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郁郁葱葱。
这个城市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村庄?哎哟,藏得还真够严实。前天下雪了吗?树上白雪皑皑。我看见你家门前有三棵松树。好像是那个人种在这里的吧,为了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下面。我竟然提起了那个人。见过你之后,我可能要去和那个人见面。是的,我要去。我必须这样。
你们兄弟姐妹住的公寓和写字楼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分不清是谁的家。怎么会那么相似呢?为什么都住在一模一样的空间里呢?我觉得还是住在各自不同的房子里更好。有库房,有阁楼,不是很好吗?就像你以前常常藏在阁楼里,躲避动不动就支使你做这做那的哥哥。现在,农村也出现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楼房。你到咱家楼顶看过吗?站在那里能看见镇上新建的高层公寓。你小的时候,那里还是个连公交车都不通的村子。连农村都变了,别说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了。我只是希望不要所有的房子都一模一样。都是一个样子,我哪儿都找不到,连你哥哥的家和你姐姐的写字楼,我也找不到。这是我的问题。在我眼里,那些房子都一个样子,门也一样。可是,就算是深更半夜,人们照样能找到自己的家,小孩子也能。
你也住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首尔钟路区付岩洞……这就是钟路区吗?钟路区……钟路区……啊,钟路区!以前你大哥结婚的时候,新房子的地址就从钟路区开始。钟路区东崇洞。妈妈,这里是钟路区。每次写地址的时候,我的心情都很愉快。钟路是首尔的中心,现在我就住在这里。乡下的土包子终于来到了钟路,你哥哥在信里这样写道。虽然钟路区号称首尔的中心,不过在我看来,当时的钟路只是贴着好像叫乐山的陡峭山麓的联立住宅,看样子怪吓人的。爬到上面,累得我气喘吁吁。当时我就想,城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倒比我们农村还像农村。这里也是,我的感觉和当时差不多,这个城市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去年,你们结束了三年多的国外生活,回到首尔,手头的钱不够支付以前住过的房子的租金。也许是因为失望,你们搬到了这个地方。这里简直就是农村,虽说有咖啡厅,也有美术馆,但竟然还有磨坊。有人在磨坊里做白色的长条糕,我想起从前的事,在那儿看了很久。春节要到了吗?磨坊里做白色长条糕的人很多很多。这个城市里竟然还有在春节做白糕的村庄。每到春节,乡下人就用手推车带着一斗米,去磨坊里做白糕。排队的人很多,只能往冻僵的手上使劲哈气。
带着三个孩子,生活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女婿去宣陵(1)上班,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附近有市场吗?
——每次去超市都买回很多东西,可是很快就吃光了。就算每人只喝一杯酸奶,也要买三杯,三天就要九个。妈妈!太可怕了,买了那么多,转眼就没了!
你张开双臂,强调有那么多。家里有三个孩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大面红耳赤地骑自行车回来,刚想停在大门口,突然吓了一跳。妈妈,老大叫了一声,慌忙推开大门进来。披着灰色外套的你抱着老三,面带疑惑地推门出来。
——妈妈!小鸟!
——小鸟?
——嗯,大门口!
——什么鸟?
老大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大门。你担心怀里的老三会冷,拉起上衣帽子,盖住老三的脸颊,走出了大门。一只灰色的鸟躺在大门外面,从脑袋到翅膀都带有黑色的花点,翅膀已经冻僵了。你看着那只鸟,眼睛模糊了。你想到了我。丫头,你家周围到处都是鸟。怎么会有这么多鸟呢?冬鸟无声无息地在你家周围盘旋。
几天前,你看见一只喜鹊落在你家的木瓜树下。你觉得它是肚子饿了,就回到房间,拿出孩子们吃剩的面包撒在树下。那个时候你也想起了我。每到冬天,我都会舀一瓢陈米,撒在柿子树下面,让落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上的鸟儿吃。傍晚,你撒了面包屑,二十多只小鸟飞到木瓜树下。有的小鸟翅膀像你的巴掌那么大。从那以后,你每天都在木瓜树下撒面包屑喂鸟。这只鸟不在木瓜树下,而是躺在大门外。我知道这只鸟的名字,叫灰鸻。这是海边才有的鸟。我在盐港,在那个人住的地方看见过。退潮的时候,灰鸻在沙滩上寻觅食物。
你没说话,老大抓住你的胳膊使劲摇晃。
——妈妈!
——……
——死了吗?
老大问,你仍然不说话。你板着脸,静静地看着那只鸟。
——妈妈!鸟死了吗?
听到外面的声音,老二跑出来问。你抱着老三,默默无语。
电话铃响了。
——妈妈,姨妈的电话!
好像是大女儿打来的。你从老二手里接过话筒,脸色又僵住了。
——姐姐你怎么能走呢?
大女儿好像又要乘飞机了。你眼里含着泪,嘴唇好像也在颤抖。你突然冲着话筒喊了起来。丫头,你不是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跟姐姐吼呢?
——都太过分了……都太过分了!
你使劲放下电话。这是你姐姐对你也对我做过的事。不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你看了看电话,铃声没有停,你拿起了话筒。
——对不起,姐姐。
你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姐姐的声音。听着听着,你的脸又红了,突然大声喊道,什么?圣地亚哥?一个月?
你的脸涨得更红了。
——你是问我可不可以去吗?你都已经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握着话筒的手在颤抖。
——一只鸟死在大门外面,我的心情糟透了,妈妈可能出事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妈妈?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要离开?怎么大家都这样?连姐姐也这个样子吗?这么冷的天,妈妈也不知道在哪儿,大家只知道忙自己的事!
丫头,冷静点儿,你也要理解姐姐的心情。如果你看过之前的三个季节里你姐姐的样子,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什么?让我找妈妈?我?我带着三个孩子,还能做什么!你想逃跑是不是?你受不了了,所以想逃跑,是不是?姐姐你总是这样。
丫头,刚才都冷静下来了,怎么又这么激动?咣当,你又放下了话筒,放声大哭。老三跟着你哭。老三的鼻子马上变红了,额头也变红了。老二也跟着你哭。老大推门出来,呆呆地看着你们三个人哭。电话铃又响了,你哭着接起了电话。
——姐姐……
泪水夺眶而出。
——不要去!不要去!姐姐!
最后,大女儿开始安慰你了。安慰不成,就说她要来你家。你放下电话,默默地低头坐着。老三坐在你的膝盖上,你把老三搂在怀里。老二走过来,抚摸你的脸颊。你伸手拍打老二的后背。老大为了讨你欢心,趴在你面前做数学题。你抚摸着老大的头。大女儿从敞开的大门进来了。哎哟,小允!大女儿从你手中接过老三。老三还很认生,在姨妈怀里伸出双手,挣扎着扑向你。
——让姨妈抱会儿。
大女儿揉了揉老三的脸蛋。老三哭了,她把孩子又递给你。回到妈妈的怀抱,孩子终于冲姨妈笑了,眼里还含着泪。哎哟!大女儿揉了揉孩子的脸蛋。你们姐妹俩默默地坐着。电话里说不清楚,大女儿沿着雪路赶到你家,却又什么话也不说了。她的样子好狼狈,眼睛肿了,大眼睛变成了一条线,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睡好觉。
——还去吗?
久久的沉默之后,你问姐姐。
——不去了。
大女儿像是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有气无力地趴在沙发上。她困得坐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假装坚强,其实内心脆弱不堪。怎么能这样糟蹋身体呢?
——姐姐!你睡着了吗?
你晃了晃姐姐,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肩膀。你呆呆凝视着睡梦中的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即使因为什么事闹得很凶,很快你们就会和好。我刚要责备,却又看见你们已经手拉手睡着了。你走进房间,拿来毯子给姐姐盖好。大女儿皱起了眉头。这个冒失的孩子,困成这样了,竟然还敢开车。
——姐姐,对不起……
你小声嘀咕道。大女儿睁开眼睛看着你,自言自语地说,昨天我见到了那个人的母亲。如果我们结婚,她将成为我的婆婆。那个人的姐姐也住在家里。她是单身,经营一家名叫“斯维斯”的小西餐厅。他的母亲又小又瘦,对他姐姐唯命是从,甚至称呼女儿为姐姐。他姐姐经常喂母亲吃饭,哄她睡觉,帮她洗澡,说妈妈你好可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母亲开始叫女儿姐姐了。他的姐姐说,如果你是因为妈妈而不结婚的话,那就不用担心。她说自己会和妈妈一起生活,像姐姐一样照顾妈妈。新年伊始的一月,她会送妈妈去疗养院,自己去旅行。他只要在姐姐出门的时候过去看看妈妈就行了。他的姐姐经营西餐厅赚了钱,每年都要出去旅行一个月,已经坚持二十年了。妈妈叫她姐姐,不过她还是很快乐。妈妈养育了我那么多年,现在也该换换角色了。他的姐姐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大女儿略作停顿,静静地望着你。
——说说妈妈的事儿吧。
——妈妈的事儿?
——嗯……关于妈妈,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名叫朴小女,出生日期为1938年7月24日,烫过的短发,白发很多,颧骨较高。身穿蓝衬衫、白外套、米色百褶裙,失踪场所……
大女儿眯着眼睛看了看你,疲惫让她又闭上了眼睛。
——我们不了解妈妈,只知道她丢了。
该走了,可是我迈不动脚步。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
哎哟!
我就知道会这样,这是喜剧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面。哎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原来是你的大儿子正在旁边戴着帽子跟你说什么呢。他说什么?让我听听?啊,原来是想去滑雪场。你说不行。环境变了,学校功课都跟不上,应该趁假期好好跟着爸爸集中学习,这样下学期才能跟得上学校进度,否则以后还是很吃力。你对老大说这些的时候,蹒跚学步的老三正在饭桌下面捡饭粒吃。你手上长眼睛了吗?明明看着老大说话,手却从老三手里抢过沾满灰尘的饭粒。老三大哭,紧紧贴着你的腿。你的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差点儿摔倒的老三的手,嘴上仍然向老大解释为什么要学习。也不知道老大是不是在听你说话,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大声喊着,我想回到那里!我不喜欢这里!二女儿从房间里跑出来,叫着妈妈,嘀嘀咕咕说自己的头发乱了,等会儿要去补习班,让你帮忙梳头发。你的手抚摸着二女儿的头发,嘴里还在对老大喋喋不休。
啊,三个孩子齐刷刷地扑向你了。
我的女儿,你同时听三个孩子说话。你的身体已经被三个孩子锻炼得异常结实。老二坐在餐椅上,你给她梳头。老大说他还是想去滑雪场,你用了缓兵计,让他找爸爸商量。这时,老三摔倒了。你连忙放下梳子,扶起摔倒的孩子,揉了揉她的鼻子。然后你拿起梳子,继续给老二梳头。
突然,你看了看窗外。你看到了落在木瓜树上的我,我与你目光对视。你小声说,第一次看见这种鸟。
你的三个孩子都顺着你的视线望过来。
——好像和昨天死在大门口的那只鸟是一家子,妈妈!
老二握住你的手。
——不是的……那只鸟不是这个样子。
——不,就是嘛!
死在大门外的小鸟被你们埋在了木瓜树下。老大挖坑的时候,老二做了个木头十字架。懵懂无知的老三连声叫喊。你拿起鸟,折起翅膀,放在老大挖好的坑里,老二念了声“阿门”,埋好了小鸟,老二给正在上班的爸爸打电话,描述了埋葬小鸟的经过。我做了十字架,爸爸!
十字架在风中倒下了。
听着孩子们喋喋不休,你走到窗前,想把我看个清楚。你的孩子们也跟着你拥到窗前看我。哎哟,不要看了,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出生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不是你们,而是你们的妈妈。梳好小辫子的老二盯着我看。你出生的时候,你的妈妈没有奶。生你哥哥的时候,你妈妈在医院不到一周就出院了。生你的时候很不顺利,你妈妈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那时候是我照顾的你妈妈。你的奶奶来医院探望的时候,你哭了,你奶奶跟你妈妈说,孩子哭了,快给孩子吃奶。看着你妈妈把没有奶水的干瘪**放进你嘴里,我瞪了一眼还是新生儿的你。匆忙送走你的奶奶,我从你妈妈的怀里夺过你来,用手掌打了你的屁股。孩子哭了。奶奶会说,孩子哭了,快给孩子吃奶。外婆却说,这孩子怎么老是哭,折磨妈妈……我也不例外。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奇怪的是你对奶奶比对我更亲。见到我的时候你说,外婆,您好!见到奶奶的时候,你却娇滴滴地叫着奶奶,扑进她的怀里。每当这时,我心里就犯嘀咕,看来你是知道我用手掌打你屁股的事啊。
对了,你长得很漂亮。
看看你浓密的黑发,扎起小辫子有拳头那么粗,跟你妈妈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从来没给你妈妈梳过小辫子。你妈妈很想留头发,我总是给她剪成短发。我没时间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梳头。看样子她正通过你完成她小时候想要梳小辫子的心愿。你妈妈的眼睛盯着我,手却在抚摸你的头发。她的眼睛湿润了。唉,她又想起我了。
丫头,是妈妈呀。吵吵嚷嚷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请原谅你生下第三个孩子,抱着回家时,我给你的脸色。你叫了声妈妈,然后惊讶地盯着我的脸。此情此景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你的计划里没有第三个孩子?或许因为你姐姐还没结婚,而你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说出去脸上不太好看?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默默地怀了第三个孩子,独自熬过害喜之后才告诉我们老三即将出生的消息。你生老三的时候,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看到你抱着孩子回来,我却冲你嚷嚷:
你想干什么!生三个孩子干什么!
对不起,丫头。我对不起你的老三,也对不起你。这是你的人生,而且你在解决问题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专注力,你自己肯定能应付得了。妈妈忽然忘了你是什么样的孩子,这才说出那样的话。你从美国回来后,妈妈每次见到你都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也请你原谅。你很忙,我偶尔去你家,你总是脚不沾地地追赶着你的孩子们。一会儿给这个孩子穿衣服,一会儿给那个孩子喂饭,一会儿又扶起摔倒的小家伙。接过放学回来的孩子手中的书包,用肚子迎接喊着妈妈并扑进你怀抱的孩子……因为子宫肌瘤做手术的前一天,你还在忙着给孩子们做饭。我去你家帮你照顾孩子,打开冰箱门的瞬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冰箱里摆满了足够孩子们吃四天的食物,你的眼皮低垂,显得有气无力,却还在叮嘱我,妈妈,最上面一栏明天吃,下面一栏后天吃……你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正是因为我知道,你生完老三回来后我才问你,你想干什么!那天夜里你洗澡,我拿起你脱在门口的衣服看了看。衬衫袖口都磨破了,还沾着李子汁。裤子的膝盖部分向外凸出,裤缝开了线。文胸破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带子上还起了毛。窝卷成团的短裤上面,花纹已经看不清楚,看不出是鲜花、水珠,还是小熊,有些脏了。你不像你的姐姐,你从小就是个爱干净的孩子,白色运动鞋哪怕有豆粒大点的污痕,你也会重新洗干净了再穿。亲爱的女儿,你那么努力学习,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从小就和你的姐姐不同,你非常喜欢小孩子。你手里拿着自己喜欢的食物,看到邻居家的孩子羡慕的眼神,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们。当你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哭泣,你也会走过去帮他擦干眼泪,拥他入怀。你就是这样的孩子,妈妈忘记了。你的心里没有了工作,穿着旧衣服,头发束在后面,只想养育孩子。妈妈在背后看着你的样子,心里好难过啊。你洗了抹布擦拭房间的时候,妈妈与你目光相遇。我对你说,你就过这种日子吗?这句话也请你原谅。不过,你好像没听懂我当时的话。最后我也没去你家。你读了那么多书,拥有令人羡慕不已的能力,为什么要过这种枯燥的日子?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乖女儿!你敢于面对现实,勇往直前,有时候我却感到气愤,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
丫头。
你给妈妈带来了很多快乐。你是我的第四个孩子。准确地说,你应该是我的第五个孩子。这话我以前从来没对人说过。你上面还有个孩子,可惜没有活下来。那是你姑妈接生的,说是男孩。孩子没有哭,也没有睁眼,是个死胎。你姑妈要找人把孩子埋了,我制止了她。当时你父亲也不在家。我和那个死了的孩子在房间里躺了四天。那是冬天。每到夜晚,就能通过窗纸看到外面下雪的情景。第五天,我翻身起床,用缸背着那孩子,上山埋了。挖坑的人不是你父亲,而是那个人。如果那个孩子没死,你就有三个哥哥了。那之后我自己生了你。你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我说要自己生的时候,你姑妈甚至有些失落。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我不害怕自己生孩子,怕的是再生个死胎。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如果再生死胎的话,我不想得到那个人的帮助。我要亲手埋掉,然后再不下山回家了。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样。阵痛来袭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的姑妈,而是烧好热水,放在房间里,再让你年幼的姐姐坐在我身边。我害怕会生出死胎,大气都不敢出。皱皱巴巴、热热乎乎的你从我的身体里钻了出来。还没等擦干你的身体,我就打你的屁股,你马上就哭了。看到你,你年幼的姐姐也笑了。宝宝——姐姐呼唤着你,抚摸着你柔软的脸蛋。你是活的。我沉浸在喜悦里,忘记了疼痛。后来我才发现,我的舌头已经血淋淋的了。你就这样出生了。我担心再生出死胎,终日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之中,你的到来给了我安慰。
丫头。
至少对你,我能做到其他妈妈所能做到的一切。我的奶水很多,喂了你八个多月。你是几个孩子里第一个上幼儿园的,你的第一双鞋不是胶鞋,而是运动鞋。是啊,你上小学的时候,我还给你做了名签。我第一次写字,写的就是你的名字。为了写好你的名字,我不知道练了多少次。我把手帕和名签戴在你胸前,送你到学校操场。你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对我来说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你大哥上小学的时候,我都没有送他去过学校呢。我生怕他们让我写字,于是找种种借口,让你姑妈去了。你大哥抱怨说,别的孩子都有妈妈陪着上学,只有我是姑妈送的。直到今天,我好像还能听见你大哥的牢骚。你二哥上学的时候,我把他交给了你大哥。你姐姐也是由哥哥带着去上学的。给你到市里买书包,买带花边的连衣裙,这都是只有你才享受过的待遇。能为你做这些,我感到幸福。我还拜托那个人给你做了张小书桌,尽管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的姐姐没有书桌。如今,她偶尔还会提起,当初总是趴在地上做作业,肩膀都变宽了。看到你坐在书桌前学习、读书,妈妈的心里满是喜悦。你准备考试的时候,我给你用饭盒带饭。你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回家。你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你是小镇上学习最好的孩子。你考上了首尔一流大学,而且是药科大学。你读过的女高甚至打出横幅庆贺。经常有人问我,你怎么生出了那么聪明的女儿啊?每当这时,我的嘴巴就咧到了耳朵根。你不会知道,每次想到你,我有多么骄傲。虽然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没能尽到做父母的本分,当然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心里也会感到歉疚。你却让我摆脱了这种歉疚。你上了大学,参加游行示威的时候,我也没像对你哥哥那样进行干涉。你在明洞教堂绝食抗争的时候,我也没有去找你。也许是催泪弹的缘故吧,你的脸上长满了粉刺,而我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相信你这样做肯定有道理。你和朋友们回到乡下的家里,准备读夜校的时候,我还给你们做饭。你的姑妈说,这样下去女儿恐怕要变成“赤匪”了。我还是让你随心所欲。我对你的两个哥哥不是这样,总是约束,总是批评。你二哥被警察用警棍打伤腰部的时候,我熬了盐水为他热敷,同时还威胁说,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就死给他看。不过我也很紧张,生怕你哥哥会觉得我无知。年轻人就该做年轻人的事,我却拼命阻挡。我对你没有这样。尽管不知道你究竟想改变什么,然而我没有试图阻止。那年六月,我还和你一起随着葬礼队伍去了市政府前。那时候,你的侄子出生了。我在首尔。
你说我记性真好?谁说不是呢。
倒不是我记性好,只是有些日子我无法忘记。比如那一天,你清早出门的时候看了看我,问,妈妈要不要也去啊?
——去哪儿?
——二哥的学校!
——去那儿干什么?又不是你们学校!
——那里举行葬礼,妈妈。
——原来是这样……妈妈为什么要去啊?
你呆呆地看了看我,关上房门准备出去,很快又走了进来。我手里拿着刚出生的孙子的尿布,你猛地夺了过去。
——妈妈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