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潭阳的堂婶去世的时候,堂叔哭成了泪人。他说堂婶去世前嘱咐过他,千万不要买贵寿衣,还说已经把结婚时穿过的韩服熨好了,给她穿上就行。女儿还没结婚,自己就走了,已经很内疚了,就不要再为她花钱了。堂叔靠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这些,我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说堂婶劳累了一辈子,如今日子刚刚好过点儿,她却死了。堂叔说,这个可恶的人,临死之前还嘱咐,不让给她买好衣服。我不想这样,走的时候我要穿好衣服。你要不要看一看?
你没有动静,妻子又长叹一口气。
——你在我前面走吧,这样最好了。都说生有序,死无序,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按照生的顺序走。你比我大三岁,那就比我早三年走吧。如果你觉得委屈,提前三天也行。我就自己住在这个房子里,实在不行,我就到老大家,给他们剥蒜、打扫房间。你怎么办呢?一辈子依赖别人,你会什么?你想想吧,沉默寡言的老人自己占着个房间,浑身臭味,谁会喜欢呢?我们已经成了孩子们的累赘,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从大门外面就能看出谁家有老人,因为有味。女人不管怎样还能照顾自己,男人要是独自留下来,肯定会很狼狈。即使你想活很久,也不要走在我后面。我先把你埋好了,然后就跟你去……这些我能为你做到。
你踩着椅子,取下了衣柜上面的太极花纹箱子。箱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从尺寸来看,前面的是你的,后面的应该属于妻子。实际尺寸比躺着看的时候更大。你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了盖子。妻子说她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麻布,还说走了很远的路才买到。你打开盖子,看见里面堆着用棉布包裹起来的麻布,棉布白得耀眼。你逐一解开带子,里面按顺序摆放着包褥子的布、包被的布、包脚布、包手布。把我埋好再走……你眨了眨眼睛,凝望着死后用来包裹你和你妻子的手指甲和脚指甲的口袋。
两个孩子从侧门进来,叫着爷爷,跑到你面前。这是住在河边的泰燮家的孩子。孩子们离开你身边,在家里东张西望。她们似乎是在寻找你的妻子。在大田经营中国餐馆的泰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两个孩子交给自己吃饭都有困难的老母亲,从来没有回过家。每次见到这两个孩子,妻子都咂着嘴说,泰燮就不说了,他老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听村里人说,泰燮的妻子和厨师长私通,离家出走了。给孩子们做饭的人不是她们的奶奶,而是你的妻子。有一次看到孩子们没有吃饭,妻子把她们带回家,给她们做了早饭。第二天早晨,孩子们睡眼惺忪地又来了。你的妻子在桌子上多摆了两副碗筷,让孩子们坐在饭桌前吃饭。从那之后,每到吃饭时间,两个孩子就自动过来了。有一次,饭还没做好,两个孩子就趴在地上玩儿,等饭做好了,哧溜溜坐到饭桌前。孩子们吃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你要是稍有异议,妻子就像对待自己的私生孙女似的袒护两个孩子,说她们肯定是饿极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个样子。我们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困难……孩子们来了,我们也不寂寞,多好啊。自从孩子们来家里吃饭以后,饭桌上出现了新蒸的茄子,煤气炉下面的烤鱼架从大清早就烤上了鲐鱼。首尔的孩子们送来的水果和蛋糕也都被妻子保管起来,等到下午四点钟,孩子们从侧门探头张望的时候,她就让她们进来吃。几次之后,孩子们不但在这里吃饭,甚至期待吃到零食了。你的妻子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照顾她们。那段日子,有一次你的妻子去镇上办事,回家的时候没能赶上公共汽车,呆呆地坐在车站,经营纸店的秉植把她带回来。还有一次说是要去宅旁地里摘萝卜缨,却呆坐在铁路边的地里,路过的玉哲把她送回来。妻子说她要回家时却想不起来该坐什么车,去了宅旁地里,却想不起来要干什么。这样的精神状态,怎么照顾两个孩子吃饭呢?你不得而知。这些日子里她们怎么吃饭?你在首尔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奶奶在哪儿,爷爷?
两个孩子找遍了井边、库房和后院,每个房门都打开看了,这才确信你的妻子不在家,于是老大向你问询。问你的人是老大,然而老二紧紧贴在你身边,更加期待你的回答。这也是你想问的问题,妻子究竟在哪儿?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你让她们等会儿,然后到米缸里舀米,淘洗干净之后放在电饭锅里。孩子们没有等待,而是不停地打开各个房门,仿佛妻子马上就会从某个房间里走出来。你从来没做过饭,不知道应该放多少水。你迟疑片刻,又添了半碗水,按下了电饭锅的开关。
那天在首尔站的地铁里,过了多久你才发现地铁已经出发,妻子却没有上来?你理所当然地以为妻子肯定会跟在你身后。地铁在南营站停过之后继续出发的瞬间,你感觉有什么重重地袭击了你的头。还没等你确认这种打击来自何处,绝望已经掠过你的脑海。你知道自己犯了错,犯了无法挽回的大错。你的心跳声大得连你自己都能听见。你不敢回头。当你不得不承认妻子留在了首尔站,你独自上了地铁,而且地铁已经开出一站的瞬间,当你拨开旁边人们的肩膀回头张望的瞬间,你知道你的生命遭受了重创。自从和十七岁的妻子结婚到现在,五十年的岁月里,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你总是走在妻子的前面。飞快的脚步让你的生命重重地摔倒在某个地方。不到一分钟,你便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如果踏进地铁后你能马上回头看看,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年轻时妻子就常常这样说你。你们一起出门的时候,她总是走得很慢,落在你身后。每次她都满头大汗地追上你,让你慢点儿走,让你和她一起走……你有什么急事吗?她在后面发牢骚。你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对不起……要是别人看见多不好。一家人走路,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别人还以为我们相互讨厌,不愿意并排走路呢。要是让别人这么想多不好。我不要求你和我手拉着手,至少你应该慢点儿,要不把我弄丢了怎么办。
你觉得妻子这么说好像是有预感。从你二十岁你们相识到现在,五十年过去了,你和她都到了这个年纪,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慢点儿走”。听她唠叨了一辈子“慢点儿走”,你为什么就不能慢点儿走呢?你宁愿走到前面,再停下来等她,也不肯像她期待的那样,一边聊天一边并肩走路。你从来没有。
妻子走失之后,每当想起自己飞快的脚步,你的心简直要爆炸了。
你这辈子都是走在她前面,有时转弯也不回头看看。落在后面的她喊你,你就责怪她怎么走得这么慢。五十年岁月就这样流走了。她走得很慢,然而只要你稍微等等,她就会满脸通红地追上来,仍然笑着说,慢点儿走。你以为今后的路也会这样走下去。谁知就在前后只差两三步的首尔站,你先上了地铁,然后地铁就出发了。从那之后,妻子再也没有回到你的身边。
尽管饭有点儿夹生,只有泡菜,但孩子们还是吃得干干净净。你在廊台上伸开动过关节手术的腿,注视着她们。做完手术后,左腿就没有疼痛和麻木的感觉了,但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屈膝而坐。
——我给你热敷一下好不好?
耳边似乎传来妻子的声音。即使你不回答,她也会在盆里接上水,放在煤气灶上,再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浸湿,敷在你的膝盖上,用那双长满黑斑的手使劲按压。每次看到妻子粗糙的双手,你都希望她能比你多活一天,希望在你死后,她用那双手最后一次拂过你的眼睛,在孩子们面前擦拭你冰冷的身体,用那双手为你穿上寿衣。
——你到底在哪儿?!
孩子们吃完饭,箭也似的冲出门去。你,失去了妻子的你,形单影只的你,在空房子的廊台上伸直了腿,大声呼喊。妻子失踪以后,你一直强忍着涌到喉咙的想哭的冲动。当着儿子的面,当着女儿和儿媳的面,你不能高声叫喊,也不能放声痛哭。现在你终于泪如雨下,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难以自控的情绪。村里霍乱泛滥的时候,你的父母在两天内相继离开人世。人们埋葬你父母的时候,你也没有流泪。你想哭,却也没有眼泪。埋葬了父母,下山的时候,你又冷又怕,却也只是瑟瑟发抖。战争之痛更没有让你流下眼泪。你家里曾经有头牛,白天国军驻扎在村里,你牵着牛去耕地。到了夜里,人民军从山里来到村庄,抓走了人和牲畜。太阳落山后,你牵着牛去镇上。你把牛拴在派出所门前,自己靠着牛肚子睡觉,早晨再牵着牛回村耕地。一天夜里,你以为人民军已经撤退了,就没去派出所,结果他们冲进村里,要抢牛。你被他们拳打脚踢,始终不肯放开你的牛。姐姐奋不顾身地出来阻拦,然而你推开姐姐去追牛,人民军用枪托打你,你也没有哭。你因为做警察的叔叔而沦为反动分子,和村里人一起倒在灌满了水的水田里,那时候你也没哭。竹枪扎进了你的脖子,你也没哭。现在,你却失声痛哭。这时你终于意识到了,希望妻子比自己活得长久的心愿是多么自私。你也意识到正是这个心愿使你不愿承认妻子患了重病。从外面回来,看到妻子睡得像死人,你当然知道她是因为头疼而睁不开眼睛,你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不知从哪天开始,她说去喂狗却没有去狗窝。她说要去什么地方,然而刚刚走出家门,就呆呆地站在大门口,又返回家里。这些你都知道。妻子有气无力地挪回房间,好不容易找到枕头躺下,紧皱眉头,你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从来都是你生病,妻子照顾你。有时候她说肚子疼,你就说,我腰疼。你就是这样的人。你生病的时候,她给你按摩额头、腹部,从药店买来药,给你煮绿豆粥。你却只是让姐姐给妻子抓药,仅此而已。
直到这时你才想起,即使在妻子肠胃不舒服,好几天吃不下饭的时候,你也从来没给她倒过一杯热水。
那时候,你迷上了打鼓,游走于全国各地。半个月后,你回到家,妻子生下了女儿。你的姐姐帮忙接生,说是顺产,然而妻子一直腹泻。肚子里的东西都排出去了,脸上血色全无,怎么看也不像刚生过孩子的女人,甚至没有出现浮肿,颧骨高得吓人。她出现了反复虚脱。你觉得这样下去妻子会出问题,于是给姐姐留了钱,让她去买中药,熬好了给妻子吃。
你坐在空房子的廊台上哭泣,声音越来越大。
你终于想起来了,这辈子你只给过妻子一次买药的钱。姐姐买了三服中药,给妻子熬了。每当因肠胃不适而虚脱的时候,妻子就说,当时要是再接着吃上两服,就能彻底好了。亲戚们大多喜欢你的妻子。你的话不多,客人来了,只是简单地说句“来了”,客人要走的时候再说一句“要走了”,仅此而已。但是来你家做客的亲戚却很多,这完全是因为你的妻子。人们都说你妻子做的饭很有热乎气。她到宅旁地里割了冬葵做大酱汤,拔一棵白菜做拌菜,人们就能津津有味地吃光一碗米饭。他们说汤的咸淡正合适,凉拌白菜也香喷喷的。假期里侄子们穿着校服来你家玩儿,回去的时候胖得系不上纽扣。人人都说你妻子做的饭能让人长膘。插秧的时候,妻子从地里挖回陈年马铃薯,连同带鱼上锅蒸,再配上新做的米饭,干活的人们都鼓着腮帮子吃得不亦乐乎。邻村的人也愿意到你家干活。他们说,吃了你妻子做的新米饭,感觉肚子里很踏实,干了双倍的活儿也不觉得饿。家人坐在廊台上吃午饭时,正好有卖瓜或卖衣服的小贩从门前经过,妻子就腾出位置,请小贩进来吃饭。她可以请陌生人吃饭,和气而融洽,唯独对你的姐姐没有好脸色。
——当时要是再给我吃两服药就好了……就连你这个无情人都嘱咐她再给我买两服,让我的病彻底好转,可是孩子姑妈却说,脸色这么好,还吃什么药!她说这样就行了,说什么也不肯再给我买药了……如果当时再让我吃上两服药,我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你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是每次妻子肠胃不适的时候,都会提起,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即使妻子这样说,你也从来没想过给因为肠胃不适而腹泻的妻子买药。
——当时应该继续吃下去,现在吃什么也不管用了。
每次腹泻,妻子就什么都不吃了。水米不沾,竟然也能坚持好几天。年轻的时候,你视而不见。年纪大了,你问她,是不是应该吃点儿东西?每当这时,她就显得痛苦不堪,看着你。
——牲畜不都这样吗?牛、猪……生病的时候什么都不吃,鸡也是这样。狗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哪儿不舒服,它先绝食。不管给它多好吃的东西,它都一口也不吃,两只爪子去刨狗窝前面的地,刨出坑来,把肚子放进去。过几天舒服了,它就自己站起来,也开始吃饭了。人也是这样,肚子里翻江倒海,不管吃下去的东西有多么美味,都是毒药。
如果腹泻持续多日,妻子就捻碎柿饼,舀一勺放在嘴里,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柿饼怎么能当药吃呢!你劝她去医院看病,去药店买药,妻子也不听。如果你再催促,她就板起脸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去!你哑口无言了。有一年,你夏天出门,冬天才回家,发觉妻子的左侧**有个肿块。你说不对劲,她却不以为然。直到**凹陷,出现了分泌物,你才带着头上裹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巾的妻子去了市里的医院。短时间内看不出是什么病症,只是做了检查,结果要十天后才能出来。妻子叹了口气。这十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吗?为什么没去取结果?为什么推迟那么久才去取结果?直到妻子的**破了,像粉刺,你才带着妻子再次去了医院。医生说妻子患了乳腺癌。
——癌症?
妻子说,这可不行,我没时间卧床不起,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至于医生列举的各种易患乳腺癌的情形,她都不吻合。不是晚育,五个孩子都吃母乳,跟你结婚那年月经初潮,也不算过早。她喜欢吃肉,却也无肉可吃。尽管这样,她的左侧**里还是长出了癌细胞。如果早点儿去取结果,也许就不用切除**了。长满癌细胞的**被切除了,她缠着绷带,仍然在地里种马铃薯。为了筹集手术费,这块地已经卖给别人了。她在地里埋下马铃薯种子,说这辈子再也不去医院了。不但不去医院,她也不让你靠近。
你们决定去首尔庆祝生日的时候,她刚刚经历了腹泻。浑身没有力气,能去首尔吗?你正担心呢,她却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什么,让你去镇上买香蕉。去首尔之前,她连续三顿饭都只吃两个柿饼、半根香蕉。生育几个孩子的时候,她最多也只躺了一个星期,然而面对不时来袭的腹泻,她却动不动就在房间里卧床十天。她忘记了祭祀的日子。腌着泡菜,突然就呆坐下来。你问她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哎呀,我忘了有没有放蒜……她曾经不假思索地用双手拿起煮着清曲酱汤的砂锅,结果烫伤了手。你觉得这都是因为年纪到了。你自己也把原来那么喜欢的打鼓忘到了九霄云外。活到这个岁数,身体再也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了,某个部位出点儿问题也很正常。你觉得这个年纪就是要和疾病做朋友。妻子大概也处于这个过程吧,你这样想着。
——在家吗?
听到姐姐的声音,你猛地睁开眼睛。你应该知道,这么早到你家来的人只有姐姐。然而你还是很惊讶,误以为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是我,我进来了。
姐姐大概已经上了廊台,话音未落,房门就开了。你姐姐手里拿着托盘,用白布盖着饭碗和菜盘。她把托盘放在炕梢,呆呆地望着你。原来你们住在一起,四十年前,姐姐在新修的公路旁盖了房子,搬走了。从那之后,你姐姐每天早晨睁开眼睛都要先抽支烟,梳好头发,插上簪子,然后就赶往你家。她伴着晨光在你家转一圈就走了。她静悄悄地看看前院、侧院和后院,无声无息。每天早晨,你的妻子都会被姐姐的脚步声吵醒。嗯——妻子轻轻哼着翻个身,你姐姐又来了,自言自语地起床。你姐姐在你家里转上一圈,就转身离开了,似乎只是想看看夜里是否平安无事。姐姐小时候突然失去了两个哥哥,又在两天之内相继失去了父母,战争中差点儿失去了你。你的姐夫住进你们村,后来家里失火被烧死了。伤痛深深扎根在姐姐心底,使她变成了枯木。这是任凭谁也砍不倒的枯木。
——怎么不铺褥子?
姐姐没有孩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的眼神不仅仅坚韧、顽强,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怕。现在,她的眼角已经低垂下来了,插着簪子的头发也变得斑白了。姐姐比你大八岁,后背却比你更为挺拔。姐姐坐在你身边,拿出烟卷,叼在嘴里。
——不是戒烟了吗?
你姐姐没有回答,而是打开印有镇上酒馆名字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
——狗拴在我们家了,你要是想牵回来,就去牵吧。
——先放在你那儿吧……我还得再去趟首尔。
——干什么?
——……
——应该等找到了再回来,你自己回来干什么?
——我总感觉她在家里等我。
——她要是在家,我还能不给你打电话吗?
——……
——怎么会这样呢……你真是没用。又不是别人,你这个当老公的竟然把妻子弄丢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回来!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人丢在哪儿了。
你怔怔地望着白发苍苍的姐姐。你还是第一次听姐姐这样说你的妻子。每次提起你的妻子,你的姐姐总是咂着舌头,流露出很不满意的样子。妻子嫁给你之后两年没有怀孕,姐姐开始奚落你的妻子。等妻子生了亨哲,她又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前常常要把稻子磨成米做饭,姐姐和你们住在一起后,却从来没有磨过米。不过你妻子坐月子的时候,还是她来帮忙照顾的。
——我还想着在死之前和她说说……可是人已经没了,我找谁去说呢。
——说什么?
——又不是三言两语……
——是姐姐对她不好的事吗?
——我对她不好吗?亨哲妈妈说的吗?
你没有笑,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难道不是吗?谁都知道,你的姐姐不是你妻子的大姑姐,而是婆婆,人人都这么认为。你姐姐最讨厌这句话。她说因为家里没有长辈,自己不得不这样。也许她说的是实情。
你的姐姐从放在地上的烟盒里又拿出一支烟来,放在嘴里。你给她点着了火。妻子的失踪让姐姐重新开始吸烟了。你也想象不到不吸烟的姐姐是什么样子。早晨刚刚起床,她就伸手找烟。从早到晚,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抽支烟。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抽烟,吃饭之前抽烟,睡觉之前也要抽烟。你觉得姐姐抽得太多,却从没说过让她戒烟的话。你不能说。姐夫被火烧死之后,你第一次看到姐姐时,她望着被火烧毁的家抽烟。她不哭也不笑,只是坐着抽烟。她不吃也不喝,只是抽烟。姐姐家失火不到三个月,她的手就被烟熏黄了,还没等靠近,就先闻到刺鼻的烟味。
——就算多活,我还能活多久?
从五十岁开始,姐姐就常常唠叨这句话。
——从出生到现在……命运对我真是够残酷、够刻薄的啊……我连个孩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哥哥死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死的是我,他们应该活下来。父母去世以后,我郁郁寡欢,但是还有你和小均。好像人世间只剩下我们了……那个被火烧死的人,我和他还没产生感情,他就死了……你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孩子、我的郎君……
的确如此。
人到中年的你患了中风,歪着嘴卧床不起。姐姐不知从哪里听说每天喝一小碗晨露就能好转,于是春、夏、秋三季,她都早早起床,端着盘子在田间徘徊,接清晨的露水。为了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接到晨露,你的姐姐不等天亮就起床。从那之后,你的妻子不再抱怨姐姐了。也是从那之后她把姐姐当成婆婆,而不是当成大姑姐对待了。她脸色苍白地对你说,你以为我做不到吗?!
——临死之前,我想对亨哲妈妈说三句对不起。
——为什么?
——小均的事……因为她砍杏树而吵吵嚷嚷的事……还有她腹泻的时候我没能再多给她买几服药……
小均,你闭上了嘴巴。姐姐站起身来。
——这是你的饭,饿了就吃吧。现在想吃吗?
姐姐指了指用白布盖着的托盘。
——不想,刚起床,哪有胃口。
你也跟着姐姐站了起来。她在家里转了一圈,你也跟着转了一圈。妻子不在家,家里到处都落满了灰尘。你的姐姐从酱缸旁边绕过,用手心擦了擦缸盖上的灰。
——小均会不会去了好地方?
——提他干什么!
——小均好像也在找亨哲妈妈。我突然梦见小均了,要是这小子活着,不知道会怎么样。
——应该也像我们一样老了吧……还能怎么样。
十七岁的妻子和二十岁的你结婚的时候,小均在小学毕业班读书。在同龄的孩子中,小均明显比别的孩子聪明,反应敏捷,通情达理,学习成绩出色,五官也很清秀。谁见了小均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小学毕业后,小均不能继续读书了。他苦苦哀求你和姐姐,直到今天他的声音仿佛依然回响在耳畔。让我上学吧,哥哥。让我上学吧,姐姐……每天他都哭哭啼啼地恳求你和姐姐,让我上学吧。几年过去了,战争所破坏之地依旧惨不忍睹。当时怎么会那么穷呢。现在回想起来,你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你被竹枪刺伤了脖子,却顽强地活了下来。作为没有长辈的宗家长子,你不得不背负起养活全家人的重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重担,你才想离开家。那时候,别提让弟弟上学了,养活家人都有困难。见你和你姐姐都不答应,小均就去向你的妻子求情。
——嫂子,嫂子,让我上学吧,让我上学吧,我一辈子都会报答你的。
妻子说,孩子这么想上学,我们应该满足他的心愿。
——我也没上过学!不管怎么说,这小子还上了小学呢。
你没上学,是因为你的父亲。父亲是中医,两个儿子相继死于传染病之后,他不再让你去人多的地方了,包括学校。父亲留你在膝前,亲自教你学汉字。
——亨哲爸爸……让亨哲叔叔上学吧。
——哪有钱让他上学?
——卖掉宅旁地不就行了吗?
听了这话,你姐姐骂道,败家女人!然后把你妻子赶回了娘家。十天后的夜里,你喝醉了酒,朝着岳父家走去。走过条条山路,到达那座茅草屋的时候,你在竹林茂盛的后院窗前停下了脚步。你来不是为了接妻子回家。你帮人家犁地,喝了酒,酒劲牵引着你来到这里。不管是谁赶走了妻子,既然她回了娘家,你就觉得自己不能若无其事地迈进岳母家的门槛,于是你站在那里不动了。年迈的岳母和妻子的说话声传到了门外。说完什么之后,岳母抬高嗓门儿说,不要再回那个婆家了,收拾行李出来吧。你的妻子哽咽着反驳岳母,我死也要死在那里,那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出来?听完她的话,你靠在围墙边,直到晨光照进竹林。妻子走出房间做早饭,你一把抓住了她。也许是整夜哭泣的缘故,她犹如牛眼般的乌黑大眼睛变成了直线。她很惊讶,瞪大了眼睛,然而红肿的眼睛依然像条细缝。就这样,妻子跟在你身后,穿过茂密的竹林回家了。走过竹林,你放开她的手,自己走在前面。露珠落在裤子上。落在后面的妻子气喘吁吁地跟在你身后,冲着你喊,慢点儿走!
走进家门,还没等亨哲跑出来,小均早已扑向你的妻子,喊了声嫂子。
——嫂子……我不上学了,嫂子不要再离开家了!
小均眼含热泪,仿佛斩断了什么念头。他没能继续读中学,而是留在家里帮你妻子做家务。他跟着你妻子上山做农活,偶尔被长长的高粱秆挡住看不见她,就大声呼喊“嫂子——”怎么了?你的妻子问,小均笑着又喊了声嫂子。小均叫嫂子,你妻子答应。小均再叫,你妻子又答应……两个人就这样一唱一和,做完了田里的农活。对于妻子来说,最靠得住的伙伴不是常常游**在外的你,而是小均。后来,小均的力气很大了,每到春天就牵着牛出去拉犁。秋收时节,总是最早到田里收割稻谷。到了腌泡菜的时候,总是最先到地里拔出白菜。地里铺上草甸子,用稻床脱粒的时候,村里每个女人都带着稻床,聚集到当天打稻谷的人家,找个位置,放下稻床,帮忙脱粒,直到天黑。有一年,小均到镇上酿造厂工作,有钱后立刻买了个稻床,回家交到你妻子手里。
——你买稻床干什么?
妻子问道。
——村里就属嫂子的稻床最破旧,放都放不稳。
小均笑着回答。
妻子的稻床太老了,打稻谷的时候比别的女人费力气。她希望买个新的稻床。她的话你没当回事,又不是不能用,为什么要买新的?接过小均递来的新稻床,她大发雷霆,不知是冲你,还是冲小均。
——为什么要买这个?!连中学都没让你读呢。
嫂子,你真是的,小均涨红了脸。小均很听嫂子的话,似乎把她当成了母亲。从买稻床开始,只要有了钱,小均就买生活用品回来,都是嫂子需要的东西。他还买来了用白铜做的罐子,难为情地说,别的女人都用白铜罐,只有嫂子提着沉重的胶罐……你的妻子把泡菜、萝卜块和米饭盛进小均买来的白铜罐,带着下地了。每次用完,她都会把铜罐擦得油光锃亮,放在搁板上,直到白铜旧得没有了光泽。你突然起身,往厨房走去。你打开厨房后门,抬头看了看多用途酱台做成的搁板。四角饭桌折叠起来放在上面,边缘静静地放着四十年前的白铜罐。
妻子生老二的时候,你也不在家,小均陪在她身旁。那是冬天,天气很冷,家里却没有柴火。看到嫂子生完孩子后躺在冰冷的屋里,小均砍掉了家里长了多年的杏树,劈成木柴,放在她房间的灶坑里烧起了火。你姐姐看到了,猛地推开妻子的房门,责怪你妻子说,家里的树随便乱砍会死人的。小均大声反驳,是我砍的,为什么要怪嫂子?你姐姐抓住小均的衣领,大声吼道,是你嫂子让你砍的吗?臭小子!你这个混蛋!小均毫不示弱,极力袒护嫂子,难道让嫂子生完孩子冻死在冰冷的房间里吗?
还是在杏树被砍断的位置。扬言要去赚钱并离家出走的小均已经回来二十天了。他回家后,最高兴的人要数你的妻子。小均变了很多,即使看到嫂子,脸上也没有笑容。你以为他肯定是在外面遇到了挫折。有一天,妻子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跑到你玩尤茨(3)的商店门口说,小叔子不对劲,你赶快回家看看。你正沉浸于尤茨游戏,打发妻子先回去。失魂落魄的妻子猛地掀翻了放着尤茨的席子,大声吼道,小叔子快死了!快回去看看!
她粗鲁的举动让你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你赶回了家。
——快点儿!快点儿!
妻子大声呼喊着跑在前面。那是她第一次在你前面跑。小均挣扎着躺在杏树被砍掉的位置,口吐白沫,舌头打着卷伸了出来。
——这小子怎么了?
你看了看妻子,她已经魂飞魄散。
最先发现小均的人是妻子。她已经好几次被叫到警察署了。没等查明小均的死因,嫂子喂小叔子喝农药的谣言已经传到了邻村。你的姐姐红着眼睛对你的妻子大吼大叫,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杀死了我的弟弟!接受警察调查的时候,妻子显得很平静。
——如果你们认为是我杀死了小叔子,那就不要再问了,直接把我关起来就是了。
妻子不肯回家,要求警察把自己关进监狱,警察好几次不得不送她回家。回家以后,她捶胸顿足。她使劲推开房门,冲向井边,大口大口地喝凉水。你简直要发疯了。妻子被叫到警察署接受调查的时候,你在山间田间疯狂奔跑,大声喊着小均的名字,小均,小均!你的胸膛冒火,浑身滚烫,让你难以忍受。死者沉默,活下来的人却像是疯了。
可怜的人,直到现在你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卑鄙。你将所有的伤痛都转嫁给了妻子,如今你总算想明白了,需要安慰的人是你的妻子,你却缄口不语,把她推入了窘境。
那时候,全家人都乱了阵脚,最后找人埋葬小均的人还是你的妻子。过了很久,你也不问小均埋在了哪里。妻子终于开口了。
——你不想知道小均埋在哪儿了吗?
你没说话。你不想知道。
——不要怪小均……父母都不在,你是他哥哥,应该去看看他……最好找个好地方,重新埋一下。
你冲着妻子大吼,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埋在哪里!有一次,你们要去什么地方,走着走着,妻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小叔子的坟墓就在附近,你不想去看看吗?你假装没听见。为什么要把这个包袱彻底交给妻子呢?每到小均的祭日,她都会带着做好的食物去小均坟前。去年也是这样。从山上回来,妻子的嘴里散发着烧酒的气味,眼睛通红。
小均死后,妻子变了。原本那么乐观的人也不再笑了。偶尔想笑,笑容也很快变得模糊。以前农活繁忙的时候,只要后背沾到地板,马上就能入睡。小均死后,她却常常处于假寐状态。直到小女儿做了药师,为她配制催眠药物之前,妻子从来没有熟睡过。她总是睡不踏实。也许在失踪的妻子的脑子里,已经堆积了厚厚的催眠药物。这期间家里的旧房子拆了,翻盖了两次新房。每次都会处理掉许多堆放在角落里的家什。整理家什的时候,妻子会单独拿开白铜罐,生怕别人碰到。也许是担心白铜罐混在其他家什之间,将来会找不到。每次盖新房子,她都最先把白铜罐挪到临时搭建起来用于防雨的窝棚下面。新房子建好后,她又最先把白铜罐放到新房子里的搁板上面。
妻子走失之前,你从没想过你对小均之死的沉默给她带来了怎样的痛苦。现在回想起来,再说自己当时多么愚蠢又有什么用。女儿说,医生问妈妈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那时你摇了摇头。女儿说,医生劝妈妈接受神经科医生的治疗,你却不以为然,什么神经科……你觉得小均的事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遗忘,而且你认为现在应该忘记了。五十岁过后,妻子也说,最近也梦不着小叔子了,看来这小子去了好地方……你以为她也如你这般忘记了小均。不料从今年开始,她又提起了小均。
有一天,你正在睡觉,妻子把你叫醒了。
——如果当初让小叔子上学,也许他就不会死了吧?
妻子说道。不知道她是在问你,还是自言自语。
——我嫁过来之后,小叔子对我最好了……他那么想读中学,我这个做嫂子的却没送他去。最近又梦见小叔子了,看来还没去好地方啊。
你呻吟一声,翻过身去。妻子仍然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当时你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让小叔子上学?他那么想去,哭着哀求,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小叔子说了,只要让他上了学,以后的事情他都自己想办法。
你不想跟任何人谈论小均的事。在你心里,小均也是深深的伤痕。虽然杏树被砍掉了,但你仍然清晰地记得小均死时的位置。你也知道妻子常常失魂落魄地望着那儿。你不想触摸自己的伤痕。人生在世,什么倒霉事都有可能碰到。你干咳了几声。至少在这时候,应该和妻子好好谈谈小均的事。直到妻子走失,你才有了这样的想法。妻子空****的心里依然装着小均。有时睡着睡着,她突然跑到卫生间,蹲在马桶旁,仿佛有人责怪她似的,她一边摆手,一边大声呼喊,不是我,不是我。你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她眨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你,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举动。这样的事情越来越频繁。
因为小均的死,妻子多次出入警察署,你为什么没想到呢?妻子也因此被人误以为是凶手。也许小均之死与妻子致命的头痛有关系,你以前为什么没想到呢?你应该听听她倾诉才对啊,你应该让她说说心里话才对啊。这么多年,你逼她陷入困境,却不伸手援救,始终沉默不语。也许是这种压力给她带来了痛苦。她经常站着发呆。她说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头疼难忍,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又坚持不去医院,还嘱咐你不许告诉孩子们她头疼的事。
——知道又有什么用?只能让他们没法安心工作。
即使孩子们无意得知,妻子也会连忙遮掩,昨天是头疼了,现在好了!有时候她独自坐着发呆,听见你有动静,就冷冰冰地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过到现在?即便如此,她还是按时腌制豆酱,采来山梅做成山梅汁。每到星期天,她就搭你的摩托车去教堂,偶尔还说想尝尝别人家的饭菜,和你去小菜种类丰富的人家吃饭。你提议合并每个季节的祭祀,她却说,等到大儿媳妇负责祭祀的时候再合并吧,以前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我活着,就这样做下去好了。那时候的妻子已经不同于从前,出去采买祭祀用品,每次都要忘几样。准备一次祭祀,她要去镇上三四次。你以为这种事谁都会碰到。
凌晨,电话铃响了。这个时间谁会打来电话?你心里怀着期待,迅速拿起了话筒。
——父亲?
是大女儿。
——父亲?
——是我。
——怎么才接电话?手机怎么不接?
——有什么事吗?
——昨天我往哥哥家里打电话,吓了一跳……您怎么突然回家了?要走也应该打个招呼啊,回到家又不接电话。
看来女儿才知道你回家的事。
——我睡着了。
——睡着了?一直在睡吗?
——好像是吧。
——您一个人回家干什么?
——我想,说不定你妈妈自己回来了呢。
女儿沉默了。你咽了口唾沫。
——要不要我回去?
几个孩子中就属大女儿最努力寻找妈妈。也许是她还没结婚的缘故吧。自从驿村洞药师打过电话之后,现在连类似的询问都没有了。儿子又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还是没有用。警察也说已经采取了措施,现在只能等待有人提供线索。女儿还是每天连夜赶到各家医院的急诊室去询问,有没有送来无亲无故的患者。
——不用……要是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的。
——如果您感觉有什么不便,马上到首尔来,父亲,或者也可以让姑妈和您一起来。
你仔细听了听,女儿的声音有点儿奇怪,好像喝了酒,舌头在打卷。
——喝酒了吗?
——……喝了几杯。
大清早喝酒?女儿想要挂断电话,你急忙呼喊她的名字。她语气平静地回答。你握着话筒的手上渗出了汗水。你腿上没了力气,扑通坐在了地板上。
——那天你妈妈状态很不好,不该去首尔的……前一天她说头疼,还在洗脸盆里装满冰块,把头扎进去,有人叫都听不见……夜里她站在冰箱前,把头伸进了冷冻室。如果不是疼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你妈妈不会这样。连早饭都忘了做,哪还有精力去首尔啊!我这么说了,可是你妈妈说,你们都在等着呢。我应该阻止她,可是现在我老了,耳根子软了,判断力也不行了。我还在心里想着,趁这次去首尔,一定要让她住院,哪怕是强迫呢……既然带着这样的人去首尔,我应该好好扶着她才行,可是我……我没把你妈妈当病人,刚在首尔站下了车,我就自己走在前面……一辈子都是这样,已经习惯了,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说出了从来没在子女面前说过的话。话筒那头的女儿屏住了呼吸。
——父亲……
女儿叫着父亲,只有你能听见她的声音。
——大家好像都把妈妈忘了,也没有人打电话。您知道那天妈妈为什么头痛得那么厉害吗?她说我是可恶的女人。
女儿的声音颤抖了。
——你妈妈这样说你了?
——是的……您要过生日了,我可能参加不了,于是我在中国给妈妈打电话,问妈妈在干什么,妈妈说她正在用瓶子装酒,还说要给小弟,因为小弟喜欢喝酒。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这件事不值得生气,可是我发了火。小弟真应该戒酒了……儿子喜欢,妈妈就想带给他,我让妈妈不要带那么重的东西。如果小弟喝醉了酒闹事,妈妈您负责吗?能不能聪明点儿……妈妈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到镇上做点儿打糕带着……每年父亲过生日,妈妈不是都做打糕吗?我就说带打糕干什么,做了也没人吃。当着妈妈的面带回家,然后扔在冰箱里,谁也不会吃的,不要这么老土了,空着手来首尔就行了。妈妈问我,你把打糕扔在冰箱里不吃吗?我说是啊,三年前的打糕还在冰箱里放着呢。妈妈哭了。妈妈,您哭了吗?我问。妈妈说,你真是个可恶的女人……我本来是想让妈妈轻松上路,却被妈妈骂成是可恶的女人,一下子恼羞成怒了。那天北京很热,我不耐烦地说,好,妈妈生了我这么个可恶的女儿!好!我是坏女人!大喊过后,我挂断了电话。
——……
——妈妈最讨厌别人大喊大叫……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对妈妈大喊大叫。我想再打电话给妈妈,向她道歉……可是到了吃饭时间,又在外面转了转,又跟人们交谈,忽然就忘了这件事。如果我再打个电话给妈妈道歉,也许妈妈就不会那么头疼了……也许妈妈就能跟上您的脚步了。
女儿哭了。
——智宪呀!
——……
——妈妈很为你骄傲。
——什么?
——每次你上了报纸,妈妈就把报纸叠起来放进包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在镇上遇到熟人,她就拿出来向人家炫耀。
——……
——有人问她,女儿是做什么的,你妈妈就说,我女儿是写文章的。她让南山洞希望院的女人给她读你写的书。你写了什么,她都知道。那个女人读的时候,你妈妈满脸都是笑容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写作。
——……
——有些话该说的时候就要说……我这辈子都没怎么跟你妈妈说话,要么是错过了说话的时机,要么就是觉得我不用说她也会知道。现在我什么都可以说了,可是没有人听了。
——……
——智宪?
——父亲。
——拜托了……你妈妈……拜托给你了。
女儿终于抑制不住,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你把话筒紧紧贴在耳边,听着她牛犊般的哭声。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的眼泪仿佛沿着你手里的电话线流淌过来。你也满脸泪痕。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忘记,女儿也会记得,你的妻子是那么热爱这个世界,你是那么爱你的妻子。
(1) 斗落是韩国土地的计量单位,意为播种一斗种子的田地。具体面积根据山地、平地或肥沃程度而定,通常来说一斗落水田相当于一亩,一斗落旱田相当于一亩半。
(2) 宗孙是家族中的长房长孙,承担家族中的祭祀义务,负责在重大事务中联络家族成员等。
(3) 尤茨是韩国掷骰游戏的一种,将四个半圆短木块或四个刻注标记的豆粒丢掷,根据得分数走棋,相当于中国的掷十二象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