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面后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杂草敏,我想,在小壕仔心里,她的位置一定是不可取代的。
有一回约了俞敏洪老哥吃饭,想起小壕仔当年出国前上过两天新东方,就把他也喊上了。
三四个人的小饭局,氛围自然轻松,席间洪哥客气了两句,提起了也是我的读者,读过我的两本书,小壕仔立马眼睛瞪起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我是杂草敏的弟弟!
那口气那语气,那溢于言表的骄傲……
人家老大哥修养好,立马和他碰杯,说失敬失敬,又小心翼翼地问:……杂草敏是?
小壕仔热情洋溢地冲人家喊:《乖,摸摸头》!
人家一愣,人家读过我的书,但未必读的是那一本。
人家五十多岁的老大哥莫名其妙地被喊了一声乖,还摸摸头,估计心里一咯噔。
杂草敏应该是小壕仔的骄傲,这一点可以确定。
小壕仔和我说过很多杂草敏对他鞭策和照料的事例,说幸亏那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姐姐常敲打着他,才杜绝了他在缺乏约束管教的异国他乡变躁变坏的可能性。
太年轻的人总热衷于冒险尝试和盲目跟风,但这个姐姐拽着他呢,他没机会去混乱七八糟的圈子当豪车小恶少,也从没吸过毒或飞过叶子。
学业上的事儿她比他还操心,为了让他尽快通过语言关多加练习,杂草敏曾一度规定他只能和她说英语,那时他们才刚认识不久,小壕仔尚寄宿在那个不靠谱的寄宿家庭。
有一日小壕仔正在房间写作业,忽然听见有类似雪糕或蛋糕吧唧掉在地上的声音,侧头一看,几只身长在五厘米左右的大蟑螂不知从哪儿降落了下来,正朝着他慢慢踱步。他是山西人,对蟑螂所知甚少,况且东方蜚蠊乎,观其体态样貌以为其毒性不亚于蜈蚣,大惊失色下冲出房门疾声高呼,奈何家里没人,或者说,寄宿家庭的主人又飞高了正在梦中。
情急之下,拨通了杂草敏的电话,按照她的规定用英文冲她吆喝:
Help help!Crocodile!
根据小壕仔回忆,不大一会儿杂草敏就呐喊着杀到了,带着帮手、擎着擒捕工具。
她后来把小壕仔暴揍了一顿……
因为蟑螂的英文是cockroach。
而crocodile的意思是鳄鱼。
小壕仔回忆这段往事时热泪盈眶,他说当时杂草敏脱下一只鞋满屋子追杀那些大蟑螂,边打边骂:什么玩意儿啊!敢来欺负我弟弟!
在他的认知里,杂草敏是抱着揍鳄鱼的心态来救他的,所以他无比感动。
他问:哥,你和我姐姐认识了那么多年,她做过的最让你感动的事情是什么?
他问:是你受伤住院开刀时她去照顾你吗?是她曾经给你下过面条儿吗?是她总是担心你操心你死在西藏吗?是她每年不论在哪儿都不忘记给你发新年短信吗?
我请他闭嘴,告诉他:好了我知道你读过我写的书……
都是,又都不是。其实很多事情,很难用“感动”二字去概述。
若非说感动,不是事,而是话,两句。
第一句话是几年前的事情。
那时杂草敏已归国创业,日日奔波在京沪两地,见面的机会和次数不多。
已是微信时代了,手机里时常会蹦出她的语音:哥这会儿在北京吗?哥你路过上海了是吧?哥,我今天到济南了你在不在……
她每次都会问:你几点忙完啊,咱们吃饭去呀?
我的回答大都是:今天没空,下次吧,下次再说。
不是不想见,是每次见面后都不知用何种姿态和她相处。
海外的磨砺成就了她,她已经长大了,那个曾经凡事都依赖你信赖你把你当老大当主心骨总找你拿主意的妹妹,换成了一个精明干练能力出众的女强人。自然是替她高兴,但高兴之余,你慢慢地发现自己的头脑和心智已跟不上她的成熟速度。
当你想给她帮忙却发现完全帮不上什么忙,当你想给她建议却发觉那些建议完全没用。
就有点儿好笑,唉,你看,不再被需要了呢。
咋忽然变得这么无足轻重。
习惯了在她面前牛气哄哄,懒得在她心里沦为庸庸碌碌。
于是不太爱见她,见了话也不多,不怎么爱和她聊自己的近况,只吃菜喝酒,听她在一旁嘚啵嘚啵的。有时候是和我描述她的一些观点和规划,有时候是打电话处理工作事务,打电话时的她条理很清晰、逻辑很严谨,但好多我都听不太懂。
有时候她停下来捂住话筒对我说抱歉,我说:行了,忙你的,没事。
她笑:感觉哥你深沉了好多呢。
我说:嗯呢,这叫成熟。
她做话剧那会儿很辛苦,听小壕仔说,成宿成宿地加班,亡命得吓人。首映时她给我发了请柬,我去了,很震惊,从执行到效果,很难想象是个初出茅庐的制作人。
她投身电影行业那会儿我也去了,参加她的活动,她很高兴,张罗着要让我和导演坐一排,我摇头,让她赶紧忙她的去。她那叫一个忙,手中的对讲机不停地吱吱,边跑边扭头喊:一会儿结束了别走啊,咱们太久没聚了……
散场时我没逃成,逮住我的是小壕仔,这个叛徒拽着我的胳膊往他的车上死拖,说:哥,我姐交代了,说你肯定不喜欢参加什么庆功宴,所以咱们回家吃夜宵去。小小的客厅,各种小菜摆满一茶几,他俩把我摁在沙发里,忙前忙后地在厨房进进出出,我冲杂草敏喊:快别瞎折腾了,不累啊你?
她探出半个脑袋,说不累不累,又问:活动搞得咋样呀,电影预告片咋样呀,挺好的吧?
我说:嗯,还行。
她等了一会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哎呀,你能不能多夸我两句。她把着门框歪着脑袋问:我做得真的好吗?
她轻轻地说:哥,想听你多夸我两句呢……像以前那样夸。
一瞬间,十几年前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重新站在我面前,等着我审完片子给出一个评分,等着我的一句认可,然后欢欣雀跃……
忽然间的感慨让人鼻子一酸,没等我赶紧挤出两句夸赞的话来送给已快三十岁的杂草敏,她的脑袋又缩回去了,小壕仔在小声喊她:坏了,主食吃不成了,饺子全煮烂了捞不起来了……
我起身,慢慢走过去,想告诉他们没关系没关系,饺子煮烂是好兆头,咱们吃别的也行。
没等我开口,听见敏敏说:没关系,那就吃别的吧。
隔着半掩的厨房门,我听见她小声说:
家里还有西红柿吗?我给哥哥煮一碗面吧。
面煮熟之前,我轻轻地掩上了门。
走了,悄悄的。
我是老大我是哥,不能被发现居然掉了眼泪红了眼圈,不能。
……第二句话是电话里说的,前几天她打来的。
这几年大家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忙,她更忙,当下的她已是个出色的电影人,战绩斐然,电影《乘风破浪》在重重压力下生猛逆袭,正在筹备《飞驰人生》的上映,她是制片人。
我问她:怎么样啊女英雄,一切都好吗?
她说:已经进入倒计时了,现在是弦儿绷得最紧的时候,就等冲锋了。
我就骂:那赶紧忙你的去,找我聊天干吗?都这会儿了还有这闲心思?
她说:……心里有点儿怕怕的呢,就想给哥哥打个电话。
她怯怯地说:哥,和我说会儿话吧,说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