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壕仔有时候聊天聊嗨了,会不经意间透露一些东西,都是关于杂草敏当年的南漂岁月。
有喜有忧,亦有心酸。
有些事情其实我知道,比如她那时当上了当地唯一一家华语电台的主持人,粉丝很多,追求者也不少,经济上开始殷实,打开了人生新局面。
有些事情小壕仔说了我才知道详情——
他说起她那时工作上的艰辛,说起她在澳洲的恋情,遇人不淑,订婚又取消了婚约,最难过的那段时间小壕仔陪她半宿半宿地坐在布里斯班街边,他负责递酒,她一瓶接一瓶地咕嘟,抱着膝盖,默默地,偶尔打出一串酒嗝。
小壕仔拍拍自己的肩膀,说:姐,这儿借给你靠一靠。
她瞥一眼,说不要,说太硌得慌了,说小壕仔太瘦了净是骨头。
小壕仔说:那咱们说点什么吧,我给你当垃圾桶好不好?说出来了心里就能舒坦一点儿了。
她摇头,不肯倾诉,说不想,说:你就安安静静地陪姐姐这么坐着就挺好。
小壕仔说:看来我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要不,你给你老大打个电话吧。
她不说话,良久才开口道:不行,不能和哥说的,会担心的,他一直以为我在这边过得挺好……
她醉醺醺地冲小壕仔笑:不好的事情不能说的,如果他知道我受委屈了,会飞过来帮我出头的……你不知道,他的脾气那叫一个不好。
她和小壕仔说:……当年在济南,哥养过一条苏牧,叫白菜,他出远门的时候就由我照顾,我每天定点儿去遛白菜。那时我住在文化西路佛山苑,养狗的人不少,但很多人不爱拴狗绳,任狗乱跑。有一次我遇到了,理论了起来,那人骂了我,冲我嚷嚷……正好哥背着大包回来接白菜,冲过来一把把那人摁在了墙上,还用膝盖顶住肚子,骂“什么玩意儿啊你!敢欺负俺妹妹!”,让那人向我道了好几遍歉才放他走……然后就骂我,哭什么哭,这不是替你出气了吗?又骂白菜,摇什么尾巴?光知道摇尾巴!看到你姑姑被欺负也不帮忙上去咬,你个白眼狼!
小壕仔说,杂草敏那天说了好几件关于我脾气不好的例子,俩人隔着千山万水笑话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心情好了一点儿,横冲直撞地拽着小壕仔去吃夜宵。布里斯班没有她爱吃的午夜烤大腰子,他们回家下的面条儿。
吃面条儿那会儿还笑话我来着,说当年一起出差去西北,我和那里的面条儿置过气,嫌太长,一口面要吸溜半天累死了,西红柿臊子全撸在腮上,于是右手筷子左手剪刀,吃一口剪一刀,咬牙切齿的……
面条吃完之前她睡死过去,脸搁在面碗上,小声打着呼噜。
我表示我完全不记得吃面条时动过剪刀,但小壕仔说,可能是我上了岁数记忆力不太好。他说那个时期为了能缓解一下杂草敏的难过,他常挑起个话头和杂草敏聊我年轻时的糗事,这招当真管用,很多我不记得的杂草敏都记得,每次都能讲出一堆故事来,关于我的各种各样的脾气不好以及脑子有问题。
小壕仔说,那段时间,也就只有聊这个话题,她能开心一点儿了。
……也罢,笑话就笑话吧,隔着千山万水,好歹能起到点儿药效。
向来报喜不报忧,彼此都是这样。
例如,她回国前的那一年,白菜丢了。
准确地说是被偷走的,地点是烟台养马岛,当时照料白菜的是父母,海边空旷,苏牧爱跑,老人力气小被挣脱了绳子,远远地看到有人拽住了它拖上了车,迅速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儿,两年间想尽了一切方法也没找到。
不可能去怪父母,丢了也就丢了,希望后来养它的人对它好,别打它,给它吃饱。
我只有过白菜这一条狗,从此以后什么也没再养。
杂草敏知道“白菜”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没见过起名字的那个人。
一个怎么找也找不到,等了多少年也等不回的重庆姑娘。
永远记得那个拖着硕大的旅行箱俏生生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我把小狗从怀中掏出来,递过去,听着那欣喜的小小惊呼,看着那笑靥绽开在晚冬凛冽的寒风里。
永生难忘的片刻不多,那是其中之一。我后来在那条叫文化东路的街上住了很多年,不曾搬离,年复一年,走走一起走过的路,吃一起吃过的东西。
很多事情懒得与人道,若道了,必不是外人。
最初难熬的低谷期,习惯去盒子酒吧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点两瓶啤酒几盘花生毛豆,抽抽烟发发呆,听听黑虎泉水,一分一秒地等着天明。
杂草敏那时刚去济南不久,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皱着眉头,她说:哥,你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可能会好过一点儿的……
她说,说吧说吧,她听着。
我让她别操那么多心,安安静静地吃她的毛豆去,再聒噪我就踢她。
就这么坐着就挺好,现在这会儿,有个人就这么坐在我旁边陪着我听听泉水就行。
忘了杂草敏陪我听了多少次泉水,我在盒子酒吧是挂账的,反正那年年底结账时,杂草敏吃掉的毛豆钱够买个诺基亚手机。
杂草敏当年第一次见到白菜时,白菜刚两岁,她从沙发底下揪着尾巴把白菜拖出来,给它洗澡,帮它吹毛,告诉它不能咬手,因为她是姑姑,是自己人,说:以后换成姑姑照顾你……
她怂恿它:快,啃你爹去,太懒了,咱俩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还不起床,你啃他脚丫子去。
我跟小壕仔说:我那时候常外出,白菜总会寄养在你姐姐家里,他俩同吃同住交情很深,好多年下来,比和我深……
我说:关于白菜丢了的事情她后来不知情,还托人捎过狗粮,说在澳洲发现了一个牌子的狗粮口感特别不错,白菜一定爱吃。
小壕仔伤感了起来,叹气,说知道,一起去买的,味道确实不错……
他说他本人亲身验证过很久,就是他推荐的。
小壕仔问:白菜丢了的事,姐后来啥时候知道的?这些年咋没听她提过呢?
在澳洲时没有,回国后也没有,这不太像她的风格啊。
我看看他,苦笑了一下,他立马明白了,蹦起来急赤白脸地吆喝:
我擦我擦!擦擦擦!
他擦了一会儿后,捏了一个拳头给我看,警告我绝对不能和他姐说,不然他姐会伤心的。
他把拳头在我面前晃了好一会儿,很严肃地告诉我谁让他姐伤心他就打谁的鼻子,他认为他绝对有实力打哭了我。