钱,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说这些钱要自己花。你有点儿惊讶,妻子怎么突然对钱产生了欲望。妻子不让你问这些钱的用处,还说自己养大了孩子,有资格花这些钱。她似乎也是考虑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否则不可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不是你了解的妻子惯有的说话语气,感觉像是在电视剧里听到的台词。你甚至觉得,她肯定对着空气练习了好几天。
有一次,妻子要求把三斗落(1)水田划到自己名下。你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人生无常。妻子还说孩子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而她已经变成了无用之人。那是五月份父母节的第二天,几个孩子都没打电话。妻子到镇上的文具店里买了两朵康乃馨,上面的飘带上有“谢谢您生我养我”的字样。
——我怕被别人看到!
妻子让站在新修公路上的你回家。回家以后,她让你进了房间,锁上门,在你衣服前襟上戴了朵康乃馨。
——我有好几个孩子,可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连朵花都没有,别人会怎么说?我就自己买了。
妻子在自己的衣服前襟上也戴了买来的花。鲜花总是下垂,妻子戴了两次。你刚走出大门就把花摘掉了,妻子却戴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妻子病倒了,翻来覆去好几天睡不着觉,突然坐起身来,要你往朴小女的名下划三斗落水田。你说,我们的水田都归你,你只要求划三斗落,其实是你吃亏了。听你这么说,妻子闷闷不乐地说,你说得也对。但是,当她提出孩子们寄来的钱都由她自己支配的时候,态度相当坚决。面对妻子的气势,你知道自己无可奈何,否则非要爆发家庭大战。你的条件是妻子可以自由支配孩子们寄来的钱,但是从今往后就不能再花你的钱了。妻子爽快地同意了。她没有买衣服,也没有做别的事情,但是你偷看过她的存折,每个月都要取出四十五万。偶尔孩子们寄钱晚了,妻子就给负责收齐兄弟姐妹的钱再寄给妈妈的女儿打电话,让她快点儿寄钱过来。这个举动也不像妻子的风格。你说好不问她的钱用在何处了,所以就没有多问。既然她每个月都在同一天取出四十五万元,你就猜测她是感觉人生无常,偷偷攒起来了。你相信肯定是这样,还找过她的存折,尽管没有找到。听洪泰熙这么说,你才知道,原来妻子每个月都从六十万中拿出四十五万,捐赠给位于南山洞的希望院。你感觉像是挨了妻子的当头一棒。
洪泰熙说,孩子们喜欢阿姨胜过喜欢她。有个名叫小均的孩子,阿姨对她犹如亲生母亲。阿姨突然不来孤儿院,小均非常难过。这个孩子出生不到六个月就被抛弃了,连名字都没有,还是阿姨给他取名叫“小均”。
——你是说叫小均?
——是的,叫小均。
洪泰熙说,小均明年就上初中了。阿姨答应他,等他上了初中,就给他买书包和校服。小均。你的心凉了半截。你静静地听着洪泰熙说话。妻子去南山洞孤儿院做事已经十几年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怀疑,你丢失的妻子真的是洪泰熙所说的朴小女阿姨吗?她什么时候去的希望院?她为什么从来不说?你默默地看着儿子登报的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走进房间。你取出抽屉深处的相册,翻开一页,拿出一张妻子的特写。妻子和女儿并肩站在海边的防洪堤前,抓住被风吹起的衣角。你把照片递到洪泰熙面前。
——是这个人吗?
——哎呀!阿姨!
看到妻子清晰的照片,洪泰熙仿佛看到了她本人,亲切地叫了声阿姨。也许是因为阳光耀眼,照片上的妻子皱着眉头,似乎在看你。
——你说答应给她读书,这是什么意思?
——阿姨在希望院里做了很多脏活累活。她最喜欢给孩子们洗澡。阿姨非常勤劳,每次她来,希望院就变得熠熠生辉。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才好,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阿姨总是说不用。有一天,阿姨拿来这本书,让我每次给她读一个小时。她说这是她喜欢的书,但是眼睛不好,不能读了。
——……
——就是这本书。
你凝视着洪泰熙从包里拿出来的书。这是女儿写的书。
——阿姨说这位作家出生于我们这里,初中之前都是在这里读书,所以她很喜欢这位作家……以前给她读的也是这位作家的书。
你拿起了女儿写的书《爱无止境》。原来妻子想读女儿写的书啊。她从来没跟你提过。你从来没想过给妻子读女儿的书。别的家人也知道妻子不识字吗?你最初知道妻子不识字的时候,妻子好像受了很大的侮辱。你年轻时在外面鬼混,有时冲着妻子大叫大嚷,有时大声对妻子说,你不懂!这些都被妻子归咎于自己不识字,认为是你看不起她。事实并不是这样,然而你越否认,妻子越认定。现在你才觉得,也许真像妻子说的那样,你在潜意识里轻视妻子。你从来没想过会有别人给妻子读女儿的小说。为了不让这个年轻女人察觉出自己不识字的事实,妻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她该有多么想读女儿的小说,否则不会隐瞒小说作者是女儿的真相,推说自己眼睛不好,让年轻女人读给她听。你的眼睛湿润了。妻子是怎样在这个年轻女人面前按捺住炫耀女儿的冲动的呢?
——哎,这个可恶的女人。
——什么?
洪泰熙瞪大眼睛,吃惊地注视着你。既然那么想读,为什么不让我读给她听?你用双手使劲揉着干燥而粗糙的脸。如果妻子让你给她读女儿写的小说,当时的你会读给她听吗?妻子走失之前,你几乎已经忘却了她的存在。没有忘记时,大部分都是有求于她,或者责怪她,要么就是对她置之不理。习惯是可怕的东西。面对别人你的语气谦卑,然而回到妻子身边,你立刻就变得气呼呼的了,偶尔还会说出这个地方特有的脏话。仿佛哪本书上说过,不能对妻子用谦卑的语气说话。是的,就是这样。
——我,回来了。
洪泰熙走了,家里又变得空****的。你喃喃自语。
你年轻的时候,甚至结婚生子以后,还是总想着离开这个家。想到这个南部地区普普通通的小村庄,你将生于斯、老于斯,于是觉得好孤独。每当这时,你就无言地走出家门,浪迹全国各地。到了祭祀的时候,你仿佛受到基因派遣似的回家。然后再出门,直到浑身疼痛难忍,你终于懒洋洋地回家。恢复健康以后,有一天,你学会了骑摩托车。你带着一个迥异于妻子的女人,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家门。你甚至想过永远不再归来。你想彻底忘掉这个家,重新开始另外的人生。然而不过三季,你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离开家门,渐渐熟悉了陌生的环境,你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妻子养的东西,狗、鸡,怎么挖也挖不完的马铃薯……还有孩子们。
在地铁首尔站丢失妻子之前,她对你来说只是亨哲妈妈。她是永远矗立不动的大树,除非被人砍伐,或者被人拔走,否则绝对不会自行离开。直到那一天,你才知道,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亨哲妈妈了。亨哲妈妈走失以后,你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是你的妻子,而不仅仅是亨哲妈妈。从五十年前到现在,一直都被你遗忘的妻子终于生动地呈现在你的心里。妻子失踪了,你却对她产生了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你终于了解到这二三十年来妻子的状况。妻子陷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常常什么也想不起来。即使走在村中熟悉的道路上,她也会找不到家,呆坐在路边。面对用了五十年再熟悉不过的锅和缸,有时她却露出疑惑的目光,仿佛不知道那是什么。家里到处都是妻子掉落的头发。有时她理解不了电视剧,甚至忘记唱了五十年的那首歌,那首以“如果你问我爱情是什么”开头的歌。有时候妻子看上去似乎连你也忘记了,或者连她自己也忘记了。
不仅如此。
有时候,妻子仿佛在渐渐干涸的水中找到了什么,清清楚楚地记得某些事情,甚至记得你哪天离开家,还在库房门缝里夹了包着钱的报纸。虽然你没有说,但是离家的时候还能想着给家人留钱。她说谢谢你。妻子说,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些卷在报纸里的钱,真不知道怎么度过那段日子。妻子说应该重新拍张全家福,因为上次的全家福里没有小女儿在美国生的孩子。
直到这时,你终于幡然醒悟,原来妻子深陷混沌,而你还蒙在鼓里。
妻子因为疼痛而双手抱头昏迷不醒的时候,你以为她在睡觉。你还希望她不要随便躺在什么地方就入睡。最后她连房门都打不开,急得团团乱转的时候,你还责怪她,让她睁大眼睛好好走路。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关心和照顾她。你无法理解她混乱如麻的时间概念。她嘴里念叨着年轻时养过的猪的名字,调好猪食,放在空空的猪圈,然后坐在前面说,这回不要只生一只小猪,你要生三只……我会很喜欢你的……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你仍然觉得妻子是在说着无聊的笑话。那一年,母猪生了三只猪崽,妻子用卖三只猪崽的钱给亨哲买了自行车。
——在家吗?我,回来了!
你冲着空****的家高声呼喊,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回来了?
你期待着妻子迎接你的声音,然而空****的房子里只有寂寞在弥漫。每当你从外面回到家,只要说声“我回来了”,妻子肯定会从家中某个角落探出头来。
——你就不能不喝酒吗?没有我,你也能活,要是没有酒,我看你是活不了了。孩子们每次打电话都为这个担心,你就不能戒酒吗?
妻子一边把枳棋子熬成的汤水放在你面前,一边不停地发着牢骚。
——你要是再喝酒,我就离家出走……上次医生不是说过了吗,酒对你伤害最大了。日子越过越好,你要是不想多活,那就继续喝吧。
有时候你和别人出去吃午饭,喝了酒回来,妻子会大发雷霆,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对于妻子的唠叨,你总是左耳听右耳冒,然而此时此刻,你竟无比怀念她的唠叨。为了听到妻子的唠叨,你甚至在下火车后进了旁边的米肠汤饭店,大白天喝了酒回来。然而你的耳边悄然无声。
你看了看侧院小门旁边的狗窝,连狗也没有动静。没看见狗链,看来是你姐姐懒得给狗送食,索性把狗带回自己家去了。你没有关闭大门,径直走进庭院,坐在廊台上。偶尔妻子自己去首尔后,你也是这样独坐廊台。妻子打来电话,问你吃饭了没有。你说,什么时候回来?妻子问你,怎么了?想我了吗?你说,有什么好想的……不用管我,你在首尔待够了再回来。不管你怎么说,只要听见你问“什么时候回来”,妻子就会马上乘火车回家,不管去首尔有什么事。看到她回来,你劈头盖脸地责问,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待够了再回来吗?她瞪你一眼说,你以为我是为你回来的吗?我是惦记着喂狗……
妻子养育的那些东西让你放弃了在异乡得到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推开这扇大门进来,就会看到妻子头戴沾满灰尘的头巾,让亨哲坐在书桌前,自己去挖红薯,做酒曲。你姐姐常说,打仗的时候,你为了躲避兵役而四处奔走,在家里就睡不着觉,结果养成了习惯,最终使你患上了流浪病。你并没有逃避兵役,有时候你厌倦了四处躲避的日子,主动去了警察署。当时你的叔叔是警察,只比你大五岁,他送你回来了。他说,即使家道没落,你也是这个家族的宗孙(2),必须活下来。你必须留下来守护祖坟,操持祭祀。不过,并没有人把你的食指放在铡刀下面切断。因为真正守护祖坟,每个季节忙于准备祭祀的人是你的妻子。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你有家不能回,只能顶着露水在外睡觉。莫非是这样的生活把你变成了流浪汉?也许是吧。有时你睡在家里,总担心有人推开大门来把你抓走,因此在深更半夜逃跑似的离开家。某个冬天的夜晚,你回到家里却发现,孩子们突然间都长大了。天冷了,家人都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妻子拿出放在炕头的饭碗,拉过盖着桌布的饭桌,推到你面前。那是个雪花纷飞的夜晚。妻子在炉火上烤了紫菜。闻到香喷喷的紫苏油,孩子们纷纷睁开眼睛,拥到你的身边。你用妻子烤好的紫菜包着饭,塞进孩子们嘴里。你给大儿子、二儿子和大女儿吃完,小女儿和最小的儿子还没有吃到,然而已经吃完的大儿子又在等着你喂他吃了。你包饭的速度赶不上孩子们吃饭的速度。你开始害怕孩子们的嘴巴,甚至想这些家伙可怎么办啊?这时候你才觉得自己应该忘掉外面的事情,不能再离家出走了。
——我,回来了!
你急忙推开房门。房间里空空如也。离开家之前,妻子叠好的几条毛巾仍然整齐地放在炕头。那天早晨,你吃过药以后,水杯放在地板上,现在杯子里的水已经干了。壁钟指向下午三点,竹影从后门映进来。
——我回来了。
你对着空****的房间自言自语,你的肩膀明显地低垂下去。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儿子强烈反对你自己回家,家里没有人,你回来干什么呢?可是今天早晨,你不顾儿子的反对,坚决乘火车回来了。在路上,你心底的某个角落还藏着一丝希望。只要你走进家门,喊一声“你在家吗?我,回来了”,正在擦房间,或者正在库房里择菜,或者正在厨房里淘米的妻子就会出来迎接你,像往常那样说“回来了”。你觉得肯定会这样。然而家里空空****。房子空置久了,甚至会散发出奇怪的气息。
你站起来,打开空房子里所有的房门。你在吗?卧室、小房间、厨房和锅炉房的门都打开了,你挨着问了个遍,你在吗?你还是第一次这样焦急地寻找妻子。我离开家的时候,妻子也这样找过我吗?你眨着干涸的眼睛,推开厨房门,又往库房那边看了看,喃喃自语“你在那边吗”,只有平板床孤零零地放在库房里。曾经你看到站在这里埋头做事的妻子也不声张,倒是妻子突然往你这边看来,问你,怎么了?想找什么吗?你说,我要去趟镇上,袜子在哪儿?妻子手上本来戴着橡胶手套,听你这么一说,连忙摘下手套,跑进房间,找出你要穿的袜子。如今,你呆呆地望着空****的库房。
——喂……我肚子饿了,想吃点儿东西。
你冲着放在库房里的空床嘀咕。妻子不管是在摘辣椒蒂,在叠苏子叶,还是在腌白菜,只要听说你想吃东西,她就会毫不迟疑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来到你身边,跟你说,山上长出了八角金盘,我挖了些回来,给你做八角金盘煎饼,怎么样?想不想吃?当时的你怎么就没意识到这是幸福呢?你从来没给妻子煮过海带汤,凭什么理所当然地享受她为你所做的一切?有一次,妻子从镇上回来,说路过你常去的那家精肉店门口时,女主人坚持让她进去,请她喝了海带汤再走。原来今天是女主人的生日,早晨丈夫给她煮了海带汤。你静静地听着,妻子继续说,其实味道也不怎么样,可是我真的很羡慕精肉店的女主人啊。你干涸的眼睛眨个不停。在哪儿呢……只要妻子能回到这个家,你不但可以为她煮海带汤,还可以做煎饼。是在惩罚我吗……你干涸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你想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离开家门。你想回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来。可是你从来没想过,妻子也会离开这个家。
直到妻子失踪,你才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婚约确定前,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那时候,联合国司令官和共产党司令官之间达成休战协议,战争结束了,但是气氛比战争中更恐怖。每到深夜,人民军就从山里跑下来,到村庄里扫**。家里有婚龄女孩的,就要想方设法藏起来。从山里下来的人见到婚龄女孩就会抢走,这个消息传遍了各个村庄。甚至有人在铁路旁挖洞,把女儿藏在里面。有的好几户人家聚集起来过夜,还有的人匆匆忙忙让女儿结婚。妻子出生在陈苗村,跟你结婚之前,一直住在那里。你的姐姐告诉你,你要和陈苗村的姑娘结婚。那时你二十岁。姐姐说那个姑娘和你八字相合。陈苗,那是一座山沟,距离你出生的村庄有十几里路。那时候大家都是这样,不见面就结婚。婚礼定在收割之后的十月,在女方家的院子里举行。婚期确定下来,只要你笑,别人就讥讽说要娶媳妇了,很开心吧。你说不上多开心,也没什么不开心。你姐姐操持家里的生计,所有人都觉得你应该快点儿娶媳妇。话是没错,你却觉得不能和从未见过面的女人过日子。你也从来没想过一辈子都在这个村子里种田,直到死。人手不足的时候,连孩子都被叫到田里干活,你却和几个朋友到镇上闲逛。你想和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到别的城市开家酿造厂。你想的不是结婚,而是如何赚钱。当时,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突然去了陈苗村呢?即将在十月份和你成婚的女孩住在茅草屋里,后院长着茂盛的竹子。明亮的灯光照着屋顶和院子,女孩的脸看上去却有点儿暗淡。女孩穿着麻布小褂,坐在廊台上绣花,前面放着绣花机。女孩不时抬头,仰望天空,有时注视天空中飞过的成群大雁,直到大雁不见了踪影。女孩站起身来,走到茅草屋外面。你跟着走过去,那里是一片棉花田。你未来的岳母正蹲在田里摘棉花。妈妈——女孩远远地喊了声。怎么了?你未来的岳母头也不回地说。雪白的棉花在母女之间随风摇曳。女孩又喊了声妈妈,岳母仍然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了?
——我可不可以不嫁人?
你屏住呼吸。
——你说什么?
——我想守着妈妈,不可以吗?
棉花继续在摇曳。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女孩几乎带着哭腔问妈妈。
——那你想被山里的人抓走吗?
身穿麻布衣服的女孩沉默了。她坐在棉花田里,伸开双脚,放声大哭。这跟刚才坐在廊台绣花的女孩判若两人。她哭得很伤心,站在后面的你都忍不住想跟着哭了。岳母这才走出棉花田,站在女孩身边。
——哎呀!你的年纪的确还小。要不是战争,我也想再把你留在身边两三年,可是世道这样险恶,有什么办法啊?结婚又不是什么坏事,既然出生在这个山沟里,就逃不了这样的命运。我也没送你上学,如果不嫁人,你怎么活呀?我看了你们的生辰八字,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会很幸福的。你们会生好几个孩子,而且个个都会平安长大,出人头地,这不就足够了吗?人生在世,就是要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过上舒心的日子,生儿育女。我好好弹棉花,给你缝被子,不要哭了。
女孩还是哭个不停。岳母伸出手掌,拍打着女孩的后背。
——不要哭了……
女孩的哭声还是没有停止。这回,岳母也跟着哭了。
如果不是看到母女二人在棉花田里抱头痛哭的场面,也许你在十月份到来之前就离开家了。想到那个坐在茅草屋的廊台上,抱着绣花机绣凤凰的女孩,那个在棉花田里叫着“妈妈、妈妈”,然后伸开双脚放声痛哭的女孩,想到她可能会在某个深夜被山里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抓走,你就迈不动脚步了。
妻子丢了。你独自回到空****的家,连睡三天两夜。你在儿子家里总是睡不着,每天夜里只是闭着眼睛。你的耳朵越来越敏锐,隔壁房间有谁开门去卫生间,你也会睁开眼睛。你不想吃饭,可是要考虑家人的心情。每到吃饭时间,你要过去陪着家人坐在饭桌前。回到自己家后,你什么也不吃,死了一般睡在空房子里。
结婚前,你只见过妻子一面,就是她坐在廊台上绣凤凰,后来在棉花田里放声痛哭的样子。你以为自己对妻子没什么感情,不料每次离开家门,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妻子的手似乎能挽救一切。以前,你们家养什么牲畜都养不活。她嫁过来之前,你们家也养过好几条狗,每次都养不了多久,还没等生崽就死了。有的是吃了老鼠药,有的掉进了粪桶,有的不知怎么爬到炉箅子上面,你的家人不知道,照常在炉灶里点火,闻到腥味,拿出箅子看时,这才发现狗已经死在里面了。你的姐姐说,我们家养不活狗。妻子嫁过来后,从别人家抱回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狗,一路上捂着它的眼睛。妻子说,小狗很聪明,如果不捂住眼睛,它就能回到自己妈妈身边。小狗在廊台下面吃着妻子喂给它的食物,健健康康地长大,每次能生五六只小狗。最多的时候,廊台下面有十八只小狗。春天,母鸡孵出三四十只小鸡,只是有两三只被老鹰叼走,绝对没有一只死掉。这也是妻子的功劳。你的妻子在宅旁地里撒上种子,嫩绿的新芽争先恐后地冒出。收完马铃薯种胡萝卜,收完胡萝卜再种红薯。不停地播种,不停地收获,一家人吃也吃不完。栽下茄子秧,夏天过去了,到了秋天,仍然遍地是紫色的茄子。妻子手到之处,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妻子头上浸了汗水的毛巾从来没有摘掉过。田里的草刚长出来就被她拔掉。饭桌上吃剩的食物残渣被她揉成小团,倒进小狗的饭桶中。捉青蛙,煮熟捻碎,当作鸡饲料,再收集鸡粪,埋进宅旁地。妻子日复一日,重复着这些事。只要她动手,土地马上变得肥沃,生出新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你姐姐之前从来不把你的妻子放在眼里,后来也让她帮自己在宅旁地里栽种辣椒苗了。
回家后的第四天夜里,你醒了,呆呆地躺着,仰望天花板。那是什么——你呆呆地看着衣柜上面刻有太极图的箱子,连忙坐了起来。你想起某个清晨,妻子早早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叫你,你明明醒着,却懒得理睬。
——看样子还在睡呢。
妻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愿你不要比我活得长久。
——……
——寿衣我都准备好了,放在衣柜上面刻着太极图的箱子里,我的也在里面。万一我先死,你不要慌张,先找出寿衣来。这次有点儿奢侈,我是用最好的麻布做的寿衣。那个人说她亲手种的麻,亲手织成的麻布。你看见了也会满意的,真的很漂亮。
尽管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听,妻子仍然像念咒似的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